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户部,天下财物之枢纽,他任户部尚书,等于是将万民之财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四月初四皇帝那一道诏令下来,他又多了一堆名号响亮但并不实权的虚职,却丢了户部尚书这一官位。
按照皇帝的说法,是念他年老体弱,恩准他暂时归府休养——还未到五十岁、身体强健、一顿能吃好几碗饭的韩国公在接到圣旨那一刻,恨不得冲进宫内摘下冠帽让皇帝看看他近乎全黑的发髻。
“我知道阿兄正值壮年,有心为君上分忧,一展宏图。”杜皇后隔着纱帐,慢条斯理的劝自己的兄长,“让阿兄安心在府中不问世事,阿兄必然是不甘心的。可是,阿兄你该清楚,身家性命与一时荣宠,究竟哪个更重要。”
杜雍清楚坤宁宫中除了他妹妹的心腹之外就没有旁人,因此抱怨也抱怨的放心大胆,“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也不过是夺武将们的兵权,赵普还是好好的当着宰相,替他打理天下。臣不敢自比名相,然臣兢兢业业操持户部事务多年,实在是——”
“好了,阿兄。”杜皇后打断他,“你找我哭诉又有何用。你虽手无兵权,可你敢说你对陛下毫无威胁?”
杜雍不再说话。
皇帝猜忌他是有道理的。户部在他多年的打理下,几乎完全被他掌控,大小官员皆是他一手栽培,田租、丁赋、商税……这些经他手中过,他没少中饱私囊。
若仅仅是贪也就罢了,他虽贪婪,却也还是个能臣,皇帝不是不能对他的诸多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问题是,他结党。
开国勋贵甲等十三姓,乙等二十二姓、丙等四十七家,皆有封爵,功臣之间互有联络,结成了几大党派,如同几株遮天蔽日的巨树,怎能让皇帝放心?
杜雍手无兵权,可架不住他长子娶了李世安的女儿、他女儿又嫁入了齐国公郑家。
“昔年战场之上,陛下也曾与我们这些人称兄道弟……”杜雍低下头,不胜唏嘘。
“够了,阿兄。”杜后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来我这就只是为了诉苦么?这些幽怨之辞,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啊。”
杜雍这才露出一个笑来,他从椅子上起身,朝着杜皇后一拜,隔着缕金镂花的帷帐,皇后都能看到兄长的眸中的精明。
“臣请皇后嫁女——”杜雍第三子杜榛时年十七,只比荣靖公主年幼四岁,可尚主。
帘幕后的女人沉默了一会。
杜皇后一早就有将长女嫁与勋贵之家的念头,只是具体要嫁哪一家还未考虑好。如今兄长主动说起此事,皇后反倒不肯轻易表态,沉吟片刻之后说:“阿兄,荣靖的嫁妆只有金银钱帛,可不包括你的官位。”
杜雍无奈一笑,“臣顾惜的是官位权势么?臣不过是想为家族后嗣留一条生路罢了。”
杜榛娶荣靖,是将皇家与杜氏更加紧密的绑在一起。公主是杜家的保障,杜家是公主的靠山。
“可是,我不放心你的儿子。”说到这里,杜皇后还是忍不住蹙眉。杜家家风并不算好,杜雍几个儿子,哪个不是骄纵跋扈,荣靖嫁入这样的人家会不会吃苦先不提,杜后只怕杜雍那几个儿子会惹来祸患,到时候连累荣靖。
杜雍忙道:“臣必会严加管束家中子女。”怕杜皇后不信,又说:“无论如何,榛儿与公主都是表姊弟,不会不敬爱公主。”
“表姊弟?”杜后轻嗤。
杜雍脸上那种类似于商贾一般精明的笑意忽然消失,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朝着皇后一拜,“臣与娘娘皆姓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禾回到坤宁宫之后,原想拜见皇后,可宫女说,皇后正与国舅商谈要事,不见任何人。
于是嘉禾只好回到自己的屋中。
还未到太阳彻底西沉之时,暖阁之中,宫女已早早的点燃了灯烛。嘉禾百无聊赖,索性坐在灯下翻开了一卷《汉书》。
“公主很喜欢读史?”苏徽开口问道。
他一般很少会主动和嘉禾说话,开口是因为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嘉禾——方便他写那篇分析青少年时期惠敏帝心理状况的论文。
“不喜欢。”嘉禾头也不抬的回答。
苏徽:……
嘉禾朝他招了招手,在他耳边小说说道:“我其实喜欢读话本,看传奇、演义,可段夫人不许我碰那些,我只好看史书了。史书也好、话本也罢,都不过是讲某某人的故事,区别在于,史书上的故事是真的,话本上的是假的。”
苏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嘉禾皱眉,“你不会也要说出那些‘由古知今’、‘以史为鉴’的话来吧。我只是想看个故事打发时间罢了。”
“不。”苏徽拨了下烛心,好使焰火更为明亮,“史书上的事迹原本就比许多传奇演义更为精彩,会让人醉心其中,再正常不过。”
嘉禾又翻了几页,却又将书卷放了下来。
“怎么了?”
“心烦。”
“为何烦恼?”苏徽对待嘉禾的每一句话都十分认真,她随口一句抱怨,他也会正色询问。
“我想到了明朝时一则史事。”
苏徽默默的瞥了眼她手里的《汉书》。
……看《汉书》联想到《明史》?
“我想到了明英宗的皇后钱氏。”
史书有载:英宗钱皇后无子,宪宗立,并尊嫡母钱氏与庶母周氏共为太后。钱氏死后,周氏竟仗着自己儿子是皇帝,不许人将钱皇后与英宗共葬。
原来如此。苏徽不犹低头轻笑了一声,这小丫头果然还在为自己的母亲担心呢,担心自己母亲也会因为无子而受辱。
毕竟才踏入青春期嘛,情绪敏感是在所难免的。
第9章 、
苏徽并没有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但青春期的孩子果然就是心思细腻,嘉禾只抬头瞟了他一眼,立时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在杞人忧天是不是?”她皱起鼻子,冷哼了一声。
苏徽连忙拱手,“不敢。”
嘉禾瞪了他一眼。
苏徽意识到她在一本正经的在烦恼,于是正色说道:“皇后是天子结发元妻,我朝重纲常、嫡庶与礼法,陛下不会轻易废后。”
嘉禾四下张望,见其余宫女不是在忙碌,就是远远的侍立一旁,听不见她和苏徽的谈话,这才朝着苏徽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一些,小声的对他说道:“正因为我朝重视礼法,所以我才担心娘娘地位不稳。因为、因为……”她为难的纠结了一会,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为人子女不得妄议父母,这是最基本的孝道。
苏徽却已从她犹豫的神情中猜出了她心中的隐忧。
他记起来了,懿安皇后杜氏的出身,似乎有些上不得台面。
虽然《夏史》对此记载的十分模糊,后世的学者还是通过一系列考证推断出了懿安皇后在嫁给夏太.祖之前的身份——伶人。
在苏徽那个时代,人们并不会因为懿安皇后做过伶人就轻视她,反而会欣赏她传奇的人生。可是在夏朝长业年间,一个伶人出身的皇后,这简直……
人们可以伏拜在一个做过乞丐的孤儿脚下对他毕恭毕敬,却不能容忍他的妻子不是清白之身。
杜雍与杜皇后并非亲生兄妹,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了。
前朝末年杜雍的身份是一介布衣,祖上世代耕读传家,可他却无心学业,成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在他四处寻欢之际,结识了戏园子里讨生活的杜银钗。
杜银钗早年可没有现在风光,说句老实话,她做戏子时,是杜雍见过的最失败的戏子,曲歌的不好,身段不行,模样也不算顶尖,呆呆笨笨不会讨好人的,最后居然混到连饭都吃不起。
出于怜悯,杜雍施舍了她一些钱财,不过他那时自己也不富裕,能给也不过是几顿烧饼的钱。
灰头土脸的杜银钗那时一边啃着烧饼一边嚎啕大哭,说日后必当涌泉相报。他笑了笑,并不觉得这个女孩能回报他什么。因为他们都姓杜,杜雍便顺口戏言,认了她做妹妹,兄长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报偿就免了。
后来天下愈发的乱了,他敏锐的在乱世之中发现了机遇,放弃了孔孟圣贤,做起了贩卖粮食、私盐和布帛的生意,没过多久,手里积攒了一笔钱财,小富了一把。
这时杜银钗前来投奔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问方知,自己都吃不上饭的杜银钗居然收养了这个行乞为生就快饿死的少年,非但如此,两人相处久了,竟萌生了情愫,戏园里的管事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杜银钗索性带着他私奔了出来。
杜雍干脆好人做到底,收容了他们,还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因为担心杜银钗的身份会惹来麻烦,他对外宣称杜银钗就是他的妹妹。后来天下大乱,前朝的户籍皇册皆毁于战火,也就没人知道她其实与杜雍不是一家人。
再后来,杜银钗和她的丈夫一同起兵造反。杜雍则是在战乱之中艰难求生,直到有一天杜银钗又找到了他,邀请他加入他们。
他依靠着杜银钗夫妇的势力将生意做大,为他们提供粮草,再一步步的谋求权势地位。后来他彻底摆脱了商贾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高官,又借着“国舅”的身份成为了皇亲国戚,十余年来,享尽荣华——这些都是他早年做梦都没有想过的。
因为有杜银钗,才有了他的今天,这点他一直记着。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外戚,早就舍不得这样的身份了,同时他也清楚,杜银钗离不开他,如果杜银钗不是他的妹妹,如果她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必将在朝野内外掀起哗然大波。
十三四岁的小乞儿娶一个伶人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若干年后这个乞儿已经成为了天子,他还会容忍自己身边有个不“干净”的妻子么?这些年来他虽然表面上一直待杜皇后不薄,可心里,未尝没有后悔过吧。如果真到了杜银钗的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天,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颜面而愤然废后,亦或者还是站在结发妻子的那一边?
坤宁宫富丽奢华的殿堂之上,杜氏“兄妹”双双缄默了良久。最后杜皇后站了起来,一把掀开了隔在他们二人中央的帘帐。
跪在冰凉金砖上的杜雍抬头看着她。他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直接的注视她的容颜了,她变了很多,眉目端庄、面容贵气,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有种无形的威严,她不再是秦淮河边那个年轻而又可怜的倡优。
“阿兄,言之有理。”杜皇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杜雍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杜皇后道:“昔年汉高祖刘邦欲废吕后之子刘盈改立刘如意,吕后母子地位岌岌可危,最后是靠着张良献策,方度过难过。”
“我知道。”杜银钗冷冷的开口:“因为商山四皓。吕后为刘盈请来了商山四皓,高祖遂以为太子羽翼丰满,不可妄动。”
“不,不是因为商山四皓。而是因为张良。张良为吕后献策,请来商山四皓,由此让高祖知道,开国功勋,乃是与吕后一心的。他们反对另立,刘邦贵为皇帝也无可奈何。”
“所以说……本宫该与你们一心?”
杜雍神情一凛,他今日说的话已经过多了,按理来说,皇后也该被劝服了。
果然,他听见皇后又道:“本宫自然是与阿兄一条心的,只不过……阿兄说的这些,是谁教的?”
杜雍愣住。
皇后轻嗤,“既然是兄妹,说话也不需要客套什么了。今日,是谁指使阿兄来这的。阿兄的本事我了解,谋财尚可,谋长久的权势地位却是力有不足——”她再一次主导了话语的主动权,“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阿兄来这的?”
要怎如何开导一个陷入苦闷之中的青春期少女,这是个难事。
苏徽从小接触的人不多,别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他在家中接受私人教育,上学时因为跳级的缘故,身边都是比他年长的同学,与他玩不到一起去,后来进了研究所,整天被一群搞学术的老头子老奶奶包围,他……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嘉禾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打交道。
不会安慰的话,那不如直接丢下嘉禾走开算了。反正他也没有义务开解她。
可是他不想这样。他心里清楚,嘉禾的担忧都是无谓的,杜皇后的地位不仅很稳,而且寿命还长……可是这些嘉禾又不知道。许多在烦恼在外人眼中或许无足轻重,但在当事人心目中,或许并天还大,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
苏徽十二三岁的时候,也曾怀抱着一堆对未来的恐惧,却因为孤独,只能默默的在心中咀嚼因不安所带来的痛苦。
“公主。”他想了想,试图以一种浅显的口吻来安慰她,“史书上所载的故事,未必就可以用来参考现今的事例。更何况史册中所记载的,也未必皆是悲伤的故事。书上有人背信弃义,可也有人千金一诺,有人抛妻弃子,但也有人恩爱不疑,有人恶,也有人善,有人悲戚也有人欢喜。公主不必将太多事情想复杂了,有时候走一步算一步,也未尝不可。”
嘉禾懵懵懂懂的抬头,并不十分能理解这样一番话。
但这年她才十三岁,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时间去理解他的话语。
这天夜里,嘉禾听了苏徽的劝告,早早的休息。
然而听话口头答应是一回事,会不会真的听话又是另一回事,辗转反侧大半夜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悄悄下床,爬到了床底下,掀开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砖下藏着一本老旧的书籍,她将书取出,无声无息的又缩回到了被窝中,打开了盛着夜明珠的匣子。明珠的光辉模模糊糊的映出封皮上的几个字——中国历史.八年级上册。
第10章 、
和夏国有关的记载位于书本的中后部分,这些年她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不止是夏国部分,其实书中其余地方的内容也很有趣——就比如说在记载宋朝的时候,书中对王安石颇有溢美之词,说他是值得尊敬的改革家。
可是嘉禾身边的师长,都说王安石是祸乱宋室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