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位韩先生是“假洋鬼子”,方晴心说还真不大像。
韩益接过盒子翻过来看了,笑着说:“我不懂古董,不过——这英国工匠实在不大小心,后面的词都拼错了。”
郑先生笑道:“像是福建那边的工。”
方晴如何还能不懂,这原来是个西贝货。
古董店伙计心里骂娘,脸上却赔笑说:“两位先生慧眼,如此看来我们也让卖主儿蒙了,花不少钱收进来的呢。小姐要不看看别的首饰盒子?”
“不用了,我们就是瞎看。”方晴笑道。
出了古董店,方晴又感谢冯韩二人:“多谢二位先生帮着掌眼,差一点就买了假的呢。”虽没打算买,但此时为谢得真心实意些,也只得这么说。
“不过碰巧而已。”
“两位先生这是要淘换点什么?”方晴觉得自己与表妹两个姑娘家不方便和两个青年男子一起逛,便想找个托词分道扬镳。
“我们来找本书,”郑先生这样的人岂是呆子,一眼看出方晴的意思,便说,“二位姑娘接着逛吧,这琉璃厂珍珠不少,鱼目更多,希望二位淘到好东西。”说着微微鞠躬作别。
方晴芙蓉也笑着对郑韩二人颔首作别。
“这方小姐倒是个厚道人。”看着方晴二人的背影,郑先生笑道。被古董店伙计骗了还和颜悦色的,而且出了店才感谢自己二人,并不肯给那伙计难堪。这样老派的体贴在年轻小姐们身上不多见了,多的是牙尖嘴利让人下不来台还以此为荣的。
韩益点头。
郑先生轻佻地挤挤眼,“可见不摩登有不摩登的好处。你想想,若是密斯黄她们……”不待韩益说什么自己便接口道,“不寒而栗啊。”
“背后说女士长短,”韩益笑着责备,“这就是你的‘尖头鳗’风度?”
郑衍撇嘴笑道,“尖头鳗,我还大嘴鲶呢。只有对淑女,我才是绅士。”
韩益笑着用手虚指郑衍。
二人拐进一家专门卖善本孤本的小书铺。
方晴芙蓉在街角一家店里找到方守仁和吴明辉,四人在琉璃厂附近的一家小鲁菜馆解决中饭。
点菜当然得吴明辉来,糖醋鲤鱼、九转大肠、西芹虾仁、总督豆腐,再加一道菠菜芙蓉汤。难为几个人这样的大热天食欲却好,也没人计较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吃得盆干碗净。
吃饱喝足的一行四人一边接着逛,一边听美食家吴爷背着手点评刚吃的菜,又说总督豆腐得名的典故。满耳朵的吃经和满眼的字画书刊古董在脑子里打架,怎一个乱字了得。
乱得兴致勃勃的几个人逛到下半晌,还买了一堆的东西,旧书为主,还有画画儿的笔墨纸张,一盆石头松树的盆景,爷儿几个分着提溜着,又拐到信远斋喝了酸梅汤,方才回去。
回去一坐下,方晴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可到底年轻,第二天起来依旧出去逛。这次逛大栅栏。第三天逛隆福寺庙会。都是吴明辉、方守仁带着俩丫头逛。吴氏则在家帮嫂子操持备办喜事。
第四天游逛四人组没出门,因为这已经是婚礼正日子的前一天了,人人都要忙。
方晴芙蓉帮着洒扫厅堂橱卧,方守仁和吴明辉商量着写喜联,然后往自己和亲戚族人家贴去,关氏吴氏带着赵氏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正忙活着,方晴大姨带着两个女儿来了。
大吴氏纯乎是个阔太太的打扮,粉白脂红,烫着卷头发,华丽的墨绿金银双色彩绣凤凰旗袍,脚上踏着三寸高跟鞋,只是形容有些憔悴,虽擦了粉,却也遮不住眉角的皱纹和青黑的眼袋。
两个女儿,文馨比方晴年长两岁,长着跟方晴很像的一双眼睛,其它地方却比方晴漂亮很多,身材也袅娜,是个很美丽的少女;文馥比方晴小一岁,胖乎乎的苹果脸,是个长相喜兴的姑娘。姐妹俩都穿摩登的洋装连身裙子。
当下把活儿放下,大人孩子舅舅姨姨的厮见完毕,分了礼物,大人们几年不见,自然要一起说话叙说别情,方晴等小姐妹也被赵氏让着去自己屋里吃果子说话。方旭却被大姨拉住,满头满脸地摩挲揉搓,方旭自以为是大孩子了,很是不好意思。
方晴冲弟弟睐睐眼笑话他,方旭尴尬地瞪姐姐一眼。
想是看到了姐弟俩的动作,文馨撇嘴笑说:“妈恨不得把旭弟弟换了我们俩。”
方晴听母亲说过大姨家事情。大姨父在天津卫做洋人买办,听说很有办法。大姨出嫁时,家里连像样的聘礼都出不起,现在却住着花园洋房,出门有汽车接送。
大姨虽不为钱财操心,却苦于没有儿子,又听说姨父在外面置了小公馆,有一房姨太太,三四年前生了个小子,姨父把这独生儿子宠到天上去,女儿自是退出一舍之地,那姨太太也不是个安分的,把大姨气个倒仰。
大姨自感没有儿子是不行的,大姨父纳妾也是打着生儿子续香火的名头,所以大姨以为症结就在这“儿子”上。大姨对姨太太生的儿子自然不喜欢,看见这硬装大人的小外甥就撒不开手了。
是故方晴并不接文馨的话头,只笑着说:“表嫂给备了好吃的,咱们赶紧去尝尝。”
“是的呢,咱们去那边屋里说话。”赵氏想也是知道内情的,也赶紧说。
文馨还有些不平,冲口说道:“这儿能有什么好吃的——”话没说完就刹住嘴,尴尬地看一眼芙蓉和赵氏,笑着说:“天这么热,倒不想吃什么,还是吃点瓜果梨桃的好。”
方晴被呛一句也不生气,只腹诽这位姐姐是个没心眼的,转眼看见文馥表妹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心说妹妹倒比姐姐着调。
芙蓉是个直脾气,有心翻脸,到底忍住了。
赵氏倒是恍若不闻一般,只笑着说:“妹妹说的是,正是买的大西瓜,今年天旱,瓜都是沙瓤的,甜得很。放在凉水里镇了这大半天了,正好吃。”
几个人也就一去去厢房赵氏屋里吃西瓜。歇一阵子,又开始忙,文馨文馥是不会干活儿的,赵氏只安排她们帮着叠红包。忙忙活活就是一天。
第二天迎新妇,拜堂,众人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吃了席,晚上年轻小伙子又闹了洞房,这喜事才算完。
婚礼第二日,新媳妇拜见长辈,与平辈见礼,方晴得了新嫂子一个绣梅花的荷包,里面装了几个银角子,自己则还出去两条绣花手帕。
到第三日,吃罢早饭打发小两口儿回新媳妇娘家回门,大吴氏母女便要回天津。吴家人苦留,大吴氏笑着说:“文馨文馥还要上学,跟学里就请了这几天假。”既是如此说,便不好再留,只依依惜别。
吴氏和大吴氏一母同胞的姐妹,几年不见,昨天晚上说了半宿的话儿,今天早晨眼里都有血丝,这时候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再说什么体己话,吴氏轻轻拍拍姐姐的手背,只说路上保重。
大吴氏眼圈红了,冲着哥嫂妹子一家说声“都回去吧,还来呢”,就带着俩闺女走出胡同,由吴理陪着,坐上黄包车去了火车站。
吴氏轻叹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姐姐家看似光鲜,谁知道这光鲜背后有这么些个破烂事。
第13章 再见韩先生
大吴氏一家走了,方家又多逗留了两天,一是方守仁要去访友,二是之前为着侄子喜事吴氏都没出去逛,这会子没事了,正好出去逛逛,给方晴买点当嫁妆的衣服料子。
关氏也有兴趣,芙蓉也到看人家的时候了呢,嫁妆得提前攒。但光顾着闺女也不行,还有俩媳妇呢。这次办喜事收了好些喜钱,刨去酒席什么的花销,竟然还剩了不少,心情愉悦的关氏干脆把女儿儿媳都带上,和吴氏、方晴一起出去逛,由婚假中的吴彦陪着。
关氏吴氏是老式女人,去的都是旧式布庄,芙蓉则鼓动着去逛百货公司,两个媳妇不好插口,方晴倒是想看看这京城的百货公司是什么样,于是也帮腔,关氏吴氏拗不过她们,又看两个媳妇也兴兴头头的,也就同意了。
娘儿几个进了百货公司,眼就不够用了。且不说琳琅满目的东西货物,单看卖东西的吧,百货公司的女职员穿着合体的旗袍,画着眉眼,涂着嘴唇,一个个都年轻漂亮,男职员也都是平头正脸的小伙子,穿着时髦的西式衬衫长裤。
关氏是极少出门的,这百货公司还是第一回 来。当下啧啧两声,低声和小姑子吴氏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年轻姑娘都来当伙计了,还打扮得妖精似的。”
吴氏也笑着低声跟嫂子说:“这样的打扮叫摩登,我新学的词,咱们年轻的时候哪敢穿这样的衣服,就是现在,在我们乡下也没有这样的。”
小辈的几个哪管俩上年纪的怎么说,这会儿早被这些繁华景象迷了眼。但这样的繁华富贵,又让人有些胆怯,觉得这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踩在溜光的地板上,脚都不会走路了。
事实上这里的东西确实是贵,用关氏的话说“贵得没边了”,“好是极好的”,这后半句是吴氏说的。
什么也不买好像说不过去,吴氏便买了些好看的衣服盘扣,有蝴蝶的、有飞凤的、有花朵的,精致的不得了,不但自己盘不出,就是沧县县城也没有这么些样子,回头买回去给方晴往嫁衣上钉,肯定抢眼。又特意买多了些,分给侄女侄媳。
关氏也有心买些精致的小玩意回礼,正不知道选什么好,芙蓉发现了卖玻璃丝袜的。
这玻璃丝袜再没有那么薄的,芙蓉套在手上比一比,手里的纹路清晰可见。芙蓉笑嘻嘻地撺掇关氏买几双这玻璃丝袜。
“吓,这么薄,穿上不跟没穿一样?再说也不禁穿啊,一会儿就得磨破了。”
卖袜子的姑娘倒不是富贵眼,听了这样的话不以为忤,反而和气地笑着说:“并不容易坏的,配旗袍穿顶好看,年轻的小姐太太们都要有几双的,您看我天天站着天天穿,也不坏呢。”这姑娘身材高挑,玻璃丝袜子兜住小腿,显得小腿光滑笔直,很是漂亮。
正说着,旁边来一位摩登小姐,穿件露半臂的鹅黄底子绣绿叶子的绉丝旗袍,并不仔细挑选,只指着其中一种说:“这种深色的要一打”,又指着一种带小点的说:“这个倒是俏皮,之前没看见过,也来一打。”
受这阔气的小姐影响,也确实没看到还有什么精致小物件又不那么贵的,关氏就给闺女、儿媳、外甥女每人买了一双这样的玻璃丝袜。
买完又后悔肉疼:“都能买一匹布了,”又埋怨芙蓉:“你看这根本就不是咱这平常人家姑娘穿的,这要配旗袍的。”
芙蓉大咧咧地说:“那额娘就再给我们每人做套旗袍呗——反正咱是旗人。再说这么好的丝袜没有旗袍配着不可惜了?”
关氏拿手指头虚点芙蓉的脑袋。这丫头越发着三不着两,这袜子这么贵,还说要做旗袍,一套旗袍做下来得多少钱?平时干活又不能穿。再说做就不是做一套,姑嫂几个都得做。
芙蓉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孟浪了,很有些不好意思。
方晴替表妹解围:“妹妹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一个人想去买螃蟹解馋,不好直说,就说家里还有些姜醋,得买些螃蟹配着吃,不然这姜醋可惜了(liao)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芙蓉也笑着说:“姐姐你知道就行了,怎么非得说出来。”惹得关氏又加紧用手点了芙蓉两下子。
正笑闹着,芙蓉突然拽拽方晴:“韩先生。”
方晴顺着芙蓉的视线瞧过去,可不是吗,不远处站着的正是那天在琉璃厂遇到的韩先生。
韩先生与那日打扮迥异,穿一套米白色西装衬衫长裤,头发都抿上去,贵公子似的。旁边一个紫衣佳人,正在挑选眼镜,只能看到个窈窕的背影。韩先生侧着脸,微笑着听女伴说什么。
韩先生也发现了方晴他们,微笑着欠身颔首。
吴氏关氏等人也看到了,见一个样貌英俊打扮体面的青年男子与女儿侄女打招呼——心下惊疑不已,不晓得两个丫头从哪儿认识的,虽说现在不大讲究男女大妨了,但到底不大好,这年轻人又没主动上前说话,吴氏关氏就连忙带着几个年轻姑娘媳妇走了。
出了百货公司,关氏就审芙蓉:“那人是谁啊?”
芙蓉嘟着嘴:“额娘又大惊小怪,前两天我跟阿玛、姑父、晴姐姐逛琉璃厂,遇到姑父火车上认识的一位郑先生,这个人是和他一起的,就见面点个头儿的事儿。”
方晴暗中点头,谁说芙蓉是个没心眼的,这春秋笔法用得好。
关氏看吴氏,吴氏点头,确实火车上遇到一位郑先生。二人放下心来,但还是说教:“你们年轻姑娘一言一行都要当心的,不要学时下那些狐媚子,上当了是一辈子的事儿。”方晴连忙拉芙蓉点头称是。
吴彦也帮着说话:“那位先生看着像个上等人,再说现在年轻人一起说说话、喝个茶都是常事儿,额娘不要大惊小怪。”
被关氏剜了一眼:“你跟你妹妹都出息了,说额娘大惊小怪,这是能用在老家儿身上的词吗?”
方晴心里的小人儿给自己抹把汗,心说,哥哥嗯,给我们解围也不用把自己搭进去啊,你这话说的,也不怕新媳妇吃心。
方晴偷眼看二表嫂并无异色,才放下心来。又被关氏的话一搅,吴彦芙蓉又是给母亲说好话,这段由韩先生引发的家庭纠纷算是揭过去了。
到晚上睡觉时说起这段,芙蓉还叽叽咕咕地笑:“都说我是没心眼子的,我看二哥才真傻呢。”
方晴住芙蓉的屋子,此时洗漱完了,姐儿俩都躺下,扇着扇子说话儿。
“二表哥也是为了搭救咱们俩,要不咱们不得让我娘和妗子念叨半天。”
“都是那韩先生闹得,”芙蓉凑近方晴,小声说:“晴姐姐,我那天偷听姑姑跟额娘说姐夫是个好看的,比郑先生、韩先生怎么样?”
“别凑我耳朵上,痒痒!”方晴推芙蓉,“躺好了,睡觉吧,我可困了。遛了一天,你都不累吗?”
“先别睡啊,晴姐姐,说完再睡。”芙蓉岂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反而贴得更近,又用手推推方晴。
看芙蓉不罢休的样子,方晴嗤地笑了:“不是一类,怎么比啊?你倒给我说说泥鳅、家雀儿、蚯蚓哪个好看。”
“晴姐姐,你太坏了,怎么说泥鳅、家雀儿什么的呢,比个花儿啊草儿啊也行啊。”芙蓉笑着捶方晴,觉得以后再也没法面对泥鳅和家雀儿了。笑完了又胳肢方晴,非得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