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没死呢,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胡来,形同谋逆!”她扔下这句话之后,牵着苏徽大步走回寝殿。西偏殿的灯亮着,杜银钗之前就在这里见得苏徽,此刻也还留在那儿主持乾清宫大局。可是嘉禾冷冷的从母亲门前路过,没有一丝要进去看一眼她的意思。
“陛下。”苏徽的手是正常体温,摸着嘉禾的手腕却是冰凉一片。在外人眼中看来是嘉禾在牵着他走,实际上苏徽能感觉到嘉禾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别、说话……”嘉禾的声音很低。
“陛下可算是醒了!敢问陛下为何会落水?”梁覃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脸庆幸皇帝平安无恙的笑,却因为年纪大了,笑容透着一股虚伪的僵硬。
“自然是因为有人要害朕。”嘉禾绕过他,摔下了这样一句话。
在回到寝殿之后,大门关闭,外界的喧闹一下子被阻隔,仿佛隔得很远很远。嘉禾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回到床上去,却趔趄了一下,倒在了苏徽的怀中。
“陛下!”苏徽慌忙借助她。她的手冰的像是铁,可是苏徽一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如烧热的铜壶。
嘉禾却在这时抿唇朝他笑了笑,搂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肩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第97章 、
就像苏徽所担心的那样,落水之后没多久,嘉禾就发起了高烧。
她之前生病还没好,深秋的时节猝然落入冰冷的水中,难免再度着凉。大半个太医院都被惊动,守在乾清宫内为皇帝看诊。
苏徽不由得被这样的阵仗给吓到,这么多国手、名医一起出动,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是重病垂危。
当然他也不是不担心嘉禾,只不过根据AI的分析,嘉禾真的就只是感冒而已,这场高烧虽然凶险,但以夏朝的医学水平来说,就算是重感冒也不至于要让这么多的人一起来治。
至于害皇帝落水的真凶……嘉禾在醒来的间隙迷迷糊糊的说,没有人推她,她是自己落水的。
可她又说,是有人害她。
“朕行至桥中央,望向水面直觉隐隐绰绰之间依稀有人在呼唤朕,朕忽然感觉头昏眼花,再回过神时,人已经到了水中了。”这是嘉禾的原话。
听起来颇有些诡异,倒像是那些志怪小说中的桥段。
太医们只好对外宣称,说皇帝是发了高烧暂时糊涂了。
只有烧坏了脑子才能说出这样的胡话,并且嘉禾的异常举动还不止这个,她躺在床上,时哭时笑,时而说先帝回来了,时而怒骂,说有人咒她死。
清晨时候宫门打开,白鹭观的得道高人进宫,说皇帝这是被妖鬼所摄,宫中有人用了巫蛊之术,想取君王的性命。
苏徽在听到这样的解释的时候,悄悄翻了个大白眼。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这些鬼话,可是他还偏偏没有办法冲出去反驳。他守在嘉禾身边,堂堂夏国皇帝,此刻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些精神不正常。
她此刻正睁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呆滞的望着床帐,高烧还未退去,她的身体正处在极度的疲乏之时,可她说什么也不肯合眼,每当苏徽的劝她休息的时候,她就拼命摇头,说有鬼魅要谋害她。
“陛下,这世上是没有鬼的。”苏徽无奈的坐在她的身边劝慰道。
嘉禾用力的抿着唇,死死的攥住了苏徽的一只手,好像真的是处在恐慌之中的模样。苏徽试图挣扎,但拗不过她,也就任她这么握着。
没过多久之后,皇帝被巫蛊所害的消息就在宫城上下传开,又有人说不是巫蛊,传谣的人绘声绘色的说起宵小之辈在宫中悄悄埋了桐木人偶,用银针钉入了人偶的心脏,以此诅咒皇帝,幸而天子乃是真龙之子,有上苍庇佑,这才保住了性命。
但也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巫蛊,而是年少的女帝在秋时犯了节晦,沾染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致使神智恍惚。持这种观念的多是宫内的医官,她们列举了一系列的证据,说有些人在春时不能碰花粉,一碰就会犯皮肤病,有些人不能食螃蟹,吃了就有可能丧命。用后世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过敏。皇帝是突然接触到了会让她犯病的东西,病中头晕目眩摔进了玉海之中,结果病情加重。
这两种猜测都传到了慈宁宫杜银钗的耳中。
前者她自然是不信的,杜银钗只相信这个世界有超出现有科技研究范围的自然现象,却不信什么鬼神。在她看来,什么巫蛊、诅咒都是荒诞不羁的谎言,将桐木人偶埋于地下那一段,简直就像是从《汉书武帝纪》中抄下来的似的。汉武帝晚年老糊涂,以至于酿成巫蛊之祸,她才不会犯下这样可笑的错误。
至于后者,她也不怎么相信。嘉禾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从未见自己的女儿会对什么过敏。虽说人的过敏源千千万万,不能因嘉禾过去十六年平安顺遂,就认为她百无禁忌,可杜银钗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于是她悄悄唤来了梁覃,“你去一趟长公主府。”
梁覃于是明白了,太后这是在怀疑自己的长女。
对于朝堂之上的大部分人来说,嘉禾现在活着远比死了要有利,北方战事还未到结束的时候,京城要是乱了,会造成的恶果是人们不敢想象的。
唯有荣靖会期待天子驾崩,嘉禾死于后唯一获利的人只会是她。
杜银钗没有证据证明次女的这一场大病就是长女下的毒手,她只是心中怀疑,所以派遣梁覃去试探一番,若真是荣靖,她也只能予以警告而已,总不能真的将长女给拿下扭送到次女面前。
梁覃面露为难之色,站在原地没动,苦笑道:“长公主早已料到太后会怀疑她。所以她早就已经来过宫中。”
“可哀家没有见到她。”
“长公主谁也没见,既没来慈宁宫,也没去乾清宫,她将一物交到了奴婢手中,然后就走了。”
说着梁覃招手,让侍奉他的小宦官将一口生锈的铜器抬了进来。
这是釜,古时人用来做饭的锅,圆底无足,造型朴拙,到了夏朝时早就没有多少人用了,这件大约是荣靖从哪里找来的古董。
杜银钗在看到釜的时候明白了长女的意思,荣靖用的是七步诗中的典故,所谓“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送上一口锈蚀的铜釜,她是想说,她与嘉禾同根而生,纵然有同室操戈之心,也不会这样急切。
同时这口釜也许还有另一重意思,杜银钗如果不信,大可以杀了她,但她与嘉禾同气连枝,她死了嘉禾也会受损伤,至少一个戕害手足的恶名是逃不掉。
一时间杜银钗脑中思绪飞转,许多的问题一闪而过,最后她猛地想通了什么,敛去了眸中的情绪,淡淡吩咐道:“将这口……锅收起来吧。随便找个仓库搁着就好。”
谋害她次女的真凶,她大概心里已经有数了。那个人不是荣靖。
好不容易将嘉禾哄睡之后,苏徽小心翼翼的掰开嘉禾的五指将自己的手解救了出来,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在灯下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半天,十五岁的少年身体看起来和女性没有多少分别,他这双手仍然是纤巧的。嘉禾握了这么久,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这样不好,以后他还是多注意同她保持些距离吧。这段时间天天穿着女装扮作女人,他偶尔是真的忘记了什么是性别之分。
如果有一天嘉禾要是知道他是个男人了,是会弄死他,还是会弄死自己?
宋以后礼教愈发严苛,女人无心与男子有什么肌肤上的接触都会羞愤不已,为了一点在后人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自杀的女性在这个时代数量还不少,不仅不少,她们的事迹还被写了下来大肆宣扬,教导给那些年幼的女孩。
不过……嘉禾是女皇,而且与她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苏徽从未感受到嘉禾对所谓的“礼教”有多少尊敬——若真是一个视名节如性命的女人,早就在登基那天就去死。暴露在众多男子面前,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简直是有失体统的一件事。
假如哪天苏徽的真实性别暴露了,无所谓名节的嘉禾大概不会羞愤,更谈不上觉得自己“不干净”了要去死,不过她很有可能因为被欺骗而一怒之下杀了苏徽。想到这里苏徽打了个寒噤,整理了一下女官服的立领,遮住还未长好的喉结,快步走出了寝殿。
一出门见到的是赵氏兄弟,苏徽平日里对这两人谈不上讨厌却也谈不上喜欢,不过女装大佬和女装大佬之间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看见这两个人的时候,苏徽心里的不安都淡了几分。
只有十二三岁的赵氏兄弟还没有后世传送的惊艳容貌,但瘦削矮小的身形使他们看起来就和女孩一样。
“云女史。”他们眼下的位分与苏徽平级,但在苏徽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
“你们待在殿外做什么?”
“因为担心陛下。”年纪较小的赵游翼低声说道。
“陛下可还安好?”赵游舟问。
“还是那样子,不停的说胡话。不过高烧退了一些,刚才我已经喂她喝过药了,她睡了过去。”
“但愿陛下安然无恙。”赵游舟眉头蹙着,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苏徽看得出这两个小孩手腕上都有淤青,想来是那夜被慈宁宫宦官拖拽时留下的。还好嘉禾醒的及时,喝止住了那些人,否则他们一定会被带下去拷问,到时候真实性别就未必隐瞒得住了。
赵氏兄弟肩负着为家族复仇的重担,荣辱系于嘉禾一人的身上,嘉禾若是除了什么事,他们绝对落不到好。
“陛下会安然无恙的。”苏徽说。
他不似赵氏兄弟一样将表情写在脸上,看起来神情冷冷的,语调也冷冷的,可赵氏兄弟都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
苏徽没有再多说什么,拍了拍这两兄弟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走后许久,这对兄弟都还在凝望着他的背影。年纪小的赵游翼凉凉的感慨:“还真是得陛下的欢心。”
年长的赵游舟看了眼堂弟,说:“我们迟早会胜过她。”
第98章 、
嘉禾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唤了苏徽一声,很快有人扶着她坐起,将一杯水端到了她面前来。
但当她抬头张望的时候,瞧见的却不是苏徽,而是董杏枝。
比起今年春才到她身边的苏徽来说,陪伴了她称帝之后三年岁月的董杏枝才是她真正意义上最熟悉的心腹之臣。她推开了董杏枝扶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朕无恙,让你担心了。”
“臣在尚宫局,听说陛下落水的时候被吓坏了。纵然有了陛下提前给的嘱托,也还是忍不住害怕,怕陛下真的出什么好歹。陛下还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如果臣当时在场,一定会阻止陛下。”
“朕有神明庇佑,断然不会死在这个年岁。”
董杏枝没能听懂这句话,只当嘉禾是在安慰她,于是她也抿唇淡淡一笑,垂首道:“能见陛下好端端的站在臣面前,这于臣而言便是莫大的幸事。”
“朕却是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说到这里,嘉禾的脸色稍稍有些凝重。她的母亲竟然趁她昏迷之际动她的人,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乾清宫内别的人也就罢了,那些被嘉禾重用的女官、宫女,最多被杜银钗另调,以便她再派来自己的人手到嘉禾身边,掌控女儿的动向与想法。唯有董杏枝是最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的,且不说她是三年前那场密谋的见证人,只说这三年的时间里她帮着嘉禾做了多少事,知晓了多少的秘密,想想都知道杜银钗不会放过她。
“臣没事。”董杏枝摇头,“臣只是在宦官手中挣扎时留下了一些伤而已,还没被上刑,陛下就醒了,他们自然也不敢继续造次。”
董杏枝说的轻描淡写,嘉禾却能想象出当时情况之危机。那夜她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冷得瑟瑟发抖,窗外的嘈杂的哭闹声闯入耳中,她推门走出去,就看见苏徽被几个人架着往外拽。
嘉禾平日里与苏徽玩笑,常说苏徽这样放肆无礼的性情迟早要吃苦头、挨板子,可她也就是说说而已,从未想过要真的对苏徽动手,也从没想过会有人敢越过她对苏徽动手。因此她当场勃然大怒,不顾太后尚在宫内,撂下了“谁敢在乾清宫内乱来,形同谋逆”之类的话来。
后来她就昏了过去,昏倒的时候苏徽带着她的口谕将乾清宫内被带走的人又带了回来,董杏枝说是未被上刑,实际上身上带着不轻的伤,今日董杏枝来见她,脸上敷了很厚的脂粉,为了遮盖嘴角和眼眶的淤青。
“朕见到你的时候,偶尔会感到愧疚。”嘉禾说道:“朕既没有办法为你伸张过往的冤仇,也不能保你不受屈辱。”
董杏枝用力摇头,最后干脆朝着嘉禾一拜,“臣的一片心只向着陛下一人,这条命是陛下给的,那么陛下便是臣所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臣与陛下同心,的喜怒哀乐,皆因陛下而生。”
嘉禾怔忡了片刻,默然不语。许是觉得董杏枝这样的效忠过于沉重了。
“臣今日来乾清宫,一则是为了探望陛下,二则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董杏枝压低声音,“陛下交待的事情,臣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做了。”
“这么说来,满朝文武应该都听说了朕忽染怪病神志不清的消息了吧。”嘉禾淡淡然的点了点头。
董杏枝抬眸望了嘉禾一眼,什么都没多问,可眼底终究还是有关切与不解之色。
“你很好奇对么?”习惯了苏徽的又问就提,就算董杏枝什么也不说,嘉禾也还是为她解答了一番,“你放心朕心中有个度,不会真叫他们觉得朕是疯了。朕只是想找个机会离开紫禁城而已。”
“是。”董杏枝答道。
“李世安北方战败的消息差不多已经传回来了吧。朕这个皇帝又突然病倒,想来朝野上下应是人心惶惶。造势已经造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杏枝,你去让那几名道长说……”她阂目,斟酌了一下用词,“就说紫禁城内有人要害朕,朕如想平安无事,最好就是离开皇宫,去往永平行宫休养。”
永平行宫位于京师直隶的永平府,建在乐亭城,临海。
原本这样一个地方并不算风景秀美,也称不上气候宜人,可是夏太.祖却是在这里兴建了一座行宫,曾几何时还带着妻子与两个女儿一同去到那里过。
乐亭于夏太.祖而言意义重大,当年他与前朝大军在保定一带僵持许久,始终未能一举直捣前朝京都,就在这时他忽然心生一计,走海路绕到了敌方的后方进行突袭。当年还不满三十岁的年轻霸主亲自率领着一支军队,驾驶着轻舰攻打乐亭,从这个地方上岸,杀得敌方措手不及,而后趁势攻占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