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点不是杜榛会成为才子,而是他——会被贬谪。
天书上说,端和是她做皇帝之后的年号。
杜榛遭到皇帝贬谪,是因为他的妻子有意谋反。他的妻子是荣靖,而那时当政的皇帝是她周嘉禾。
未来她做了皇帝之后,荣靖会与她反目?
她手一抖,天书重重的落到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守在外头的苏徽听到了动静,“公主?”
嘉禾慌忙将书拾起,“没事。”她大口的吸着气,一时间感觉好像是有谁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那本书被她无意识的紧紧的抱在怀中,许久后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
父亲死去时没有落下的眼泪,在这时终于无法忍耐。
收拾好衣装,把眼泪擦干净之后,嘉禾乘车前去紫禁城。
路上她在思考荣靖的事情,长姊没有跟随皇帝的灵柩一起回京,而是留在了军中。莫非……是想要谋求军权?
其实这么多年,荣靖从来不曾遮掩过自己的野心。嘉禾有时候会悄悄的想,阿姊若是生在盛唐,说不定是太平公主之类的人物。史书上对太平没有多少褒美之词,但嘉禾很喜欢太平,读新、旧唐书时,总忍不住畅想太平与李隆基争辉时的锋芒。
哭过之后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她之所以难受,只是因为阿姊会与她反目而已。如果阿姊真的想要权力,让给她就是了,皇位给阿姊她都没意见——彼时还未真正理解何为权力的嘉禾稍显天真的想道。
她只是不能接受,原来这么多年的姊妹情,在阿姊心中原来不及“权”之一字重要。
皇帝的葬礼被称为大丧,是一个王朝最隆重的葬礼。
京中寺庙鸣钟三万杵,禁屠宰四十九日。朝中诸府衙的官员,皆需除去官袍换上了孝服,每日定点于思善门外哭灵,行五拜三叩之礼。命妇亦得从西华门入宫,前来悼念天子。二十七日之后,方可除去素服,期间不得食荤腥。至于每日该怎样哭,怎样拜,又都有复杂繁琐的规矩。
紫禁城内皇家的威严肃穆被一种森冷的凄凉所取代。为丧葬事宜而操持的宫人一队队的从嘉禾面前走过,皆是垂目屏息,步履匆匆,翠瓦朱墙之上覆盖了素白的颜色。风中轻易便可听见幽冷的哭号声。
嘉禾一身白麻斩衰,心事重重的走在皇宫的重重回廊之中。
赵贤妃是皇帝的妃子,按理来说也要来哭灵的。好在贤妃的母族是有些势力的。杜皇后指使人弹劾贤妃不敬天子,都被赵尚书压了下去。可是嘉禾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阿姊还在,必定有主意,可是阿姊……想到这里嘉禾心中刺痛。
就在这时,她眼尖的发现自己前方站着一个很是眼熟的宫女,那人藏在假山后探头探脑的向嘉禾张望,很难不让嘉禾在意。
这好像是……邱才人身边的宫女?
她还未来得及命人将这宫女带上来,她便对着嘉禾扑了过来,“公主救命!还请公主救救我家才人!”
曾经嘉禾在她私下倒掉邱才人安胎药时出面干涉过,当时嘉禾表现出的态度显然是想要护着有孕在身的邱才人。因此现在当邱才人性命堪危的时候,宫女首先想到的是来找这个年仅十三的公主。
怎么最近怀孕的一个两个都来找她救命。
嘉禾疲惫的捂住额头,“说吧,邱才人又是出了什么事?”
赵贤妃与杜皇后早有仇怨结下,杜后会设法杀了贤妃嘉禾还能理解,邱才人这又是怎么了?那个女人可是杜皇后宫中出来的人,对杜后百依百顺,这些天嘉禾听闻杜皇后一直对邱才人照顾有加,一副打定主意要将邱才人的儿子立为皇帝的意思,邱才人需要她来救什么命?
宫女含着泪朝嘉禾一拜,“还请公主不要让才人一错再错了。”
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劲。嘉禾面色一凛,挥手下令自己身后的跟着的宫人离远了些,而后对这名宫女道:“你说吧。”
宫女怯生生的抬头看了嘉禾一眼,再三犹豫之后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嘉禾小声的说了一句话:“邱才人根本没有怀孕。”
饶是这段时间来嘉禾接二连三的听闻噩耗,在此时也忍不住大脑空白,就仿佛是有道惊雷猛地响在了耳边,吓得她摇晃了两下几乎摔倒。
“你说什么——”她咬牙切齿。
宫女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这怎么可能!”嘉禾简直是暴跳如雷,“后宫妃嫔癸水日期都有档案记录,女子侍寝,更是有女史详细记载年月日,写入《彤史》以供日后对照,怀孕女子每月都有太医诊脉,她是怎么做到假装有孕的——”
仅存得理智让她压低了嗓音怒吼,不叫人听见她和这名宫女的对话,“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没有人不怕掉脑袋,可是——杜银钗未必会怕。电光火石之间,嘉禾忽然想明白了这点。
寻常的妃嫔没办法天衣无缝的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但是做了数十年后宫之主的杜银钗可以。现在回想起来,邱才人有孕的消息传出,刚好是杜皇后因为谋害皇子被禁足的时间。皇帝在得知坤宁宫中有宫女怀孕之后,就解去了杜皇后的禁足令。
当时嘉禾满心庆幸,只觉得这个孩子是上天派来救她母亲于危难的。然而现在看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杜银钗做了二十多年的妒妇,眼睛里容不下别的女人。邱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阻止不了邱氏承宠,难道还不能在皇帝走后给邱氏送一碗避子汤过去吗?
正因邱氏没有真正怀孕,所以才不喝保胎汤药。一个孕妇在已经显怀的情况下,看起来除了肚子之外身体其余的部分依然纤细。
“才人在做宫女的时候,与我是挚友。我们一同服侍皇后,感情要好。我实在不忍心……”宫女泣不成声,“才人她也是逼不得已,她不这样皇后娘娘就会杀了她。求公主救命——”
“邱才人没有身孕,娘娘却与阁臣约定,若有孕妃嫔诞下龙子便立为新君。这样看来……”嘉禾喃喃,“娘娘是想要杀贤妃、夺子?”
西汉时孝惠帝青年驾崩,掖庭有宫人生子,高后乃杀母,立幼子为帝。
少帝知事后,有人悄悄将身世告之,高后恐少帝报复,乃鸩之,另立。
嘉禾恍惚之中想起了这则发生在数千年前的史事。
“你叫什么名字?”嘉禾问宫女。
“姓董,名杏枝。”宫女抹着眼泪回答。
“宫内四处都是皇后的耳目,你今日向我告密,明日娘娘就能杀了你。”嘉禾深吸口气,“所以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现在你立刻站起来,和我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肯定是会做皇帝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为皇帝,未来不想死的话就肯定要不择手段,她会有铁血的那一天,但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痛苦的蜕变她已经开始萌生权欲了,只不过她自己都还有意识到这点现在她的情况等于是——你在金融危机的情况下叫一个在二线城市有稳定工作生活富足的姑娘孤身一人去大城市创业,虽然大城市很好,但破产的几率是百分之八十,这姑娘肯定害怕,但害怕的同时,又会潜意识的生出向往不过她很快就会迈过心里那道坎的,这段时间她思维方面经受的冲击已经足够多了
至于男主嘛,男主的存在是让她在蜕变的过程中不至于疯掉对感情不敏感的男主会因为她而具备喜怒哀乐,维护历史的历史学家会因为她而反抗历史的洪流不过
指望男主大杀特杀就算了,他是个超佛系的文科生,霸道总裁剧本握在未来的女帝禾手中
第46章 、
赵贤妃在白鹭观并非住得不好,却仍然有诸多不适。
倒不是说白鹭观清苦,贤妃童年时什么苦没吃过,不至于离开奢华的紫禁城便坐立难安。她在白鹭观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主要还是因为心中焦灼。
自小在不安之中长大的赵贤妃,论心志还比不过嘉禾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患得患失、暴躁易怒是她的常态。这天她听说宁康公主去了紫禁城,竟慌得连饭都吃不下。宫女劝她多少顾惜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贤妃恹恹的歪在贵妃榻上,说:“假若宫里那个才人生下皇子,那我肚子里这个,还有出世的必要么?”
“这不还有宁康公主在么……”
贤妃倦懒的冷笑,并不语言。
“贤妃娘娘——”从宫里带出来的宦官一路小跑到了贤妃榻前,“邱才人求见。”
“邱氏?”贤妃扶着宫女的胳膊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来见我做什么?”
“邱才人说,皇后想害她,她来求贤妃娘娘您救命。”
赵贤妃又惊又疑,“邱氏不是杜皇后的人么?慢着……杜氏那般善妒歹毒,容不下邱氏也正常得很。邱氏假如平安生下皇子,就要和她一同被尊为太后,平起平坐,我若是她,我也要想个法子悄悄要了邱氏的命方能甘心。”
“邱氏就等在门外,娘娘见还是不见?”
“杜皇后恨不得她死,我亦是。不过……”赵贤妃站了起来,这些天一直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眸此刻熠熠生辉,“若能让邱氏站在我这边替我对付皇后,倒是一桩美事——去将邱氏带进来!”
“可是娘娘……”宫女迟疑着开口:“宁康公主的意思是,她不在的时候,不许任何人靠近娘娘,怕娘娘有危险。”
贤妃自己当然也怕,然而扳倒皇后的念头在她心中占据了上风,在思忖片刻之后,她眼神越发的炽烈,“机不可失,快,将邱才人请进来!”
“邱才人如今在哪里?”嘉禾一边领着董杏枝快步往前一边问她。
“今日才人被皇后娘娘叫了出去,回来时就哭着同我说,她恐怕活不长了,叫我好自珍重。然后她、她就被皇后娘娘的人带着离宫了。”董杏枝抽噎着答道。
嘉禾的脚步略有些乱,果然……
邱才人肚子里并没有孩子,不想几个月后东窗事发,就最好找机会让这个孩子“流产”。嫁祸给赵贤妃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借机给贤妃定罪,而后贤妃所生的皇子就会落到杜皇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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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嘉禾忍不住产生了一个念头——要不然就干脆别管这件事情了。她实在是累了,贤妃并不是什么好人,她是生是死与她何干?
然而董杏枝双眼含泪的看着她,“公主,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目光让嘉禾不由得心情沉重。董杏枝眼中尽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她是为了自己的朋友才这么不惜代价。
嘉禾没有朋友,她羡慕别人的友情。
“如果邱才人的确是出宫了,那么她的目的地应该是白鹭观。她帮娘娘做了这样阴损的事情,娘娘极有可能杀了她灭口。我赶过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下她。娘娘不是我能够抗衡的。”嘉禾说。
“不过,有个人或许能帮你,你试着去求求他吧。”
思善门外,百官还在按照规定的礼仪跪拜、嚎哭、再拜,一个个如同提线偶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心中到底存着几分敬畏。
吏部尚书赵崎现年不过四五十岁,还不算太老,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员多半是他这个年纪。只是赵崎早年受过苦,留下了不少老毛病,在这样的时候免不了浑身骨头疼。
有他不认识的宦官跑过来告诉他,宁康公主召见。
身为贤妃伯父的赵崎当即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继续跪拜的过程中忽然佯作体力不支的摔倒在地。宦官对此见怪不怪,将他搀扶到了一旁休息,等到这些人走远之后,赵崎匆忙站起,走向了一条隐秘的小径。
嘉禾在思善门附近一处偏僻的八角亭内等着他。
这是周嘉禾与赵崎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从前嘉禾只知道赵崎是她舅父的政敌,赵崎也只知道皇后有这么一个女儿。
曾经被荣靖夸作是当朝能臣的赵崎比荣靖想象的要更为苍老一些,神态疲惫,眼神却又格外坚毅,五官轮廓与贤妃略似,给人一种端肃之感。
这不是嘉禾第一次和朝臣打交道,忐忑之类的情绪早就荡然无存,嘉禾也不与赵崎寒暄什么,直接了当的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和推断告诉了赵崎——不过出于维护母亲的本能,她没有将邱才人假孕的事情告诉赵崎,只说是邱才人胎像不稳,所以杜皇后试图抢夺贤妃的孩子。
听罢之后,赵崎面色惨白。
其实从一开始,赵贤妃的赢面就很小,杜皇后手握京师兵权,又有十三姓功勋为依仗,而赵贤妃所能依靠的,只有赵崎这个伯父而已。
“赵尚书,如果你愿意救贤妃,那现在就动身赶去白鹭观,运气好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阻拦娘娘派去的人手。但是这样一来你也就和娘娘彻底撕破了脸皮,轻则官位不保,重则丢命。愿或不愿,您自己考虑吧。”
赵崎朝嘉禾一拜,“公主请带路。”
竟是半点犹豫也没有。
嘉禾愣了一下,直截了当的告诉赵崎,“我虽然帮了贤妃,但我毕竟是娘娘的女儿。我仅仅是不想贤妃死,若贤妃想要谋求太后的名分……我还是会站在娘娘这边。”
“赵某一生汲汲营营,所求不过高官利禄。可赵某自认为还有点骨气,不至于要靠着女儿来搏命谋求荣华。古往今来显赫的外戚何其多,却又有几个能长盛不衰?”
赵崎这一番话大大出乎嘉禾的预料,不过嘉禾也不知道,他这一番话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
赵崎叹气,在嘉禾起身时,低声说了一句话,“贤妃娘娘,其实并非是我的侄女,而是女儿。”
早年赵崎曾在战乱之时娶过一个身份低微的农妇,他们出身有如云泥之别,自然毫无感情可言。那女人的确对他有恩,可最初的那份感激早就在日常琐屑之中被消磨殆尽。
后来他得到了机会联络上了在京中的族人,离开那个女人回京,并被举荐入朝为官。
他胸有大志又能力出众,在短时间内便得到了重用,步步高升。他在忙碌之中刻意忽略了自己还在乡野的妻儿,那个女人和她所生下的孩子就如同白壁之上的污秽,让他心中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