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渲洇
时间:2021-04-09 09:58:44

  “臣记得前些时候陛下还在为边关之事忧心,为何……”
  “朕病了。”嘉禾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朕一个病人,想要找个地方休养身体,这有什么不对?”
  “那么陛下真的不管北方的战事了?”
  她眼睫抖了抖,摇头,“朝堂之上,个个都是有资历有名望又有谋略的老臣,他们攥着手中的大权,如同野兽死守着猎物。朕怎么争得过他们。倒不如去永平歇歇,也好让他们松口气。”
  她看着一副颓唐散漫的模样,就连眼眸都是黯淡的。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苏徽都不相信。
  苏徽想起了三年前的嘉禾,那年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着乖巧温顺,内里却是个固执而又倔强的孩子,想做什么一定要做到,你若拦着她,她倒也不会反抗,而是会悄悄的避开你,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十六岁的嘉禾性格比起十三岁的时候更为强势,苏徽看着她似是失落的眼眸,她眼底分明还有烈火一般的光芒。
  也许是因为大病未愈,嘉禾比起平时要嗜睡。这日早早的用过晚膳之后就一直显得精神不济,与苏徽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始犯困,苏徽走的时候她歪在榻上已经睡着,苏徽看了眼略显狭窄的贵妃榻,本想将她抱起送到床上,不过伸手时看了眼自己的细瘦的胳膊,还是放弃了。
  嘉禾身边的宫女中倒是有身体强健的成年女性,但谁也没有胆子在皇帝睡着的是去抱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皇帝就会被治罪。苏徽只好找来了一张薄厚适中的毯子盖在了她身上,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供嘉禾下榻的园林是士大夫辞官之后所建,宅院的主人想在晚年享乐一把,园子修得颇为奢华,宅邸规模勉强守着“五间九架”之制,然门窗屋脊,皆饰以金玉及琉璃,有高墙重门,梁栋绘彩,回廊深深绕朱楼。庭院广栽各方奇花异蕊,即便是到了深秋也不见萧瑟。
  这样一个地方,原本氛围宁和,风中都带着脂粉的甜香,然而君王入住之后,士大夫充满雅趣与风.流的园林霎时间成了如同堡垒一般的所在,苏徽走出大门时被凛冽的寒风撞了个满怀,举目四望,随处可见披甲将士的身影。为防刺客,四处都点上了灯笼,乍眼望去有如浩瀚华美的星河,而烛焰映照着刀戟的寒光,使人不觉胆战心惊。
  嘉禾这一次出宫,虽说只是去临近京畿的永平府,随行的人员数目却异常的庞大,其中大部分又都是武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嘉禾她是带着一支军队在行动。
  吸进肺中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染着铁的锈味,苏徽低头,整理了下衣袖之后,由两个宫女打着灯笼送他回去。
  他住的地方离嘉禾并不算远——毕竟这里不是皇宫,一座士大夫的园子,再怎么华丽也不能逾越天家,园林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广,苏徽的住处距嘉禾休息的地方不过三四百步。
  但赵氏兄弟与嘉禾住的更近。苏徽猛地又想起了这个。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姓赵的那两个孩子就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嘉禾,明明不久前他们还是跟在苏徽身后怯怯的学着仪态与宫规的后辈,然而一眨眼,他们就走到苏徽前方了。
  这上位的速度还真是可怕,苏徽也就这几天忙着琢磨历史改变的事情,有些神魂不宁,他们居然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越过苏徽取得了帝王的宠信。
  想到这里苏徽觉得自己心里酸溜溜的,不过却又觉得自己酸的莫名其妙。该忌惮赵氏兄弟的是未来的昆山玉,他一个研究历史的人为什么要操心这些?
  可内心又没有办法不在意那两个可怕的小孩子,这段时间嘉禾似乎有很多事瞒着他。这样的转变,会不会与赵氏那两兄弟有关?又或者那些她不愿说给苏徽的东西,她都说给了赵家那两人?
  苏徽忽然记起了那卷放在榻上的《明史》。几天前他在赵游舟的房间里也见到过同样的书。
  宫内的每一本藏书都有特殊的标记,那卷《明史》是从文华阁借出来的。先到了赵游舟手里,然后再经赵游舟之手,献给了嘉禾。
  嘉禾为什么要看《明史》?苏徽记得嘉禾小时候就读过廿二史,她感兴趣的是相对遥远的先秦与汉晋,与夏朝相距时间不远的明代并不十分得她的青睐。她也就在曾经赵贤妃得宠的时候看过两眼英宗钱皇后的传记,感慨了一下做国母的不易。
  明史、武宗、嘉禾近来诡异的行动、坚持要出宫的想法……这些在苏徽的脑中串联,忽然就形成了一个了不得的猜测。
  荣靖穿着一身铠甲,站在高处,眺望着夜色之中的固安城。
  回到京师差不多已有半年,习惯了锦衣华服,重新披上甲胄的时候,荣靖略感到了些许的不适,也不知是铠甲变沉了,还是她变娇贵了。
  这一次的永平之行,荣靖猜不透背后的深意。她看着嘉禾长大,小时候的嘉禾心里也有许多自己的想法,是个狡猾的小姑娘,如今狡猾的小姑娘成了高深莫测的帝王,孤独的坐在帝座上,俯瞰着天下苍生,而荣靖是苍生中的一员。
  但是在出行前,杜银钗曾经隐晦的暗示过她,这一次的永平之行,于她们姊妹二人来说都是一场机遇。
  机遇……荣靖思索着这两个字。
  夜风吹拂着高楼的灯笼,四周安静无人,唯有胡乱摇摆的影子陪伴在她的身边。眼下大约已是午夜,荣靖并不想去休息。她的身份是长公主而非锦衣卫的指挥使,可她还是坚持一路上着铠甲,与卫兵们一同行动。一则是为了重新拾回从前在行伍之中的感受,二则是为了保护她那个脆弱而又任性的妹妹。
  在她的视线中,所有守在天子居处旁的护卫都井然有序,今夜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可以打搅到天子的安眠。正当她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的时候,她听见了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的是她安排在嘉禾身边的带刀卫士,他匆忙奔来告诉荣靖,皇帝不见了。
  夜晚的安宁被打破,华美园林中的名花被披甲人的战靴践踏而过。皇帝失踪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住,一切都乱了套。
  就当所有人都忙着寻找皇帝的时候,赵氏兄弟悄无声息的摸到了马棚旁。这里没有多少人,只能远远的听见一旁的喧闹。
  “你们在做什么?”然而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火石摩擦点燃烛火,苏徽举着烛台,冷冷的看着他们,“半夜来偷马,你们要去哪里?”
  赵氏兄弟沉默不语,平日里看着温和的苏徽此刻气质凌厉的让他们不敢直视。
  他们沉默着齐齐后退了一步,露出了站在他们身后,那个披着深色斗篷的女人。
  “陛下……”苏徽叹息,“果然是陛下。失踪、出走这样的戏码陛下在白鹭观时已经玩过一次了,现在还要再来么?”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嘉禾将兜帽摘下。
  “陛下的目的地不是永平,而是宣府对么?临近大同的宣府。”苏徽不答,继续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朝中没有人同意陛下增兵大同的命令,陛下就干脆自己去到那里。您是万乘之尊,您在哪里,哪里便有千军万马。您这是在用自己做筹码,逼迫内阁增兵大同——好个‘天子守国门’。”
  嘉禾听后默然,不说他猜的是对是错,只是朝着他歉疚的笑了笑。
 
 
第101章 、
  在急速行驶的马车上,嘉禾颇为无奈的看向一旁昏迷着的苏徽。
  如苏徽所猜测的那样,她就是要亲自前往“九边”之中邻近大同与京城的宣府,她已决意亲自站在直面胡人的前线,逼迫犹疑不定的内阁增兵大同。此行凶险,也许她会死,也许会赢得战功与威望。这将是她的机遇,也是拯救数万即将遭到胡虏□□的数万百姓的机会。
  这些天她一直在读明朝武宗皇帝的本纪,那个以荒诞昏淫而闻名的君主是个有勇有谋的将领,他曾瞒着臣子独自越过边关,迎击屡次犯边的蒙古人,以天子之尊冲锋战场,亲手斩下敌军头颅。此战后来被称为“应州大捷”,之后与他交战过的蒙古人数十年不再犯边。
  嘉禾自认为不及明武宗,她过去十多年一直是养于闺阁之中的公主,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赶去宣府。但她的这一决定不会被太多人认可人,她只能借着前去永平的机会,效仿前人。
  没有人猜到她的计划,明武宗那样行事不羁的皇帝千百年出了一个也就够了,大部分人都没有料到当今帝座之上的女皇也有武宗的勇气。
  可是偏偏苏徽却还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她原是没有打算让苏徽跟着她一起去宣府的,现在却不得不将他也带在身边。
  当时苏徽说完那一番话之后,藏在角落中的黄三审就按照嘉禾的眼色直接敲晕了他,其实嘉禾也大可以将苏徽丢在那里不管,可是想来想去,她还是命人将苏徽抱到了她身边。
  固安城因为她的失踪,想必是要乱一阵子的,将苏徽留在那里,她不放心。她前段时间对苏徽太好,以至于使他他成了树大招风的存在,等到她反应过来想要疏远他的时候都来不及了。嘉禾想起上一回自己只是短暂的昏迷过去,苏徽就险些被太后处死,如果她不告而别却将苏徽留在固安,还不知道他要经历什么。
  可是在看着面前双目紧合的苏徽时,她又罕见的迷惘了一阵子,看着苏徽像看着一个不知如何处理的棘手难题。
  “陛下。”车窗外想起赵游舟的声音,年纪虽小却骑术精湛的小少年驭马赶来了嘉禾的窗边说:“我们已离开固安地界,长公主正率领剩下的军队紧追而来。”
  嘉禾闻言后淡淡的点头,“那么加快速度,不能让长姊追上我们——至少在到达宣府之前不能让他们追上。但也不必太快了,太快了就将他们甩开了,朕的本意是引着军队一路疾行至宣府,不是甩开他们自己去那里和蛮人作战,明白么?”
  “是。”赵游舟拱手应道。
  宫中女官的衣裳仿照朝臣的官袍,脂粉味并不浓,一身女史打扮的赵游舟和嘉禾身边的御前翰林乍眼看去没有多少分别,眉目间有着飒然的英气。
  “等到大同的战事平歇,朕会让你们兄弟恢复男儿身。”嘉禾隔着车帘这样对窗外骑在马上的少年说道:“朕会给你们一个堂堂正正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机会。”
  “谢陛下。”帘外是赵游舟低哑而又清晰的声音。
  “对了。”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黄指挥使想来向陛下请罪。”
  “请罪?”
  “他说情急之下对云女史下手略重了些,望陛下恕罪。”
  嘉禾忍不住好笑,她是真的对苏徽表现出的偏爱太过明显了,黄三审按照她的吩咐打伤了苏徽之后居然还要诚惶诚恐的谢罪。
  “你告诉黄三审,让他动手的人是朕,他不必往心里去。要道歉,也该是朕。”
  “……是。”
  马蹄声渐渐远去,应是赵游舟驭马离开了。嘉禾看向躺在一旁的苏徽,犹豫了会,伸手摸了摸他脑后。
  苏徽闭着眼睛,全然不知世事,只偶尔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
  嘉禾盯着他,最后轻手轻脚的将苏徽抱起,脑袋搁在了她的膝盖上,免得马车在摇晃的时候,他再次磕碰到哪里。
  在挪动苏徽的时候,他的衣领稍微散了一点。当时他来见嘉禾的时候是夜晚,因此他并没有穿着平日白天里的圆领官袍,只着一身单薄的交领袄裙,披着一件褙子。嘉禾没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想了想,觉得他此刻应该有些冷,于是便伸手去整理他的衣领,顺便相将他身上那件褙子的系带给系好。
  然而指尖触碰到苏徽的胸口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可是她没能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但她鬼使神差的往下又按了按。
  平的。
  单薄的衣衫下是瘦削的身躯,她甚至摸到了一根根的肋骨。
  云微,是十五岁来着吧……她忽然想起了这点。
  有些姑娘十五岁就嫁人生子,成了丰腴娇艳的妇人,有些姑娘十五岁时还像个孩子似的,说不定癸水都还不曾来过。
  在嘉禾眼中,“云微”属于后者,十五岁了,眼神中还有这孩子一般的天真,有时候甚至还不如赵氏兄弟和方延岁沉稳,身量虽然在不算矮,但太瘦了,远没有女孩该有的玲珑。
  然而再怎么枯瘦,在皇宫之中锦衣玉食的养了半年多,十五岁的姑娘家,胸口总不至于一点起伏都没有吧。
  还是说她摸错地方了?
  嘉禾犹豫了一下,再次伸手,这一次指尖钻进了苏徽散开的衣领。
  就在这时苏徽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嘉禾的手。
  接着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僵住,四目相对,彼此都感到了尴尬。
  嘉禾听说过什么是磨镜之好,尽管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同性有什么爱慕之情,但现在这样的状况,好像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她轻咳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苏徽则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松开了她的手,猛地退到了一旁。嘉禾注意到他好像正在微微的发抖。
  氛围更加奇怪了。嘉禾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你很冷,对么?”
  “啊?”苏徽愣了下,赶紧顺着台阶说:“对、对……臣冷。”
  “那还不将你的衣裳穿好。”嘉禾目不斜视,就好像她刚才只是打算给苏徽整理衣领似的。
  苏徽大口的喘着气,低下头飞快的系好衣带,继而沉默不语。车厢内的温度比起之前好像灼热了许多,马车仿佛是一口架在柴堆上的锅。
  “……现在这辆车正在驶往宣府的路上。”嘉禾开口说道。
  “哦。”苏徽已经顾不得回忆《夏史》中有没有嘉禾前去宣府的记载了,他头很疼,脑袋后大概肿了一个包,此外心跳还很快,冷汗涔涔的往下。
  “你有什么想要问朕的么?”嘉禾小心翼翼的提问。
  “没有。”苏徽心不在焉的回答。
  不问最好。车厢重归寂静,两个人心里不约而同的庆幸起了此刻的安静。
  嘉禾正在害怕,怕苏徽追问她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为什么要将他排除在计划之外。
  苏徽更是在害怕,就差一点点,他的真实性别就要暴露。
  同样是深夜,一份加急的军报被送来了帝都。叩开了重重宫门,被火急火燎的递到了慈宁宫。
  杜银钗在熟睡中被宫女唤醒,她顾不得披上衣裳,将信在灯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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