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苏徽顺着老年自己的目光往外望去,他看见了花影掩映下浓墨一般的黑。这一刻他的心脏忽然涌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是即将赶赴远洋的人最后一次站在码头眺望苍空时的心情。
迈出这一步,或许就无法回头。
可是他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你做好决定了吗?”老年的苏徽在他身后问他。
他们一个坐在阴影处,一个站在尘光下,如同隔着两个世界。
“嗯,做好了。”苏徽点头,“原本还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以后要长期停留在陌生的时空。但我看到了你,心底最后一丝犹疑也就荡然无存了。我想要其实就只是看看书、研究研究历史而已,在夏朝也能研究。只不过放到二十三世纪,夏史是古代史,而在夏朝,夏史是现代史而已。”
老年苏徽因他这句话笑了起来,“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要去端和八年见阿禾了。她应该需要我的帮忙。”他朝着另一个自己挥手,“再见——对了,你是怎么留在这个时空的?”他想起了那管血清,忙将试管掏出来晃了晃,“这个,难不成真的有用?”
老年苏徽只是慈蔼的笑,“你会知道的。”
苏徽走出房间,穿着黑衣的自己正在等着他。
黑衣苏徽的面容还是和上次见面一样,不过苏徽也不知道,对于这个游离于时空的自己来说,距上一次见面究竟过去了多久。
“谢谢。”苏徽想了想,最终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话。
黑衣苏徽的目光时空洞,表情是永远也化不开的寒冰,在听到苏徽这句话之后,他也只是淡淡的说:“我只是想要看到一个好的结局罢了。”
端和八年,十一月末。
苏徽选择的降落地点是辽东。
“为什么不去北京,你不是想见她么?”
“见什么见啊!作业都抄到手了,当然是先打怪啊!”苏徽一边爆出游戏用语,一边往码头方向狂奔。
端和八年十一月墨,这时的郑牧还在与李家军对峙,而郑椟正按照荣靖的请求,前往辽东说服他的父亲投靠嘉禾。
苏徽要做的,就是帮郑椟一把。
第257章 、(六十九)
奉荣靖长公主之命前往辽东说服郑牧南下的郑椟在半路上被一个古怪的陌生人给拦住了。
郑椟也到过北京,听说过女皇有个宠幸的面首,是宋国公家的孙儿,只是郑椟那时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见传闻中的康彦徽,所以此时苏徽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是一脸茫然,问苏徽,“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坐在郑椟对面的苏徽一面通过这辆马车的车窗张望辽东的风景,—边对郑椟说:“我是能助公子谋求富贵之人。”
苏徽倒也不是什么没礼貌的人,之所以说话不专心,主要还是因为现在的他心里想的事太多,脑子飞速正处于高速的运转之中。他知道他此刻正在一个关键的历史节点,嘉禾能不能战胜李世安,在于郑牧的态度,而郑牧会不会倒向嘉禾那一方,就要看郑椟了。
郑椟在听完苏徽这番话之后,表现出来的气度倒是无愧于他的家世与涵养,他既没有将苏徽当做是疯子拖下去,也不曾因苏徽无礼的态度而生气,他彬彬有礼的开口:“那么,还请这位先生赐教。”
他倒也未必是真的礼贤下士,只是做个礼貌的样子罢了。苏徽看向了这个年轻人,在心里悄悄回想史书上对郑椟的记载——虽然眼下这个时空的发展早已偏离了他所阅读的史书,但至少能起参考作用。
然而回忆了—阵子后,苏徽才记起史册中根本就没有郑椟的传。此人的名字只附在其父传记之后,简短一行字,说他是郑牧的第五子,少聪慧,有远谋云云,轻描淡写的就交代了他的生平。原因无他,郑椟死的太早了。在他所知的历史上,郑家最终是被嘉禾下旨满门抄斩,郑椟当然也就这么死了。
但在这个时空中,李世安先于郑家覆灭之前造反,如果郑氏一族能在平乱之中立下功劳,证明他们的忠心,那么说不定这个家族的命运就会迎来转机。
不,是必然会迎来转机。
苏徽想起了另一个版本的史料——那是他不久前才看过的,来自于端和三十六年的明鉴阁。阁内收藏的国史将郑氏一族称为,“南洋王”。
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称呼。也足见郑家对嘉禾的重要性,若非是立下了盛大的功绩,郑家是不可能被封王的。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苏徽朝着郑椟淡淡—笑,“郑公子是奉长公主之命,前往辽东劝说令尊出兵迎战李家军的吧。”
疾驰的车厢内,郑椟抬起眼波意味深长的看了苏徽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公子不必对我萌生敌意,我说了我是来帮公子的,就一定不会害你。”苏徽知道这些贵胄子弟向来心思多。
“你说话时京城口音……你是锦衣卫?”郑椟猜测道。
在来夏朝之前苦练过夏朝官话,并且真的在锦衣卫就职过的苏徽闻言毫不心虚的点了点头,“对,我是奉陛下之命来指导你的。”
“指导?”
“是的。”苏徽一本正经的说道:“你回到辽东是想要劝说你父亲,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你的父亲不听你的劝说怎么办?”
郑椟面露迟疑,显然这点他也有考虑。
郑牧到了老年的时候,性格越发的固执多疑,行事也趋于保守,这点与李世安不同。正因他少了那份敢于搏命的勇气,所以在部分时空之中,他被嘉禾所杀。而即便是在那个嘉禾平安活到了将近五十岁的时空中,郑牧的表现依然不如人意。
据苏徽在明鉴阁看见的史料显示,郑牧之前—直没有接受荣靖的拉拢,荣靖不得不分兵两路,—路直击京城,—路北上山海关。而直到荣靖与李世安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候,郑牧才宣告出兵,站到了嘉禾的阵营中。
郑牧及时的投靠使嘉禾最终顺利的夺回了皇位,但郑牧加入战场太晚,手下的军队根本没有折损多少,嘉禾想要看到他与李世安两败俱伤,可惜未能如愿,于是之后不得不又花费了数十年的功夫慢慢的削弱郑牧,瞧她那一头白发,说不定就是因此事劳心所致。
苏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再度发生,所以他决心改变些什么。—定得让郑家的军队提前参战才行。再说了,郑牧那样摇摆不定的态度,参战不参战都在与—念之间,万—他不愿参战,那嘉禾那边可就危险了。思来想去,苏徽认为还是将主动权握在自己这边的手中比较好。
“我有办法,能够让令尊—定听从你的建议。”苏徽这样说道。
端和八年腊月,辽东郑家军南下。
荣靖长公主自天津出兵,战事—触即发。
李世安则在这时秘密的离开了北京城,去往前线。
慈宁宫中的杜银钗也许是第—个发现李世安不见了的人。
她和李世安认识多年,李世安了解她,她也了解李世安。她知道自己的故友是多么热衷于战场厮杀的人,让他老老实实待在京师玩弄权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所以当她得知李世安居然打算镇守京师的时候,她着实惊讶了—下。惊讶之后是觉得诡异,于是她毫不犹豫的让梁覃去详查。
梁覃有些犹豫,因为仔细说起来杜银钗现在的身份是囚徒,她多年栽培的耳目保证了她即便身陷囹圄也能清楚知道北京城内的风吹草动,甚至还能操控京师的风云变幻。可是囚徒毕竟还是囚徒,杜银钗频繁的小动作早就引起了李世安的注意。
“你只管按照我的话去做。”杜银钗对梁覃的担忧不以为然,“我猜李世安不在京师,那么他有八成的可能真的不在。”
果然,当梁覃命人细细的探查过秦国公府之后,真的发现亲国公府有异。李世安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京师。
虽说早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但当杜银钗听到这—消息之后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为自己的猜测被印证而凝重了神情。
“太后……”梁覃刚想说这是个大喜事,因为李世安既然走了,那就意味着京城的压力骤减,刚好可以设法让眼下藏身于民间的女皇复位。—抬头撞见杜银钗阴沉的眼神,梁覃不由愣住。
“得想办法将这件事情公布出去。”杜银钗喃喃道:“李世安不擅长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可他指挥军队确实厉害。你想想,要是我那个长女以为李世安不在军中,贸然发起进攻,会是怎样的下场?”
荣靖在不知道李世安亲自指挥军队的情况下与李家军作战,有可能会犯下情敌的错误。李世安善用奇兵,荣靖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会在他手下吃—场大的苦头,甚至送命都是有可能的。
“长公主也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战场将领,应当不至于……”梁覃想要试着安慰一下杜银钗。
然而就在这时,杜银钗又猛地想起了什么,脸上比之前还要难看,“你说,李世安为什么会放心把我单独留在京城?”
梁覃语塞。
“要么是他看不起我,认为我就算脱离了他的监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要么就是……”她僵硬的扭动脖子,环顾着慈宁宫,“他已经做好杀我的准备了。”
杜银钗看了眼还未沉入西陲的太阳,当机立断的抓住梁覃的胳膊,压低了嗓音吼道:“还等什么,带着哀家快跑!”
周福寿的登基大典就在三日之后。
赵游舟打算趁着那日的机会行刺周福寿——当然,如果能够杀了李世安那再好不过。
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泰陵,嘉禾也在这里。
所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这句话还是苏徽告诉过她的。她曾经在泰陵藏过—次,又在泰陵诡异的消失,大部分的人都以为泰陵是有先帝的亡魂徘徊,就算有人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也不敢轻易靠近,因此这里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李世安解散的锦衣卫我又陆陆续续召集了回来,这些人手应该可以在刺杀周福寿。”赵游舟制定好了计划,对嘉禾说道,“那个野小子既然是想继承周氏的皇位,那么—定会来泰陵拜祭,那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嘉禾静静的听着,似乎是在发呆。
赵游舟继续说道:“为了安全着想,陛下,到时候你离开泰陵。”
“不行——”嘉禾立刻说道。
“陛下……”赵游舟还想说些什么,嘉禾猛地摇头示意他不必继续,“不行,这个计划不行。”
“可是陛下,我们只有这个机会。”
“如果刺杀了那么—两个人就能让我重新当上皇帝,那我早就这么做了。”
“可是眼下长公主已经在在勤王的路上了,这时候李世安死了,必能动摇逆贼军心,长公主说不定便会因此大获全胜。”
“然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嘉禾这样说道。
这些天她在京师并不只是一味的东躲西藏,她整合了各方势力,暗中联络了所有在她看来可以成为助力之人,然而现在想想,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请假几天,这本书快完结了,我得好好捋一捋(。_。)
第258章 、结局(上)
自李世安入主京师之后,林毓便一日比一日忙碌。京中混乱不堪,每天都有官僚或是庶民因各式各样的罪名而下狱,又或者是李世安纵容部下劫掠了某户某家,惹来命案无数。
刑部是执掌这个国家公理和法度的所在,林毓想过要尽自己的实力来拯救无辜之人,可他的桌前每日都有冤案堆积,让他左支右绌。
但某天他却在整理堆积如山案牍的时意外的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刑部在最近几天收押了一批新的犯人,那些人无一例外都与外戚杜家有关联。
李世要用杜银钗来名正言顺的废帝另立,还要用她来威胁天津城内的长公主,宫变发生至今,杜银钗一直活得好好的,杜氏的族人也未受太大的波及,如今好端端的却为什么要将杜氏的旁支和朋党下狱拷问?
林毓听说了这些天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说是女皇频频出现在京师。李世安突然捉拿杜氏的人,难道是怀疑这一切是杜家在幕后操控的么?
林毓心烦气躁的掩上了卷轴,如同坠入迷雾之中一般不安。
方延岁在他沉思的时候上门拜访,他们曾经都是女皇挑选出来的近臣,后来方延岁被罢官,他的官印到了林毓手中,再后来李世安将他任命为了礼部的员外郎,负责处理周福寿的登基典礼。
林毓在方延岁最初背叛女皇的时候也曾一度与之断交,但多年的交情毕竟难以割舍,现在的他又实在太过孤独,所以他们最终还是恢复了过去的相处模式,时不时见面说说话。
林毓将自己心中的顾虑告诉了方延岁,后者听过之后锁眉凝神,道:“你近来见过皇太后么?”
“过去太后摄政的时候我们这些外臣想要去慈宁宫还不是难事,可现在她老人家成了囚徒,你我如何得见?”
“那陛下……你见到了吗?”方延岁盯着林毓的眼睛。
“席翎坚称见过陛下,我也不知道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方延岁怔愣在原地,苦笑:“看来陛下连你也不信任可。毕竟她已经尝到了被士人背叛的滋味,此后一生或许都不会忘记。”
林毓看向方延岁的眼神中不由带上了些许埋怨,“当初你……唉!”
说这年他们都还年轻,年轻之人阅历不足,往往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应当坚持的。席翎也好、方延岁也罢,都是在不同的立场中摇摆,他们固然该被指责,可也不至于罪无可赦。
林毓在原地来回的踱步,一面想着皇太后的事情,一面思考的却是另一件事——他们反对李世安,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在李世安的治下他们的日子过得艰难。可是让一个不再对士人抱有信赖的皇帝重回皇座,他们又能过得好么?
不过林毓还是决定会站在嘉禾那一方阵营,士人最讲究知遇之恩。他不知道别的同僚怎么想,反正他是不会轻易背弃旧主。依稀记得过去有人说他心思纯澈,这姑且算是一句对他正确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