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着想要见她,却又在眺望紫禁宫阙之时迟疑,最终他选择了漫步在热闹的长街,一边听着周围人的谈话,一边朝着宫禁的方向靠近。
这一路上他见到了许多新奇的人与新奇的事,比方说他看见了女人也能抛头露面行走在朗朗乾坤之下;比如说他看见几个士子在茶摊或是市集空旷处口若悬河的指点古今,宣扬自己的观念主张却无人会予以阻止或嘲弄;比如说他看见士农工商和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衣着整洁,精神奕奕。
这的确是个盛世,她不仅仅坐稳了皇位,还将这个世道一手打造成了她自己曾经所期许的样子。这很了不起。
通过这一路上的耳闻,苏徽可以确信,这个端和女帝,应当就是个他所认识的那个周嘉禾。
但同时他也听说了,她至今没有婚配,身边就连个走得近的男人都没有。
所以说,他原来并没有陪在她身旁么?是他对这个时代感到畏惧,所以最终还是逃回了二十三世纪?还是因为他的身体在这个时代无法长期停留,所以不得不回去?还是说,在这个时空里他早就不幸死去了?
苏徽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支储存了血清的试管。他还没来得及将血清注入,但他现在就开始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茫。
算了,先不管这些了。去见嘉禾才是最要紧的。
在前往紫禁城的路上,他顺手又买了一份最新的报纸——报纸这个概念还是很多年前苏徽告诉嘉禾的,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把这一理念给实践了。
街边卖报的小少年在收到苏徽递来的夏朝铜板时露出了为难之色,苏徽这才知道这样的货币早就已经过时。不过好在那少年也是个厚道人,直接送了苏徽一份被泥土弄脏了的报纸,这才让苏徽如愿知道了近日的新闻。
报纸的头版说的是内阁对立储的争论。嘉禾未婚无子,并且在十多年前长姊助她铲除逆贼李世安之时就许诺了百年之后会将皇位传给荣靖。不过荣靖比她年长许多,这年已是头发花白的老人。怕是等不到这个妹妹老死,自己就要先去见前些年病逝的敬武太后杜银钗了。
不过荣靖还有一子一女。早些年她与自己的驸马聚少离多,端和八年后战事平息,她总算与杜榛过上了寻常夫妇的生活。
她的长女与次子皆是随母姓周,嘉禾想要立其中哪一个来承袭国祚都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只在于那两个年轻人都十分优秀,各有各的长处,因此内阁之中才会对储君的人选争论不休。
此外报纸上的另一则新闻就是,嘉禾今日将会去往太学,听那里的学者辩论经世致用之学与理学的优劣。
这下好了,不用想办法混进皇宫了。苏徽心想。
现在他庆幸的是自己在离开二十三世纪之前,为了潜入科研大楼带足了工具,隐形装置在现在还能启用,他愉快的掩盖了自己的身形,然后踏上了前往太学的道路。
老年嘉禾对太学的重视程度让苏徽惊讶,毕竟青年时的她最是厌恶儒生。不过她倒也不仅仅是重视太学,各地的州学、郡学每年都有大量的经费下拨。四帷学在端和八年的李世安之乱中被焚毁,后来也得到了重建。女学也陆陆续续在各地修起。总之现在整个国家的读书人仔细算一算,数目还不少。当年苏徽和她说过“义务教育”这个概念,她记下来了,毕竟努力的在践行这一目标。
太学之中定期会有辩论召开,嘉禾不轻易打压某种学说,任由士人们自行论道。偶尔有士子为博声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也能好脾气的听着。
苏徽穿行在身着朱子深衣的士人们之间,等了没过多久之后,他见到了嘉禾。
女皇的架子并不大,仪仗简朴,随行的侍从除却锦衣卫之外,便是一些她惯用的近臣——苏徽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御前翰林,当然,现在陪侍在她身边的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而那些近臣中有不少是女人。董杏枝似乎是在前些年告老还乡,据报纸上的消息说,她晚年过得不错——这很好,在很多条时间线里,董杏枝的结局都是为了嘉禾而死,当年嘉禾救过她,她最终将自己的命也还给了她,终于有一个时空的董女官能为自己而活,苏徽也感到欣慰。
仗着有隐身装置干扰他人视线,苏徽壮着胆子走到了嘉禾的面前,细细的端详着她。
她是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候操劳太过本来身体就不好,到了五十岁时就更加得显憔悴,肌肤松弛了、眼角有了皱纹、鬓边是灰白的头发、眼神也不复过去的清亮。可苏徽看见这样的她,心里还是很欢喜。
嘉禾就是嘉禾,无论是处在怎样的年龄阶段,都还是她。就如同一株松柏,春夏秋冬流转,不损其卓绝风骨。
岁月赋予了她格外的温柔,近五十岁的嘉禾比起青年时的她看着更加温柔,没有多少天子的架子,乍眼望去如同寻常邻家长辈。这也许是因为她不再害怕有野心勃勃的人来篡夺她的位子,所以也就不需要再摆出威严的架势。青年时的她不苟言笑,时常撑起一副森冷的姿态,而现在的她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
太学学舍是仿古的建筑,今日辩论之时更是按照魏晋时的风尚,在溪边设下坐席,众人跪坐于席上,臣子们既无需在君王面前垂首站立,更不必战战兢兢跪着。嘉禾坐在一架仿古的坐床之上,周围有帘帐垂下遮住了春寒时节的冷风。苏徽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她的座位边,小心翼翼的与她并肩而坐。
她看不见他,但这是他的私心。
他们一起听着不远处年轻人的慷慨陈词。嘉禾并不参与辩论,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笑得时候苏徽便也跟着一起笑。
期间有臣子上来向嘉禾禀报一些朝务,由此可见她倒也的确是个忙于政事的皇帝。但她也不似端和初年时那样恨不得大权独揽将一切都攥在手心。从她与近臣之间偶尔的交流中,苏徽可以听得出来,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多数委于内阁。她如今奉行的是一种宽和的治国之法。而这也是符合历史潮流的,单人的统治,最终会被多人行政多取代。
现在的嘉禾像是一尊供奉在神龛之上,以慈悲目光俯瞰众生的神像——苏徽忽然想到了这个比喻。
他记得很久之前嘉禾就说过,皇帝最好是能像寺庙神像一般,无悲无喜,只供众人膜拜,却不涉足人间烟火。
苏徽那时候觉得她这话说的不对,可现在,她终究还是成了这幅样子。她是端和女帝,是夏朝的君王,却不是周嘉禾。这没什么不好,却也还是让他心中忍不住淡淡欷歔。
辩论持续了很久,结束时已是深夜。起身时嘉禾因为长期跪坐的缘故脚麻,趔趄了一下。苏徽赶紧扶住了她。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扶稳她之后,苏徽才意识到嘉禾现在看不见自己。
他连忙想要撤手,可嘉禾却反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五指,接着将手垂下,若无其事。
她没有往苏徽所在的方向看上哪怕一眼,但她就是知道,是他来了。这份默契跨越了十八年的岁月仍未曾改变。她就这样一手握住苏徽,同时坦然的当着众臣的面训话。女皇的姿态端庄优雅,然而苏徽却分明在她的眼底瞧见了笑意。
狡黠的、灵动的光在那双老去的眼眸中一闪而过,这哪里是身份高高在上不知喜怒的神像,分明就还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周嘉禾。
苏徽亦是用力扣紧了她的手,而后就这样由她牵着,返回了紫禁城。一路上他们不曾交谈,跨越时空的重逢,恍惚间就像是一场幻梦。
“嘿,握够了没?”进宫下轿之后,道旁忽然冷不丁传来了一声喝问,苏徽连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和嘉禾一样鬓生白发的老人,呃,说是老人不大恰当,其实仔细一看倒也挺年轻的,最重要的是,这人看着,十分的像他。
第256章 、(六十八)
苏徽在看见年老的自己时,当然是心情复杂的。
人在年轻的时候,或许偶尔也会想到自己的老年。在认识嘉禾之前,苏徽以为自己如果哪一天老了,应当也是个与世无争的学者,坐在开着鲜花阳光洒满的温室,一边撸猫一边继续看书搞研究。
而现在他所见到的自己,倒也的确挺符合自己早年的想象。坐在开着花的地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撸着猫、手边还摆放着一卷没看完的书籍。只不过苏徽过去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太多的追求,以为自己倒了老年也仍旧会是个单身老头,却没想到真的到了五十岁的时候,自己身边居然还能有人陪伴。
他坐在一旁,看着藤萝花架下正低声谈笑的老年嘉禾和老年自己,感觉自己在吃狗粮。
或许是因为身体素质、心理状况以及工作环境的缘故,五十岁的苏徽看着比嘉禾要年轻。但即便脸颊上没有多少皱纹,苏徽也看得出来,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空长居的自己是真的被岁月刻下了痕迹。这说明这个苏徽已经融入了夏朝的时空,所以他也就有能资格与自己喜爱的人一同老去。
看得出来嘉禾跟这个自己感情还不错,默默观察了一阵子的苏徽下了这样的结论。他们之间有种相伴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嘉禾在紫禁城内为苏徽修建了一座名为“明鉴阁”的阁楼供苏徽居住,苏徽并不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也没有子女——这是她作为女皇的谨慎,婚姻会将苏徽卷入斗争之中,即便苏徽完全没有与她争抢夺皇位的野心,却也难保不会被别有目的的人给利用。至于子女问题也好解决,反正苏徽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二十三世纪终生不婚不育,或是已婚不育的男女一抓一大把,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没有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嘉禾本人也是不喜欢孩子的,她是女皇,老年时虽然逐渐放权于内阁,青年时却是忙着平定内乱、剪除障碍、推动整个国家的发展,哪有什么精力怀孕生子,于是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苏徽深居简出,嘉禾每日会在忙碌完政事之后前来明鉴阁找他。两人养了不少的猫,权当是老年生活的慰藉——尽管以苏徽那个年代的标准来看,他们根本就不算老。
时间久了,世人渐渐传开了,女皇陛下不爱男人只爱猫儿,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面首”无数,年老了倒是醉心于豢养爱宠。因此明鉴阁的十多只猫被人戏称为“猫相公”,而居住在明鉴阁的苏徽因为在人前实在露脸太少,则被当做了养猫的人。
在知道这事之后,青年的苏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对着嘉禾调侃道:“那你可得册封他一个官儿来当当,不然他白替你养这么多猫。”
下朝之后换上了燕居便服的嘉禾亲手处理着猫食,闻言轻轻瞪了眼青年时的爱人,“是他照顾还是我照顾?瞧瞧他这慵懒散漫的模样,倒和我这群猫儿一般无二了。”
苏徽蹿到了老年的自己身边,戳了戳躺在摇椅上看书的自己,“诶,她将你比作是她养的猫呢。”
老年苏徽软饭吃的毫不心虚,“是这样的没错。”
“说起来,赵游舟啊、昆山玉啊那些人呢?”苏徽瞥了眼正在一旁阻止猫咪捣乱的嘉禾,小声问道。
“昆山玉死了。”老年苏徽轻描淡写的说道,顺手敲了下年轻的自己,“至于赵游舟什么的,那是阿禾的臣子,是她的好下属,你都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他是下属,没资格做你情敌。我就想问问,他现在在哪?”
“被阿禾认命做了外务部大臣,前阵子被安排去南洋考察了。他这辈子也没有成婚,不过他说,他早就不惦记阿禾了,只是忙于国事,无心婚姻。”
这样啊……
那也挺好。
不管怎么说,赵游舟总算是能够堂堂正正的在阳光之下展露自己的才华,赵游翼可以安心了。
“说起来,这么些年你就一直待在这里?”
“这不挺好么?”
苏徽咋舌了一下,“这里还叫什么‘明鉴阁’,趁早改名金屋好了。”
但这里之所以以“明鉴”为名,其实是因为这座三层高的阁楼中守贮了大量的史书和古籍,同时这个年老的苏徽他本人也在负责夏朝宫廷史编纂工作。
不愧是曾经的社科院史学博士,不管到哪里都一定要和历史扯上关系。
面对着一整栋阁楼的古籍与史料,青年的苏徽也不可能不心动。最开始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茫然无措,毕竟这不是他该待着的时空,天天看着另一个自己跟嘉禾待在一块,心情也挺微妙的,但很快他就顾不得抱怨许多了,整日整夜的泡在明鉴阁中阅读史料——尤其是夏朝的国史。
“这么废寝忘食,是为了知道她胜利的过程么?”老年的苏徽端着食物和茶水走到了年轻的自己眠琴。
“当然。”苏徽也不否认。
“当年她能够赢,是靠着天时地利与人和。”老年苏徽在另一个自己身边坐下,“现在回想起来,就是梦一样。”
年轻的苏徽一边竖起耳朵打算听这个自己回忆过去,一边继续动手翻着端和八年、九年的起居注。见他这样,年老的苏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么好奇做什么,就算你当年战争的细节都详细的记了下来,难道你还能回到端和八年吗?”
苏徽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凝重的抬起了头。
“看,你也意识到了,你现在没办法穿梭时空了。”老年苏徽挑了下眉毛,也不知是同情还是看热闹。
“说起来,你是怎么……”
“哦,我们的命运有一点不同。当初传送的时候我运气比你好,母亲输对了坐标,我直接去到了端和八年。”
所以说,苏滢的一个手抖,造就了两条历史分线。
那么他真的就要从此留在这个时空了?看着老年的自己和老年的嘉禾天天在他面前秀恩爱?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对没有孩子的缘故,苏徽总觉得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的慈祥。
老年的苏徽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却是被逗得大笑了起来。苏徽没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幽默感,到了老年居然这么爱开玩笑了。
“刚才说的是骗你的。你想要回去,完全可以。”
“你有穿梭装置?”
“穿梭装置早就被毁了。”老年苏徽慢悠悠的说道:“但……你忘了他了吗?”
那个永远穿着黑色丧服,穿梭在不停时空的苏徽。
“我和他还有联系,我们之间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他会帮我回到自己的时空,探望我的母亲。你在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我就按下了联络他的按钮,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想留在这里。时空穿越的坐标点无法准确定位,永远都有两三天的误差,算算时间……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