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牧与荣靖乃是师徒,当年战乱之时,荣靖曾跟随他学过兵法——虽然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这样的师徒关系做不得数,可说到底荣靖与郑牧交情匪浅,他请求荣靖领兵回归北境,简直是将“武将结党”这几个字写在了脑门上,这自然是朝臣们无法容忍的。
于是臣子们纷纷上书说,长公主与驸马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让长公主披挂上阵,未免有违人伦。
接着又有不少传言说,长公主已怀有身孕,正安心养胎。又说皇帝忌惮长姊,打算让她死在出征途中。
总之各种各样的流言满天飞,荣靖倒是没有解释什么,这些全都在她意料之中。就算她站出来说:她与杜榛并无夫妻感情、更无夫妻之实,她没有怀孕很乐意上马杀贼,至于她的妹妹想不想杀她她完全不在意——这些辩驳之词恐怕不久后又会被新的流言淹没,对方人多,她有什么办法。
但这一场风波并不因荣靖的缄默而宣告终结,很快杜雍的妻子,身为一品诰命的韩国公夫人站出来指责公主不守妇道,嫁入杜家几个月,不侍奉翁姑也就罢了,还屡次三番会见外男,置丈夫的颜面于不顾。
紧接着便有言官出面弹劾荣靖,说她私自结交京中武将,恐有谋反之心。
韩国公夫人康氏并非杜雍元配,杜雍在显贵之后,身边理所当然的有了美人无数,原配夫人心胸狭隘,竟于内宅之中做出残害姬妾的歹毒事情来,杜雍便以善妒为理由写下了一纸休书。
虽说糟糠之妻不可弃,然康氏出身显赫,其家族与杜家一样俱是开国勋贵,这两家的联姻背后牵涉极广,就连当时的帝后都无法反对。
康氏比杜雍的几个儿子都还要年轻,嫁入杜家之后惹出了不少的纷争,杜氏内宅不宁在京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亲自出面揭发儿媳荣靖不安于室,虽有损杜榛颜面,可杜榛又不是她的亲儿子,她倒是乐意见杜榛丢人。
这些年杜雍身子越发的差,约束不了康氏了。而康氏才说出荣靖不守妇道的话,督察院便有言官弹劾荣靖与武将结交,要说那些一心为难荣靖的文臣与出身十三姓勋贵的康氏没有勾结,嘉禾是不敢信的。
曾经铁板一块的功勋之间,终究还是出现了裂隙。嘉禾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她现在更多的还是觉得头疼。
但长姊折腾出来的事端,嘉禾总不能不理会。
“传旨,去将荣靖长公主宣来乾清宫。”深思了片刻之后,嘉禾对董杏枝说道。
朝堂内外现在为了荣靖吵得不可开交,怎么看她这个做皇帝的都应该站出来表态了,否则真和木偶有什么区别?何况荣靖结交武将的事情是真的,并非空穴来风。
但想来想去,她又觉得心中实在憋闷。董杏枝走后,她在乾清宫的女官中挑选了一会,最后将苏徽唤到了嘉禾跟前。
“你去一趟韩国公府,见一见康氏。问问她——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嘉禾就算再怎么与荣靖生疏,荣靖也是她同母同父的长姊,她见不得有人将污言秽语用在荣靖身上。
康氏指责荣靖的措辞相当不堪,将堂堂长公主形容成了淫.妇,简直就好像她真的曾趴着门亲眼看见荣靖和别的男人颠.鸾.倒.凤似的。又给荣靖列举了一大堆的罪名,什么不事翁姑、不敬兄嫂、不尊丈夫——这一桩桩的罪名哪一个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女人身败名裂,假如她的儿媳妇不是荣靖而是别的什么女人,这时候就该羞愤自尽了。
“明白了。”苏徽听懂了嘉禾的意思之后点了点头,这就打算出宫去韩国公府。
“慢着。”嘉禾又喝住了他。
“怎么了?”
“你……”嘉禾迟疑了一会,欲言又止,“罢了,你去吧。”
苏徽躬身后退,在就要出殿门的时他停了下来,“陛下其实并不十分信任臣,对么?”
嘉禾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的问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臣来到陛下身边的时间与长公主回京的时间相近,陛下怀疑过,臣是长公主栽培的细作。”
嘉禾抿唇不言。
当了三年皇帝,习惯了与人打机锋猜哑谜,苏徽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反而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臣如果是长公主的细作,这时候去韩国公府,要么就是借机送情报,要么就是狐假虎威,借着陛下的命令好好的整治韩国公夫人一番,给长公主出气。”苏徽平静的说道:“不过臣并不是长公主的人,陛下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那么,你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呢?”嘉禾幽幽的问。
他们之间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一个躬身、一个站立,一个在窗外斜照而来的金阳之下,一个藏于殿内浓重的阴翳之中。
“臣如果说自己哪方的人都不是,陛下想来也不会信吧。”苏徽颇有些无奈。周嘉禾的多疑是在史书上都有明确记载的,他这几个月来被她翻来覆去的试探,实在是有些累了,“那么,陛下就当臣靠近陛下是有目的的好了。这世上,每一个走近陛下的人,都怀有自己的目的,有人为钱财、有人为功名、有人为报恩、有人为尽忠。”
而他,是为了心中的喜爱。
因为嘉禾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他又继续道:“臣还是要谢过陛下。”
“谢什么?”
“陛下肯让臣去韩国公府,就算是试探,也说明陛下对臣的信任程度,已经和最开始遇见时有所不同。臣因这个而感谢陛下。”
嘉禾怔愣了片刻,眉宇稍稍舒展,轻笑,“那你去吧,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小苏:天天被试探来试探去,我烦了小苏:你不是觉得我在你身边别有目的么?我摊牌了,我就是别有目的小苏:我馋你的——史学价值
第73章 、
自荣靖大婚之后,嘉禾便很少再见她。于是有许多传言都说,天家失和,陛下与长公主姊妹二人恐有阋墙之日。
嘉禾知道这些传言,但并不理会,仍旧以冷淡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同母长姊,就算时常悄悄的命人关注着荣靖,也绝不让别人知道。
这一次召荣靖进宫,明面上的借口是荣靖近来行事不端,她要以天子的身份加以申斥,可实际上……她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想见长姊了。
若光阴倒流至嘉禾十三岁时,她决计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想要与荣靖见面还要用这样的法子。
可是姊妹二人在乾清宫中见面,气氛又不自觉的变得很僵。从前嘉禾还是孩子,对年长自己八岁的荣靖满心敬仰,荣靖的阅历远高于她,从荣靖的转述中,她见到的是远比紫禁城要广袤千百倍的天地。
现在她长大了,不再像孩童那样对什么都满怀好奇与善意,姊妹二人再见面,两相无话。嘉禾在心中揣测长姊究竟有无谋反之意,而荣靖打量着乾清宫中的每一件摆设,目光冰冷,就好像这大殿内的一切都该属于她似的。
“成婚数月,阿姊过得如何?”嘉禾不忍场面继续尴尬下去,端起茶抿了一口。
荣靖嗤笑,“这句话问得……就仿佛是乡下人家的新妇回门时,娘家之中那些喜爱多管闲事的碎嘴女眷。”
“阿姊这张嘴,愈发的刻薄了。”嘉禾倒也不生气,三年的时间磨砺出了她极好的涵养,被荣靖这样无礼的顶撞,也只是淡淡一哂。
“堂堂天子,家长里短的琐屑之事不是你该上心的。臣猜,陛下想问的其实是臣究竟有没有勾结武将的事情,对么?那陛下不妨直接问就是。”
“那么,阿姊有勾结武将么?”嘉禾撑着额角,冷眼看着长姊。
“有。”
“阿姊……还真是坦率。连遮掩都不屑,是真不担心朕杀了你。”
“陛下可曾看过近来北疆的军情?”荣靖稍稍垂下了头,声调放缓了些,“先帝当年打江山时,自己曾屡次亲征,他的谋略、兵法,比起那群开国的武将来说分毫不弱——就如同汉光武帝刘秀一样,是皇帝,却也是将才,所以能镇住不可一世的功勋,使骄兵悍将俯首。先帝英年驾崩,当初和他一同打江山的那些人却还没有老去。北方战事日渐紧急,越来越多的军队被派往北方,时日久了,无疑会滋长边将的野心——”
所以才需要提拔年轻的将领,用新将去分化旧将之兵权。
问题只在于,年轻的武将数目繁多,却不知哪一个才是能够担当重任的人。
“所以阿姊结交武将,是为了替朕物色可造之材?”嘉禾轻嗤,“阿姊是朕的手足,与朕一样姓周,国事即家事,家事即国事,好、好啊——朕是不是还得谢过阿姊?”
嘉禾不笑了,一字一顿的对荣靖说:“这天底下的黎庶,皆是朕的子民;满朝文武,皆是朕的大臣。该怎样治国朕不需要长姊来教,该任用谁朕心中有数。年轻一辈的武人有哪些可堪大用,朕比长姊还要清楚,不劳长姊费心。”
嘉禾能够说出这句话的依仗大半来源于那本神秘莫测的天书,但她并不敢盲从书上之言,天书上所提到的良将名相她不会急不可耐的马上提拔任用,上头大部分的人,她仍在观察之中。荣靖说北方战事紧急,可嘉禾知道,这一仗极其漫长,差不多要等到端和八年才能彻底宣告终结,她还有时间。
荣靖不由抬眸看向了嘉禾。嘉禾在荣靖的记忆中,一直都只是个乖巧的妹妹,无条件的听从她,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敢说出口。
面对着这样一个有了极大转变的嘉禾,荣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不安。
“朕劝长姊,若有空闲还不如去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嘉禾的神情半是嘲弄半是疲倦,“这一次长姊在朝堂上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朕可以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放过长姊,可朝臣们是否愿意不再计较?就算这次长姊逃过一劫,下次呢?长姊是生怕朕找不到理由来惩治你,急着赶过来送把柄哪。”
荣靖神色不变,“陛下杀我,是陷自己于不义,劝陛下杀我的,皆不坏好心。凡上书挑拨天家和睦之人,杀了便是。”
嘉禾哑然了片刻“那你的婆母呢?也杀了么?”
荣靖挑眉,“有何不可?”
“长姊勿要妄动。”嘉禾忙道。荣靖的性情如同烈火、又仿佛是火中淬炼的宝剑,她想到什么便会去做什么,想做什么绝对也不会有所迟疑。
略为思考了片刻,她问:“康氏这回为何要对付你,你弄明白了么?”
“还在查。”荣靖不至于像大部分的女人一样畏惧婆母,但康氏也的确让她感到了头疼。
“舅父他的态度,是怎样的?”嘉禾又问,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舅父他……一直病着。的确是没有办法约束康氏。”荣靖皱起眉头。
“他真的病重?”
“是真的。”
杜雍这个老狐狸就是在装病。
苏徽表面上维持着端庄优雅的人设,内心里已经吐槽了八百条弹幕。
苏徽大老远的从宫里出门一趟当然不会只满足于完成嘉禾的嘱托那么简单,他已经准备好了要调查韩国公府上下。
杜氏一族是夏国开国之后显赫的外戚之家,姓杜的都是《夏史》中热门人物,杜雍是夏初政坛风云人物,杜榛是留下作品无数的艺术家,甚至就连韩国公夫人康氏,都是后世妇女史研究的课题之一。
第一次来到夏朝的时候,苏徽没能找到机会与这一家子近距离接触,这一次他当然不能再错过机会。
嘉禾只说让他来见康氏,他现在女官的身份也的确很适合跟内宅的妇人进行沟通。可既然是来杜家做客的,不见主人未免太失礼了。
于是苏徽和康氏聊着聊着,便提出请求,他想见杜雍。
康氏面露迟疑,说杜雍病重,恐不便见外人。
“韩国公是陛下的舅父,陛下很是牵挂他的病情。还请夫人体谅陛下一片孝心,容我远远的见上韩国公一面,好回宫向陛下交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康氏只好点头答应。
苏徽在去杜雍卧房的路上还想着,杜雍是病人,他不要打扰人家治疗,等会真的就远远的见上一面,让AI分析一下杜雍的身体状况就好。
史料上对于杜雍死因的记载有些含混,不同的史书有不同的版本,《夏史》上记载的杜雍像是死于糖尿病,后来流传的《杜氏家训》中提到杜雍时,却又说他是中风死的,不同的野史上杜雍的死法更是多种多样,有得心脏病死的、有感染瘟疫死的、有被妻妾谋杀的,甚至还有被周嘉禾秘密毒杀的版本。
怀揣着求知的心情,苏徽站在了杜雍床榻的帘帐外,打开了耳后的AI。
烟罗纱帐重重叠叠垂下,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帐后的人影,只能模模糊糊的听见病人粗重迟缓的呼吸。房中一股沉闷的药味,透着不祥的气息。
苏徽还没来得及感慨人生短暂、英雄迟暮,零点几秒的时间里,AI对杜雍的扫描就已经结束。
报告:该目标体健康状况良好。
AI用比苏徽现在还嗲的萝莉音在他脑子里说道。
苏徽:??我不信,你再试试。
报告:该目标体健康状况良好。
这一次ai用得上暴躁的大妈音。
司马懿曾经装病,病到口歪眼斜不能自理,后来他发动了高平陵之变,谋反夺权。
朱棣曾经装病,病到口歪眼斜不能自理,后来他发动了靖难之役,谋反篡位。
这老小子现在装病,也是要谋反么?
史书上端和一朝留下的记载模糊而又驳杂,苏徽作为未来的历史研究者,还真不能确定杜雍是清白的。
杜榛上了荣靖的贼船,被一心当女皇的妻子连累了这可以理解,杜雍这是……
据苏徽所知,杜雍的“病”,可是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推测,苏徽心事重重的回到了乾清宫中。
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荣靖早就回去了,嘉禾一个人坐在寝殿的窗边发呆,侍从都站得远远的。半边大殿都被夕阳染成了灿灿的金红,像是有一场大火在燃烧,而独自坐在“火中”的少女只有自己的影子为伴。
“陛下。”苏徽快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