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一旁侍奉着的宫女们搞不清状况,只觉得这两位天子近臣言笑晏晏,笑着笑着眼神却渐渐冷了,实在是莫名其妙。
  胆子小的宫女在一旁远远的站着不敢走近,资历较老的过去见过宫里的娘娘们争风吃醋,于是隐约看出了眼下是什么状况。
  仿古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清风徐来,暖阁之内珠帘叮咚,乍眼看起来倒是一片祥和,只棋枰上的黑白子交错,棋局瞧着触目惊心。
  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苏徽作为云乔与昆山玉见面的时候,这两个人也是这样不冷不热各怀心思的交谈,苏徽不喜欢昆山玉,而昆山玉也不见得有多么待见他。
  照理来说这两人没有互相讨厌的理由。可有些敌意,莫名其妙的就存在了。
  “今年女官试还未召开,可云女史瞧着年轻,不像是宫中旧人。莫非是被陛下破格选入宫中的?”昆山玉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我的兄长曾经在陛下跟前伺候过,兄长故去之后,陛下怜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故而将我接入了宫内。”
  “陛下仁慈。只不过在宫中行事,处处都得小心,在天子跟前,更是不容有半点差错……不过云女史既然得陛下信赖,想来也不需要在下来为女史担心什么。”
  “不,还请大人指点。”苏徽低头认怂得很快。他离开夏朝三年,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三年时间里嘉禾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乾清宫里侍奉的人调换的过于频繁,唯一在嘉禾身边待的久些的人只有董杏枝。原本苏徽对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贞明夫人还是很感兴趣的,想着法子要给她来一场“专访”。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
  董杏枝是乾清宫中出了名的孤僻脾气,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守着嘉禾,碰上休沐便将自己锁在宫中的住处,什么地方都不去,什么人都不见。
  因此现在看来,最好的突破口就是昆山玉。苏徽才不信昆山玉真的就只是因为昆子熙的缘故,有过几次面圣的机会。三年时间里他和嘉禾绝对不止几次见面。
  昆山玉眼睫半垂,狭长的双眸中透出如狐狸一般的狡猾。
  他什么话都没说,仔细的盯着棋枰瞧了好一会,忽舒展五指,手中握着的白子伴随着一声脆响坠落——这是认负的意思。
  “在下输了。”他微笑着说道。
  臭棋篓子苏徽连忙低头,啧,还真叫他赢了。
  他是个讲究公平的人,但今天对上昆山玉时,胜负欲被点燃,他不由自主的就打开了藏在耳后,伪装成了一点红痣的辅助AI——这玩意平时能帮他分析史料,监控身体状况,这时候还能当做作弊利器。在AI的分析下,要赢一个昆山玉简直不要太容易。
  咳,当然苏徽一般情况下真的不会那么厚颜无耻。今天他最开始打开AI只是不想让自己输得那么惨而已,毕竟他是代表嘉禾出战,输太惨他自觉无颜去见嘉禾。
  结果这棋,下着下着就上头了,他一个不小心就赢了昆山玉,这……得怪AI。
  “天色已晚,既然陛下交待的棋局已然了结,那么在下就先行告退了。”如同狐狸一般的昆山玉含笑离去,走之前苏徽想要知道的东西他半点也没透露。
  目送着这人的背影,苏徽深深的感觉自己被戏耍了。
  嘉禾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从肩舆上走下来时,她只觉得双腿和双手都不是自己的。
  但她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将今日她留在苏徽与昆山玉身边的宫人唤了过来,询问她们,她走之后这二人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
  宫人据实以告,听完后,嘉禾啼笑皆非。
  “去将云女史唤来。”
  苏徽一脸委屈的被带到她面前时,她只觉得自己心情都好了不少,“听说你今天下棋,赢了昆山玉。”
  苏徽尴尬的对嘉禾道:“总算……不辱陛下使命。”
  “你什么时候棋艺那么好了?”嘉禾笑着,眉头不觉微微的皱起。
  “上回输给陛下之后,臣……勤学苦练。”
  “勤学苦练十几天便能胜过钻研此道十几年的昆山玉,朕是该夸你是个天才呢,还是……”嘉禾撑着下颏。
  苏徽身上谜团太多,因此这时她反倒是心情平静。
  果然是失策了。
  苏徽无奈的狡辩,“臣,知耻而后勇,勇过头了就……”
  “知什么耻?之前多次输给朕,你竟这般不服气?”
  “臣不是耻输给陛下,能输给陛下是臣的福分,臣不开心是因为陛下嫌臣下棋太烂,竟不愿与臣对弈……”在今天之前,苏徽从来不擅长哄人,但到了这时,这样一番话不自觉的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当然,臣赢了昆大人也实属侥幸。他那时大概是太得意了,得意起来便顾不上棋局了。”
  “他得意什么?”
  “得意与陛下相识的早,受陛下信赖。”
  嘉禾噗嗤一笑。
  “朕难道不信赖你么?”她脱口而出。
  不,她其实始终未能放下对他的警惕,只是不由自主的,就说了这样的话。
  顿了顿,她又道:“朕在自己身边聚拢这一批年轻士子,是为了掌控外朝,而你们这些女官的作用,是为朕稳定后宫。朕不会厚此薄彼。”
  “臣明白的。”苏徽点头。
  “明白就好,退下吧。”嘉禾倚着长榻,昏昏欲睡。
  她似乎很累。
  苏徽想要问问她为什么会这么累,却在开口前迟疑。只是在离开大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又匆匆的瞥了她一眼。
  半睁半阖着双眸的嘉禾并没有真的睡去,苏徽离去前的担忧都被她看在了眼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个目光温和的内侍予她温和的注视,好似夜深之时静默的月光。
  端午到来的时候,前段时日后宫之中由嘉禾搅起的风浪稍稍平息。
  三宫六院的人们忙着为端午做准备,在这日清晨早早的起床佩戴好五彩丝线及香囊,将彩艾、菖蒲悬于门窗上。用五色花纸剪出了虎蝎,贴在楹上。
  董杏枝用彩色丝绒缠成了辟邪用的符袋,赠与了身边共事的女官,又以巧手在通草上雕出了天师的模样,放在用五色蒲丝装饰的金盘上,献与了嘉禾。
  “你有心了。”她到的早,嘉禾这时还在梳发,装束与往常无异,青丝绾成男子发髻,戴善翼冠。只是今日宫女们还在她发间加上了五毒花,又往她手腕上缠上了五彩丝线辟邪。
  “谢陛下。”董杏枝往日里脸上很少会有什么表情,眼下听到嘉禾夸赞,这才淡淡的笑了一笑。
  “昨夜没睡么?”嘉禾注意到她眼下乌青。
  “谢皇上关怀。睡了,只是夜间多梦,睡的不甚安稳。”
  待到梳妆完毕,嘉禾挥手让不相干的宫人退下,看向董杏枝说:“你又想起邱氏了?”
  董杏枝轻轻点头,“她的手比臣还要巧,许多东西都是她交给臣的。依稀记得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被陛下封为了才人。”
  “那时她高兴么?”
  “被吓懵了,与其说是一步登天的欢喜,不如说是害怕。皇上,这宫里不是每个人都渴求荣华富贵。大部分的都是如臣与邱氏那样的普通人,只想着安安分分度日,臣比她小一岁,入宫时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当年我们一起入宫,结为好友,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机会出宫,便约定好了,那就在宫里相互帮衬着,一起做白头的宫女。”
 
 
第70章 、
  邱氏当年只是后宫芸芸众生之中的普通人,如果不是先帝一时兴起宠幸了她一回,她也许这辈子就会平淡而又平安的过去,待到年老之时,与好姊妹一起坐在庭院中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抱怨宫中没完没了的活计,商议着死后该埋在宫外哪一处无名坟岗。
  并不算貌美的邱氏在被皇帝临幸之后与其说是狂喜,不如说是恐慌。那时她才调来坤宁宫当差不久,每日都欢欢喜喜的对自己的好友说,皇后娘娘如何大方,今儿赏了什么,明儿还打算赏什么,说她伺候好了皇后,说不定能捞个管事当当。
  那年邱氏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做个大宫女,能够呼喝几个小丫头威风威风罢了。承宠之后皇帝眨眼就将她忘到了一边,她知道这件事瞒不过皇后,主动跑去谢罪。后宫之主倒也没怎么生气,盯着这个在脚边跪着瑟瑟发抖的女孩瞧了一阵子,命人给了她一碗避子汤。
  汤药是坤宁宫中私熬的,没有写入太医院的档案。她喝完药后老老实实的继续做她的宫女,偶尔在坤宁宫碰上皇帝,必定屏息垂目侍立一旁,看都不敢多看皇帝一眼。
  不久后,坤宁宫忽然被围住,是皇后谋害皇嗣之事东窗事发。
  她知道这罪名八成是真的,坤宁宫的宫女都知道杜皇后不是什么仁慈大度的主母。贴身侍奉的宫人们嘴倒是很严,可当被底下人询问时那讳莫如深的眼神,就足以说明一切。
  那阵子宫里都疯传,说皇后就要被废了。邱氏倒是无所谓,她就是一个宫女,伺候谁不是伺候。不过她在坤宁宫中当差,也许会被杜皇后牵连……但她有什么办法。皇宫之中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命就跟风中的叶子一样,飘到哪里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这时候杜皇后却忽然召见了她,对她说:“邱氏,你现在已有两个月身孕。”
  避子汤是杜皇后看着她喝的,为什么现在却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明白了杜皇后是要她欺君。
  欺君如果被发现了就是个死,可如果不答应杜皇后,她现在就会死。
  邱氏不算聪明,但也不蠢,知道这宫闱之中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眼前这个女人手中。
  于是坤宁宫中的侍茶宫女邱氏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邱才人。与她相熟的宫女们都一个个的过来向她道贺,没有人注意到了邱氏眼中的恐惧。
  她将自己最好的朋友董杏枝从差事繁重的绣房设法调到了自己的身边来,起初她不敢向董杏枝透露什么,独自忍受着那份惶恐不安。可她心里藏着事情,怎么瞒得过最亲密的挚友?
  然而这样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忧惧而已。她们都只是活在皇宫之中的普通人罢了。
  她肚子里并没有新的生命孕育,因此她以为杜皇后会安排她“小产”。
  “小产”之后她会被怎么样呢?如果杜皇后担心她泄密,应当会安排她顺势因“小产”而死吧。
  宫里人人都羡慕她,说她有福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天都有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天。死亡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降临的日日夜夜。
  又过了几个月后,边关传来消息,皇帝驾崩。
  国丧期间,不断有人悄悄登门向她道喜,说皇后与大臣们约定好了,她和赵贤妃谁能生下皇子,那个孩子就会成为新的皇帝,那孩子的生母毫无疑问会是太后。
  她按着自己塞着棉花的肚子,笑容僵硬难看。那段时间她几乎不能安然入睡,睡着之后又被噩梦惊醒,之后整夜的哭。
  她怕死。
  她是个平庸的人,这条命在上位者眼中恐怕和蝼蚁也没哟什么区别,然而尽管卑贱,她也还是想要活下去。她舍不得这条命,舍不得每天都会看到的太阳,舍不得园子里新栽的花草,舍不得世上的亲朋好友。阳光是暖的、花是香的、好友的怀抱是温软的,死去之后,只有冰冷的棺木和阴暗潮湿的墓穴。
  作为宫女老死深宫的未来,对于她来说,竟是此生都求不得的美梦。她和董杏枝拥抱在一起抽泣,哭到眼睛干了都想不出办法来。
  杜皇后又一次召见了邱氏。
  仲秋的风冰凉,吹在身上好像是要将每一寸骨头都冻住。她在走近坤宁宫之前,抬头看了眼万里晴空,奇怪的是,那天云流和穹隆都是黯淡的色彩,像是一卷经年的旧画。
  杜皇后还是和过去那样端庄华美,即便一身素服不施粉黛,都透着国母的风仪,当初她用平淡的口吻赏赐邱氏一些她不稀罕的小玩意,后来她用平淡的口吻让邱氏喝避子汤,再后来她又用同样的语气让她欺君。
  现在,杜皇后和过去一样,仿若闲谈一般对邱氏说:“你为我去杀一个人。”
  邱氏低头答应。
  她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活下去了,可她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有父母和手足,秋天到了,家里的田地今年应该会要好收成,小妹妹大概已经到了许亲的年纪,不知道会不会嫁给邻家的少年,弟弟前些年进了学堂,万望他日后能考个举人光宗耀祖。
  邱氏从宫里离开的时候不曾去见自己好友最后一面。董杏枝坐在房中心不在焉的刺绣,无意间听见了轿夫起轿的吆喝声,不知怎的心中一惊,推开门闯了出去,但只看见软轿远去的背影。
  这一刻董杏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预感——也许她此生都无法再见到邱氏了。
  她不管不顾的追了出去,可无论她怎么跑,那座轿子都远远的在她前方无法靠近,渐渐的、渐渐的,它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董杏枝跌倒在地嚎啕大哭,路过的人没有一个理会这个普通的宫女,国丧期间,人人都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她见到了当时还是宁康公主的嘉禾。那个女孩让董杏枝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她朝着她冲了过去。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公主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许只要公主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命运。
  十三岁的嘉禾并没有让董杏枝失望,那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心底还保留着一份柔软。在听见嘉禾松口的那一刻,董杏枝几乎就要昏过去,就好像是一个筋疲力竭的旅人终于见到了落脚之地。
  可所谓的希望,也不过是在她心中短暂的存在了那么一会而已。
  他们终究还是来迟了,邱氏死了,刺客在追杀赵贤妃的过程中顺便给了她一刀。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被灭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鹭观化成了废墟,废墟之中的焦骨,不知哪一具才是邱氏。
  亦或者,他们都是邱氏。
  原本董杏枝也是要死的,邱氏知道的东西她都知道,她甚至还胆大包天的试图去为邱氏向皇后的女儿求一条生路。
  但董杏枝平安活到了现在。因为嘉禾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你胆子很大,这在宫中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喜欢用胆大的人。”嘉禾这样说道:“而且你既然可以为了自己的朋友豁出性命,足以说明你是个讲情义的人。这很好,我反倒不爱那些过分聪明的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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