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杜雍过去与李世安交好,杜的子孙们大约是继承到了杜雍作为商人的圆滑,在李世安掌权之后,立马第一个站出来以故友后裔的身份向李世安示好,歌功颂德的谄媚程度让这位久经边关风霜的老将直犯恶心。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李世安疑心杜这群人只是表面上对他恭敬,却也一时间不好发落他们,也就将杜上下搁置一旁不去管了。
  这倒也不算是李世安自矜狂妄,不将杜银钗的母族放在眼里,抑或者是他妇人之仁,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而是端和八年时的杜氏一族看实在没多少威胁。杜雍死后,韩国公的爵位被嘉禾收走,杜氏其余在朝堂上的子弟,不是陆陆续续的被她革职,便是被她调去了东南的海港。
  革职的杜氏子弟在嘉禾的暗示下从商,从事的还是造船、冶铁等与国安危有关的行业。被调往东南的杜人,官阶虽低,职位却相当重要,未来前途无量——这些李世安并不清楚,许多像他一样对端和一朝政局不甚明晰的人都认为杜氏一族在杜雍死后便已然衰落,即便有杜太后在宫中撑腰都无济于事。认定了杜是开国十三姓功勋中最早落魄的那一姓之后,李世安便理所当然的不将他们视作什么威胁。
  至于杜榛,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要苛待的。杜榛的几个兄长轮番拜访李世安,为弟弟求情,同时也没忘了用金帛贿赂李世安身边的谋士与副将。因此李世安入主京师后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杜榛依然是待在他的公主府中吟诗作画。直到身在天津的荣靖声称女皇就在她这一方,她将奉女皇之命征讨逆贼。
  李世安将杜榛召来,让他写信劝降荣靖,最好能以丈夫的身份当天下人的面申斥荣靖。
  杜榛没写,于是被愤怒中的李世安关入了大牢。紧接又有人从杜榛的书房中搜出了“谋逆”的诗稿与文稿,杜榛这些天待在公主府中,虽说只是吟诗作画,作的却全是悖逆之言,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嘲弄李世安这个篡权的奸贼。
  不仅如此,他的诗作有不少都流传了出去,在京中文人圈子中被争相传抄,这简直就是在蛊惑人心。
  出了这样的事,李世安想不严惩杜榛都不行。可偏偏这时,有一众文人得到了消息,纷纷涌去李世安的府邸为杜榛求情,其声势浩大让李世安最初还以为这群人是来杀他的。
  杜榛对士子们的号召力让李世安心惊,或者说,之所以有这样多的文人来给杜榛求情,其根源不是他们与杜榛的友谊,而是他们共同拥护端和政权。
  何其可笑啊,不久前这些士子们争相恐后的提笔写诗作文抨击端和帝,现在端和帝不在了,他们又争先恐后的跳出来维护她的地位。所谓“正统”,对人心的影响竟是如此之深?
  李世安已经听说了,士人们将杜榛比作嵇康,而将他暗喻成司马昭。他倒不介意这样的比方,在他看来,司马昭的确算是个人物。只是士人们自诩正义的嘴脸让他恼火。于是一场血洗就此展开,他用士人们的尸骨向京中所有蠢蠢欲动的鼠辈表明了一点——他李世安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进京之后收敛了许多,已经十分值得感激了,万望众人好自为之。
  文人的怒火也由是被点燃,又一大批的士子加入了反对李世安的行列。这些人无一例外的被处死或者下狱——毕竟他们手里的只有笔杆,而李世安的军队手中握刀剑。
  内阁和六部的诸臣也被严密的监管了起来,为的是防备他们也成为谋乱生事的一员。昆子熙望自府邸外的披甲之士兴叹,而昆山玉在他身后冷嘲热讽,说他们本就没有第二条出路。
  昆子熙并不理会自己的重孙,只命人打点了府邸外的看守,设法探听了如今下狱的士子究竟有哪些人。
  在那批人中昆子熙听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席翎、方延岁……这些都是女皇曾经悉心栽培过的少年臣子,如果嘉禾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帝座,这残破的山河还需要这些人来一同收整。
  昆子熙找出了自己的朱红色绣有仙鹤的朝服换上,一步步走出了昆府大门。守在府外的士兵们拔刀阻拦,昆子熙垂眸看兵刃折射的雪光,淡淡的开口,“我要见秦国公。”
  昆子熙见李世安是为了替那些年轻的士子们求情,而求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世安见昆子熙时态度倒算是客气,温了一壶酒,让昆子熙坐在他的对面,两人隔袅袅的雾气交谈,李世安说起了与昆子熙的初见,那时他正当意气风发,带领军队一路高歌凯旋,杀向前朝的都城。
  昆子熙那时在前朝为官,在意识到君王无可救药、社稷必将倾覆之后,他果断的南下投敌。
  当时他在还没见到周循礼时便被李世安所拦住,山贼出身的李世安对于官僚和读书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当时就要杀了他。
  “若不是先帝及时阻拦了秦国公,恐怕老朽在那时候就要进棺材了吧。”回忆起往事时,昆子熙眉目柔和,过去的惊心动魄,皆付笑谈间。
  “这便是我不如循礼的地方了,”李世安说起当年,也满是欷歔,“我只想要如何打天下,而循礼却已将天下被打下后该做什么都想清楚了。所以他是皇帝,我是秦国公,这点我服气。”
  “秦国公愿向先帝俯首,却不愿向当今的陛下称臣?”
  李世安不回答他,自顾自的说道:“我有不如周循礼的地方,我当然也会一会改。我来到北京之后,曾试向循礼那样治国。我知道你们这些文官是不能轻易得罪的,所以我一开始并不打算大开杀戒,可谁曾想,意外竟有那么多。”
  一来是没有想到年轻肤浅的女皇居然能觉察到有人造反,在李世安找到机会将她从皇座上掀下来之前,她就已经铲除掉了大批叛臣,那些人原本是可以为李世安所用的。即便后来李世安从牢房中放出了一批,又召回率一批被流放的,但残破的文官体系,是算时间内无法被修补的,残破的机构无法有效的料理眼下的诸多事务,所以动乱持续至今。
  再则就是他未曾料到国库竟能空虚至此,他本来打开国库,大肆封赏属下,以此稳定人心,再用充足的军需来安定军心,可谁能料到嘉禾走之前,基本上都没给他剩下。
  最后没想到的就是这个让他不服气的小丫头居然在天下人心中还颇有威望。拥趸她的人平日里不见出来,她失踪后反倒大批的涌出,叫人烦不胜烦。
  “老朽今日来拜见秦国公,是为了阻止秦国公一错再错。天下士人成千上万,既有京都太子之一子,又有乡野识礼之士绅。秦国公是杀不尽的。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
  “可若是任由洪水泛滥,我岂不是也有被淹死的危险?”李世安冷笑,不待昆子熙多言,他打断了他的话,“我懒得和你说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今日我只和你谈一桩交易。你想要救人,我想要扶持一个新皇帝。”
  嘉禾失踪之前,曾任命过去的六科给事中林毓为刑部侍郎。
  当时她做出这一决定,是带些许赌气的性质,昆山玉的背叛让她意识到了朝中有极大一批臣子不可信任,林毓是少数既不反对她也不盲从她的官员,于是她索性就让林毓做了刑部主官,去审理那些被她认定是叛贼的臣子。
  李世安掌控住京城后,原本是想要罢免林毓,毕竟这人是嘉禾过去栽培的心腹。只是那时京官人数不足,林毓又一时间没有表露出对李世安的反对,所以李世安暂且没有管他。
  这一次士子们浩浩荡荡的站出来反对李世安,林毓竟是出乎意料的没有参与其中。作为刑部的主事官僚,他眼睁睁的看大批过去的友人身陷囹圄,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的让他们少受些苦楚。
  “秀之,你何时竟成了这般缩头缩脑的性子了?”在秦国公府邸前被打断了双腿了席翎被押入了牢房,在见到他之后苦涩的一笑。
  林毓躬身为过去的同僚擦去脸上的泥污,说:“不是缩头缩脑,是害怕陛下失望。那么你呢,你曾数度以文章抨击陛下,为何今日却甘心替她得罪秦国公。”
  满身是血的青年人勉强笑了一笑,说:“我也是……害怕让她失望。”
 
 
第251章 、(六十三)
  “我曾经到过长公主的府邸,在那里参与过驸马召开的集会,会上辩论陛下的功过得失。”席翎躺在监牢的枯草簟上,静静的回忆着过去,“其实那时我就知道,陛下并非专横跋扈之君,否则她也不会容忍我们这群士子指手画脚。知道么?我甚至在长公主府的诗会上见过陛下,她那时藏身于士子之中,默默的听着旁人对她的评论,脸上并没有多少愤怒之色,只是偶尔若有所思。”
  “所以你呀,过去几次三番的忤逆陛下,其实还不就是仗着陛下对你的纵容。”林毓坐在牢门的另一边,同席翎感慨道。
  “陛下不是什么十全之主,所以做臣子的,应当需谨记时刻劝谏。我虽不比唐时魏征,却也记得要做帝王后背的一根刺,在君王放松下来的时候予以警醒。”
  林毓沉默的听着友人在重伤虚弱之际说出的话,听过之后欷歔,“然而陛下不在了。”
  “陛下不在,秦国公不如陛下远矣。”席翎苦笑,“早知道我写文章时那些严苛的词句便不该悉数用在陛下身上,秦国公祸国乱政,我席翎就算对陛下有再多不满,也不至于认一个逆贼为主!周福寿纵然是皇家宗亲,理应承袭大位,也该由陛下出面册其为储君,而不是沦为豺狼实现野心的傀儡。”
  林毓并不意外包括席翎在内大部分士子态度的转变,他们之前不一定是完完全全的终于嘉禾,但一直以来所学的儒家纲常同样也不允许他们枉顾君臣大义。他们只想按照他们的想法来治理天下,却并不在真的想改易主君。
  更何况李世安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有不少人家的千金是紫禁城的女官,却被李世安纵容士卒在宫变那夜玷污;有不少人的子嗣在皇权的强迫下进入四帷学同洋人学习历法算术,本以为好歹能以此换取功名,谁知李世安却将四帷学付之一炬,洋人死了不少,学生中也有大批殒命,至于抢掠富豪,更是被看作贼寇行径,令士人不齿。
  “秀之,你现在的变化也是很大啊。”席翎道。
  “过去我比你还要锋芒毕露。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在刑部历练了不少,说不定这一次我会和你一同站出来。可是到了刑部之后,我才知道治国不易。一桩桩的案件尚且难以梳理清除,更何况是治国。”
  “所以……”
  “我信陛下未死,所以我愿意留着这条命等陛下回来,再为她所用。”
  席翎沉默良久,最终冲着昔日同僚抱拳拱手,“我明白。”
  林毓还以一礼。
  在沉默中,两个初长成的少年各自选择了各自的路。
  席翎想要的是以身殉国,用自己的死亡来换取声名,奈何李世安最终还是没有杀了他。
  昆子熙亲自前往亲国公府拜会之后,摄政的将军和文臣的首脑达成了妥协,昆子熙同意以周福寿为皇帝,而李世安要释放牢狱中所关押的士人。
  这一决议使整个京城为之哗然,在暗处部分人的刻意煽动下,就连市井巷陌中的寻常小民,都会为新任皇帝是个大字不识的“傻子”而长吁短叹。
  而昆子熙紧闭府邸大门,对世人非议一概置之不理。直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昆府终于迎来了昆子熙一直在等候的客人。
  化妆成普通采买小宦官出了宫的梁覃小心翼翼的叩开了昆家的府邸。昆子熙在见到他之后先是一言不发,待将其领入书房四周无人之时,方一展袍袖,对着梁覃拜了下去,“望太后恕老臣大逆不道之罪!”
  梁覃原是按照杜银钗的吩咐,出宫来找昆子熙问话的。但听了老人这样一番诚惶诚恐的话语之后,他反倒不好再责怪什么,连忙将这个八旬高龄的重臣扶起,说:“太后怎敢怪罪大人。只是太后听到了朝中的一些风言风语,心中不安,故人命老奴来找大人探听探听风声。”
  “周氏乃天下民心所向,亦是老臣心中所向。”
  “那么敢问在大人心中,那徽州乡下的野小子,是否当得起‘周氏’?”
  “天下周姓千千万万,谁的姓氏都是从祖辈手中传承,没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之说。”昆子熙答道:“只不过那周福寿虽姓周,却未必与太.祖皇帝真有什么血缘亲,江山社稷,论理来说是不该交到他的手中的。”
  梁覃听到后半句话才面色稍霁,对昆子熙道:“大人说的有理。那周福寿虽有幸与陛下同姓,但谁人能知他究竟是不是太.祖爷的本家呢?反正太后是先帝少年时便相识的结发夫妻,她说了,她可从未见太.祖提起过什么失散的兄弟。李世安篡夺大人您拥立周福寿,是存心想拉您下水。您德高望重,一生为江山社稷出力良多,可万万不能因此人而晚节不保哪。”
  昆子熙摇了摇头。
  梁覃疑惑的看着他。
  昆子熙对梁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书斋逡巡一周之后,打开了四面的窗子。冬日的寒风霎时涌入,梁覃这样身体康健的中年男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过他也很快明白了过来,昆子熙此举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昆家府中……昆山玉可还活着呢。
  昆山玉是背叛了嘉禾的臣子,想到此人梁覃不由露出了微妙的憎恶。昆子熙看到了之后也只是笑着叹息,“我那重孙儿自小聪明,可惜走得路太过顺畅,人也就渐渐的疯魔了。罢了,继续说吧。”他渐渐没了慈爱宁和的笑颜,“气势今日梁公公就算不来找我,老朽也要设法进宫面见太后的。一来是为了请罪——老朽亲笔写下了请立新帝的表文,不管老朽心里想的是什么,终究是犯下了谋逆大罪。”
  “昆大人可不能这么说。”梁覃连忙摆出客气的神态。
  “其次便是想要与太后商议除奸大计。”昆子熙继续说道,临窗负手而立的老人,霎时间便又有了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的气势。
  李世安答应了昆子熙释放士子,却在谈条件时耍了个小心眼。他没有放走杜榛。杜榛虽也是文人,却同样还是皇亲。将此人扣在手中,迎战荣靖的时候终归是要便利许多。
  有传言说杜榛在李世安手中受尽了折磨,也有人说杜榛正绝食明志。
  出狱之后的席翎组织起了一批文人继续为营救杜榛而四处奔走。一个从不出仕的驸马,在眼下的时段忽然变得意义非凡。席翎等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杜榛,杜榛救回来后对扳倒李世安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只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而就在这时,却忽然又有一条惊天消息传出——李世安传召杜榛,命其为新帝登基写祭天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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