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到宣府的时候,他心里又烦又乱,天天闷在屋子里不肯出去。直到有天AI说,监测到他的心理状况不佳,问他需不需要开解。苏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于是他走出了屋门,在宣府上下四处走动,考察这座有名的军镇。
这两天他对宣府的城墙做了一个大致的测绘,沉迷工作不可自拔,如果不是嘉禾叫他,他还打算进一步研究宣府守军的管理制度。
为什么他非要搞政治史,为什么非要研究周嘉禾,做军事史难道不好么?社会史的论文写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为什么非要待在这个小姑娘身边、为什么?他不停的问自己。
他叹了口气,朝着嘉禾拱手,“是,陛下说的没错。臣的确恃宠而骄。请陛下处罚。”
嘉禾语塞,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偏偏苏徽还在继续说:“陛下身为皇帝,就该公正无私,臣犯了错,陛下罚就是……”
“你住口!”嘉禾恼怒到直接站起来一把掀了面前的桌子,然而紧跟着头晕目眩的感受袭来,她踉跄了两下,几乎摔倒。
“陛下!”刚才往后退了好几步的苏徽赶忙上前扶住她。
嘉禾喘着气,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缓过神来。额上有冰凉的触感,是苏徽将手按在了她的额头,判断她有没有在发烧。
“陛下要记得保重好身体啊……”苏徽小声说道:“臣一会去为陛下请御医来。”这一次嘉禾到宣府,杜银钗从太医院调了好些人紧急送到了这里。
“不必。”嘉禾抓住苏徽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拿开,“朕没有休息的时间。朕要、朕要……”她试着站起却又踉跄了一下。
苏徽只好又上去扶着她。听见这个小姑娘用一种让人叹息的固执口吻说:“朕的父亲,出身寒微,原本这一生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握着刀剑,在乱世之中拼杀,闯出了一条路来。先帝一生几度历经生关死劫,和他比起来,朕身上这一点病痛又算什么!”
她想要甩开苏徽,但苏徽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没能让她如愿。
之前嘉禾情绪激动,脸上被风吹开的口子居然又裂开,渗出细线一般的血来。苏徽叹气,他都不知道他就几天不在,为什么嘉禾就成了这幅鬼样子。只好一边将嘉禾按在椅子上坐下,一边从袖子里摸出药膏。
“朕不要这东西!”嘉禾更怒,一把将苏徽递来的药瓶拍开,“朕只不过是脸上有些许损伤而已,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又不是那以色侍人的妾婢!朕的父辈、长姊在战场上血流如注的时候,可曾在意过一张脸!”
苏徽算是明白了,这姑娘把自己逼得太紧,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自我折磨的倾向。因为生怕被人当做是那等娇贵无能的女人,于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其实她这种心理上的问题不是第一次暴露了。
三年前的嘉禾喜欢漂亮的衣裳、鲜亮的首饰,十二岁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将孩童的总角改换成了少女的发髻,头发留得长长的,装点着五光十色的珠玉。
三年后嘉禾做男子打扮,穿圆领袍、戴网巾,束发成锥髻,乍眼看去与少年郎无异。
她是故意模糊了自己的性别,好像这样就可以削减女性身份带来的弱势。然而内心之中却又还是存留着少女的心性,所以她喜欢抓住苏徽给他梳妆打扮,就好像苏徽能够代替她活成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这几个月她赐给了苏徽不知道多少绫罗绸缎和金钗玉簪,那些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苏徽注视着她的眼睛,按住了她的肩膀,“男人也会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嘉禾愣住,苏徽掌心按在她肩头的时候,她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科举之后,吏部挑选人才,要看德行、学识、书法,还要看长相。”他说着,将药瓶拧开,“男子涂脂抹粉是古来就有的事情,且不说魏晋之时,就连汉唐盛世,都有男人用脂粉修饰面容。至于这类保护肌肤的药膏,如今我朝每逢冬日都还会赐给臣子一批。难道他们也是以色侍人的妾婢么?”
一时之间找不到可以抹药的东西,他只好用手指蘸上一部分药膏,点在了嘉禾的脸上,然后轻轻抹开。
“陛下想要比肩先帝的心情,臣明白。可陛下如果不爱惜自己,做出再多的努力都是不值得的。”指腹轻柔的扫过,苏徽低声问:“疼么?”
嘉禾眨了眨眼。
“疼么?”苏徽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再问了一遍。
嘉禾猛地抱住了他,嚎啕大哭了起来。
苏徽僵住,过了好一会才手足无措的拍了拍嘉禾的肩膀,“陛下……”他想了想,没有劝慰她什么,而是说:“安心哭吧。臣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第104章 、
嘉禾没有哭很久,她趴在苏徽胸口后哭声逐渐变成了低哑的呜咽,片刻之后她扶着苏徽的肩膀站直身子。
因为哭过的原因,她的面颊很红,眼中有盈盈的水光,苏徽见她垂着头仿佛欲言又止,便问:“陛下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云微,你……”嘉禾声音很低,苏徽根本没能听清她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嗯?”
“好硬啊。”嘉禾戳了戳苏徽的胸口,以一种批判、审视甚至是略带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苏徽。她刚才靠着的是一排排的胸骨,不硌得慌才怪。
苏徽第一反应是双手抱胸、后退、警惕的瞪住嘉禾,就好像是一个被调戏了的小姑娘一样。
平胸怎么了?平胸就不配生活在这个时代了吗?就算到了二十三世纪,也还是有罩.杯不到a的女性好么,嘉禾这个少见多怪的死丫头!苏徽在心里疯狂吐槽,然而他也清楚,就算是再怎么胸平的姑娘,脱了外衣也还是能够看到起伏的曲线,而他……十五岁的少年身板,连胸肌都没来得及练出来。
在苏徽来到夏朝的时候,也曾提议过要不要做个紧急丰.胸手术,他对学术之外的事情一向看的很淡,包括自己的身体,并不介意对自己某些部位做一下改造。但专研时空穿梭的科研组又没学过医,用小型的医用机器人也不敢在“太子爷”身上动这种要在胸口开刀的手术。最后无奈放弃。
苏徽心想,就夏朝的物质生产水平,吃不饱饭营养不良的女孩子一抓一大把,他完全可以混进那平胸堆之中,也就放心的启动了仪器离开了二十三世纪。
然而嘉禾喜欢任用年长、沉稳的妇人,乾清宫中的女官几乎都是丰腴的成年女性,身处其中的苏徽一下子感到了压力巨大,宛如是一根长在牡丹花从中的豌豆苗,在千娇百媚之中瑟瑟发抖。他有想过要不要在自己胸口塞点什么充门面,可是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内.衣就是一块薄布,什么都固定不了,他担心自己每天跟着嘉禾跑动跑西,万一不慎从衣服底下掉出什么……那他还不如直接收拾东西回二十三世纪算了,丢不起这人。
苏徽心想夏朝时代的衣裳裹得这样严实,他应该不会漏什么马脚。于是抱着一丝侥幸,挨过一天又一天。但嘉禾应该已经发现什么了吧。马车那一回,他是不是想要脱他的衣服来着?想到这里苏徽更加害怕了。
嘉禾尴尬的站在原地,和他四目相对。她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十分失礼的,假若她是个男的,这回眼前的“少女”就该羞愤跳楼了,就算她是女人,这样也……十分的不妥。
但她就是克制不住,她就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惑。她不但质疑了苏徽的胸围,紧接着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对了,前些天记载彤史的刘女史和我说,你这两个月一直癸水未至,朕要不要给你请个医官看看?”
苏徽捂脸,现在是真的很想跳窗算了。
宫中每一个女性的月事都会被登记,这原本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方便皇帝的临幸,嘉禾即位之后,这一规矩也并没有改变。苏徽入宫的时候,便有负责此事的女史询问了他每月癸水到来的日期。
苏徽一个男人怎么都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正想用自己“年纪还小”做借口糊弄过去,AI忽然提示他,说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中,恰好就和血液类似的化.学.药.剂,苏徽一时脑抽,就随口报了个日期上去。
一则是因为还未有癸水的人会被当做是童女,也就是靠不住的孩子,苏徽不想因为这个原因,从嘉禾的身边离开;二则是因为,来月事的女人,是有假期的。这假期让苏徽很是眼馋,为了每个月赢得宝贵的一两天时间整理史料,苏徽决定再不要脸一把。
他并不是那种傲慢又无知的男性,对于月经这种只会出现在女性身上的生.理.现.象有提前学习过相关的知识,知道月经的周期是二十到四十天,每一次大概持续五至七天,部分女性会因为体质原因在这期间身体不适——道理他都懂,可是他毕竟没有来月经的经验,有时候忙着忙着就把这事忘了,想要休假的时候就跑去刘女史那说一声,以至于彤史中他“月事”的日期十分诡异,忽而月初、忽而月中、忽而月尾,有时相隔十多天,有时相隔好几月。刘女史都不由怀疑苏徽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因为苏徽是皇帝看重的女官,于是刘女史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了嘉禾。
嘉禾忧心忡忡的赏赐了苏徽一大堆红枣、枸杞之类的东西,叮嘱苏徽好好调养身体。
苏徽一脸懵逼的接过,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最近这段时间困扰他的事情太多,他更是完全忘了女人每个月要经历的是什么事情,直到这时候嘉禾提起,他才心中猛地一惊。
嘉禾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她盯着苏徽的眼睛,目光冷锐。苏徽心一横,对她说:“陛下,事到如今,臣必需要向您坦白了。”
“什么?”嘉禾深吸了口气,心脏狂跳。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那猜测实在过于荒诞,她不愿承认。现在苏徽主动要说,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回答她的是一记催眠喷雾。
关键时候,果然还是科技的力量靠谱。苏徽无奈的想道。
危机解除,但他轻松不起来。女装大佬不是好当的,简简单单换身衣服变不成女人,他现在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很危险,早晚有天要出事。
而且这种喷雾,在二十三世纪用于军方.审讯,对人体无害,可是效力不一定好,意志坚定的人不会长期被催眠所影响,这让苏徽有些担心。
在回住宅的一路上,苏徽都在和AI交流,AI劝他干脆放弃这一次观测,直接回到二十三世纪算了。
现阶段的历史进程已经发生改变,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就是立刻撤离。AI用平稳的机械音告诉他。
苏徽没说话,还在犹豫。
AI又说:至少该将历史进程改变的事情报告给二十三世纪的相关工作人员。
接着它又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建议撤离。
苏徽这时才幽幽开口:“你顾虑的这些,我都心里有数。历史进程改变的事情,我已经写成报告发送回去了。可是……”
再三纠结之后,他又说:“算了,没有什么可是。等到二十三世纪那边什么时候出通知了,我就回去吧。”
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说:“真的不能再留几天么?”
ai:……
搞学术研究的,无论是哪一行业,凡是登临到一定高度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偏执。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聪明的人都是疯子。
人类的进步有时候正是靠着这群疯子的执着与大胆推动的,但更多时候,偏执只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因此ai冷冷的告诉他:不能。
苏徽不再反驳什么了,第一次来到夏朝时,他死活不肯走,最后甚至惊动了军部。这一次苏徽已经学乖了,知道自己一介书生,什么也反抗不了。
嘉禾居住的行宫修建于宣府地势最高的地方,从顶层的宫殿往下,有一重重的长廊曲折迂回的盘旋。苏徽趴在栏杆上向下眺望,可以看见旌旗猎猎。将士铿锵的脚步激起扬尘,这会没有风了,冷阳从云端刺下,俯瞰人世间。
“我有些理解那个小姑娘为什么不惜代价,哪怕装疯卖傻都一定要来这里。”他忽然说道:“宣府,的确是个和北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是她,我也想要来这里建立一番功业,如同父辈一样,靠着双手杀出一条血路来。只有这样挣得的皇权,才足够安稳。她和那些守成之君不一样,她的即位是这个时代之下妥协的产物,正因如此,所以要付十倍、百倍的努力让世人认可。但这过程,应该会很辛苦吧……”
他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金阳,“真想看着跌她在这里指挥将士痛击敌军,像个战士一样披坚执锐,率领着属于她的千军万马——那一幕一定能让人热血沸腾。”
可是最终她还是失败了——ai提醒道。
未来并没有改变,这说明她现在所作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作废。你最好不要期待什么。AI又说。
苏徽默默缩回了那只手,说:“哦。”
不过也要告诉你一件好消息。时空传送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刚刚收到消息,因为设备还在试验阶段,似乎出了一些故障。恭喜你还可以在你的女皇身边多留几天。AI转而用欢快的语气说道。
它在苏徽面前称呼嘉禾为“你的女皇”,多少带着些戏谑的意味。而苏徽没有在意这些,他保持着远眺的姿势没变,无精打采的又说了一个“哦”字。
第105章 、
荣靖在荒原中的一块巨石上坐下,看着天穹之下无边无际的枯黄草木,解开腰间的酒壶,仰头给自己狠狠的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之后用不了多久,浑身上下都暖了。眼下她已经出了边关,距大同约有百里。寒风萧瑟,阴云积压,过会大概会下雪。如果不喝酒,就没有办法驱散那彻骨的严寒。
长业二十年,荣靖最初行军打仗的时候还喝不惯过于灼辣的浑酒,倒不是酒量不好,而是那时她心中还存有着贵胄的倨傲,看不上那些喝的醉醺醺后懒散又邋遢的兵卒,认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会使人无法保持清醒与理智,理应在军中被禁止。直到碰上寒冬,冰天雪地之中裹再厚毛皮也于事无补,身边的老兵嬉笑着给这位灰头土脸的金枝玉叶递上一壶民间土法酿造的烧刀子,她用冻得瑟瑟发抖接过,学着他们一样仰头大口灌下,霎时间脏腑之中好像燃起了一团火。
那个冬天,他们就靠着酒和从敌人手中劫掠来的兽皮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