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两个人现在也不过十一二岁,还是小孩子呢,不怕。
等等,在这个男女十三四岁就能结婚生孩子的时代……十一二和十三四,差距很大么?
苏徽忽然感到很心累,在二十三世纪他躲不过狗血剧的轮番轰炸,到了夏朝,他却要直面最真实的狗血剧。
看累了奏疏之后,嘉禾忍不住按住了眼睛,用力的揉了揉。
也许是因为长期伏案的缘故,她感觉自己近来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不清。突然想起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就曾经告诉过她,不能长时间的低头看书,就算是夫子布置的功课再重也不能。那时的杜银钗吓唬女儿说,你要是一直盯着近处的东西,你漂亮的小眼珠都会变丑,渐渐的渐渐的,你就再也看不清远方的东西了。
嘉禾忍不住笑了笑,为儿时依偎在母亲怀中听她叮咛的温馨。
她站了起来,挥退上前想要服侍的宫女,漫无目的的在大殿游荡,最后停在了殿内放着的西洋钟前,看着摆动的钟摆发呆。
乾清宫中侍奉的宫人都以为皇帝喜欢这座大钟,进而以为她喜欢西洋的新巧玩意儿,去年还有人专门带了两个西方来的传教士到她面前,以为能投她所好。
他们其实是误会了,嘉禾常盯着这座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看着它她会感到安心,至于为什么会安心……
因为这座庞大的西洋钟背后,藏着嘉禾童年时无意拾到的天书。
天书上说,她会成为皇帝,如今这预言已然应验。天书上还说,她会在二十五岁时被废被杀。
这样的预言,嘉禾当然不打算让其成真。
写下了她命运的天书偶尔会让嘉禾觉得晦气,但嘉禾仍愿意在没有人的时候将书取出反复翻阅。
书上对她的着墨并不多,却还写了不少名将良相的故事。嘉禾将其中部分人记了下来,这些人成了她的重点拉拢对象。
刘备开辟基业之前三顾茅庐请诸葛出山,她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身边也得要有几个能人帮衬。
就比如说今日这场翰林试……其实完全没有试的必要,人选嘉禾在心中早已内定好了,大张旗鼓的举行这样一场考试,只是走个过场,顺便试探一下群臣对她的容忍程度而已。
算算时间,考试应该结束了。她盯着钟上的时间想到。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喧哗。
说是喧哗并不准确,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听见大片的脚步声,是有很多人正朝这边赶来。
宫女在帘外向她通报:“皇上,云女史带着一群的士子过来,说是想要见陛下。”
士子们赶到乾清宫时,女皇并未直接出面见他们。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素来得女皇器重的女史董杏枝。
不过想来这也可以理解,天子何其尊贵,岂是他们想见便能见到的,更何况如今的天子还是个女人。
众士子们对此倒也并无异议,以昆山玉为首,对着董杏枝将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的说了一遍。
董杏枝听后颔首,不发表任何评论。这时四周的帘帐都被垂下,帘后隐约可见一大群女人走动的身影。
士子们不傻,马上就猜到了帘后的那群人之中有个便是当今天子。
哪个读书人不是自小受着忠君的教诲长大的?见到皇帝的第一眼自然是敬畏,敬畏之余又夹杂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对女子天然的好奇。
“跪——”董杏枝喝道。
还没来得及看清女皇身形的少年郎们匆匆在殿内跪倒叩首,而被众宫女簇拥着的嘉禾,在他们跪地的时候走到了这群人前方的金丝楠木屏风后坐了下来。
“起——”董杏枝又道。
士子们在面圣之前,原本还对女皇心存轻蔑,他们家中也有姊妹,见惯了小女子娇柔的模样,不自觉的将姊妹们乖顺的形象代入了对女皇的想象之中。
可是而今当他们真的见到了女皇,哪怕并未亲眼瞧见容貌,只是匆匆一瞥的影子就足以让他们屏声敛气,战战兢兢。
也许是因为乾清宫中房梁殿柱上的腾龙过于威严,它们腾空凌云,瞠目怒视着人间,使这些轻狂的少年们猛地想起了什么是君君臣臣,以及长业二十年“乱党”、“逆贼”们留在宫门前数月未干的鲜血。
董杏枝无声无息的退到屏风后,须臾之后走出,对士子们道:“这件事情陛下已经知晓,犯事士子会被送去刑部审问,尔等宽心。”
竟然要惊动刑部,足见皇帝对这次考试的重视。
但董杏枝只说押送行贿的士子,受贿的女官……
董杏枝又道:“女史云氏,暂且押入宫正司大牢,由陛下亲自审问。”
陛下亲审,听起来好大的排面,但谁都知道这分明是一种庇护。
“此事已了,诸君可以散去了。”最后,董杏枝这样说道。
在跟随嘉禾三年之后,她的气势与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即刻便有士子按照她的说法,打算行礼退下。
他们这些人赶过来大多都只是为了凑热闹,想要见一见女皇而已。眼下没能如愿,但他们也绝不敢再多留,生怕触怒天子惹来祸端。毕竟堂堂天子可不是花楼中的女人,想见便能见到。
却有一人非但没有退下,反倒上前了一步,对着屏风后的皇帝开口道:“陛下,在下有一问尚需请教。”
苏徽捂脸,他就知道林喷子不是好打发的。
第65章 、
董杏枝错愕了一下,正想打发走这个年轻人,屏风后幽幽传来了女皇的声音。
“讲——”
少女的音色应是清脆的,但开口时刻意压低了几分,透出了几分沉稳的贵气。
“在下想问,翰林试分明是为陛下挑选可供驱使的心腹之臣,我等满怀壮志来参选,为何却要回答那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林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即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毫无畏惧之心。他口口声声叫着“陛下”,用的却是并不十分恭谨谦卑的自称,且直接了当的告诉嘉禾,翰林试上的那些问题,很古怪。
“你……”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原来是林御史的侄儿。”
林家与曾经的赵氏一样,是百年的书香世家,族内子侄多不胜数,林毓如今还算年轻,虽有聪明才智,却还未将名声传扬出去,可是紫禁城中的女皇却早知他的姓名。
林毓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了,女皇调查过他,而且恐怕不仅是他,这殿内每个人的背景她都知道。
“林公子今日在考场之上,都答了些什么问题。”
“以明月为题座七言绝句一首。”林毓皱着眉头回答。
他才思敏捷,往日里若是兴之所至,这样的师傅往往提笔就来,可在考场之上乍然碰到这样的题目,他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在场大半部分的士子都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因为碰上的题目过于简单且没有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所以反倒慌了手脚,答卷上涂涂改改,怎么写都不满意了。
更何况今日所拟之题,大部分……都称得上十分之烂俗。就比如说林毓写的这篇明月,倒不是说以月亮为题有什么不好,可问题是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文章,皆是在借月抒怀,他林毓再怎么有才气,还能胜过那些流芳后世的古人么?
“终唐一世,科举所考的都是诗赋。”董杏枝替屏风后的女皇开口说道:“我等女官尚可为陛下赋诗填词,尔等文士,竟然不能写诗么?”
不少士子都被董杏枝噎得无话可说,林毓轻嗤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会她。倒不是他不能反驳,只是单纯的觉得没必要和一个小小的女官在御前争执,有失体统。
“诸位都抽到了些什么题目,说说吧。”屏风后,女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疾不徐,彷如清风。
“草民抽动的是以‘蝉’为诗。”
“画‘万马奔腾’之图。”
“陛下,草民的卷子竟是一片空白!”
待到殿内士子七嘴八舌答完,嘉禾方缓缓开口:“诸位在见到考题、甚至连考题都未曾得到之时,是否十分困惑、慌张?”
一众士子们面面相觑,皆沉默不语,显然是被嘉禾说中了。
“题目都是朕出的。”屏风后的女声这样说道:“你们所答的每一题,每一张考卷,都是朕亲笔写的。”
甚至于哪一张试卷该送到哪一个人手中,她也都做好了安排——只不过这个她没有说出来。
有人听到这句话之后是惊惶,有人是不解,少数人则是即刻就明白了天子深意。
昆山玉上前半步,朝着屏风拜了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一个皇帝最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怎样的臣子?未必要有多么聪明绝顶才华横溢,重点是忠心,君王所吩咐的每一道命令,臣子都能毫不含糊的执行。
换而言之,臣子在皇帝这里不需要保留太多的思考,皇帝的意志便是他们的意志,这就够了。这一次翰林试,是女帝亲自提笔拟题,士子们不管得到了一份怎样的考卷,按照纸上的题目全力以赴的作答便是,别的一概不需要多想,皇帝的心思更不必多猜。
屏风后的影子又动了动,是嘉禾转头看向了昆山玉。
他们算得上是熟人,因此嘉禾的目光在他这里也稍微多停驻了片刻。
片刻后她转过头去,并没有说昆山玉的话是否正确,而是道:“这些考题,是朕对诸君的考验——不是学识上的考验,朕知道在场的皆是才高八斗之人,朕要是想考诸位学识,就该将明年的会试的考题挪过来,给诸位试试水。”
女皇的语调这时轻快了些,说了不大不小的玩笑话,殿内的士子多是年轻人,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方意识到隔着屏风的皇帝和他们其实同龄,于是在心底,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悄然拉近了些许。
“朕听人说过,一个人眼中所见的是怎样的天地,胸中便怀有怎样的山河,胸中有怎样的山河,落笔便有怎样的风景。就譬如说一个悲天悯人之辈见到千里冰霜,会感慨天寒地冻百姓缺衣少食;谨守孝道之人首先想到的会是卧冰求鲤的典故;天真烂漫之辈说不定则会直接挥毫,咏怀雪景之美。”
苏徽下意识的眼睫一颤,嘉禾说的前半段话,似乎是他曾经无意识的灌输给她的。
那年他奉命去查张誊光,嘉禾疑心张誊光是被收买刻意陷害杜榛,但苏徽心想,张誊光那样心思纯明的文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嘉禾听完他的解释之后,思来想去还是不信,为了说服她,他后来就扯了这样一堆玄乎的话来。
那时的他不能告诉嘉禾,张誊光是未来享誉数百年的小说家,他只能对嘉禾说,他与张誊光长谈,从他的谈吐举止观其性情,此人非奸恶之徒,一个人心中想的是什么,总会在无意中展露出来,若是觉得言语可以作伪,那便不妨去翻阅他的笔墨,文人的性情,都在纸笔上了。
嘉禾又道:“诗赋最见一个人的学识与才气,所学之典故、生平之阅历、内心之感怀,都可融入词句之中,至于为何要让诸位以那些平平无奇的事物为题,那自是因为,越是平平无奇,越能见真章。画作则见一人的心性,画中所现,心中所想。而那些空白的试卷……”她笑了笑,“是考诸君的应变与勇气了。纸上空白一片,全看诸君想写什么、敢写什么。”
士子们听完这番解释后,虽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满意,却也都觉得无比新奇。
能有这样新奇主意的皇帝,看来也不是寻常的傀儡。
殿内有士子忍不住小声交谈了起来,董杏枝按照嘉禾的意思,并未呵斥,任他们交换着心中感想。
十四岁的林毓站在大殿中央,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他再次开口问道。
“陛下花了这样多的心思爱打探我等的想法,却不知陛下究竟想要怎样的臣子?”
嘉禾打出的名义是挑选陪她吟诗作画的文人,不少人猜测她是在选夫婿,老谋深算的臣子料到了她大概是要挑选自己的心腹,伺机摆脱傀儡的身份。
但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嘉禾没有进行任何的解释。
林毓少年莽撞,直接就将猜测当着众人的面问出了口。
难怪此人空有聪慧,在端和一朝最多也只能做个职业喷子了。待在一边吃瓜看戏的苏徽如是感慨道。
屏风后的嘉禾默然不语,身边的宫女却是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两盘瓜果,“陛下问林公子,是要蜜桃,还是要杨梅。”
林毓:?
在场士子:?
这个皇帝心思深不可测,这两盘水果背后一定藏着深意。
蜜桃代表什么?杨梅代表什么?又或者她的意思其实是:问东问西累不累,吃点水果解渴然后就滚吧?
林毓这样大胆的人此刻都不由陷入了举棋不定的犹疑之中,纠结了半天挑了个桃子。
紧接着一批宫女都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也都手中端着两盘水果,让士子们挑选。
众士子更加害怕,有人跟着林毓一样选了蜜桃,有人觉得这是女帝在暗示他们站队,林毓如此狂妄想来已招致不满,这时候最好还是挑杨梅比较好。
等到瓜果发放完毕,殿内已是悄然无声,这时竟没有一个人还敢再说话。
再抬头看,屏风后的帝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苏徽按照嘉禾的意思,独自一人走到了乾清宫后殿,在那里见到了嘉禾。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樱桃、蜜瓜、杨梅、鲜桃等一系列瓜果,见苏徽来了,她叩了叩桌案,“选。”
苏徽毫不迟疑的拿走了桌上的杨梅。
“为什么挑这个?”
“臣喜欢杨梅。”苏徽以极自然的口吻回答:“陛下要臣挑吃的,难道不是让臣挑中意的口味么?”
其实他并没有偏爱的食物,不过是因为嘉禾怕酸,所以早年没少将酸的东西推给苏徽,他习惯了而已。
“知道朕为什么让殿外那些人挑么?”嘉禾又问。
“知道。”苏徽轻笑。
“哦?说说。”嘉禾也笑了。
“因为陛下嫌他们烦。”
因为嫌烦,干脆给这些人出个谜题让他们冥思苦想去。桃子和杨梅都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就是想给这些成天喜欢胡乱揣测的人找点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