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栏杆前的人,消瘦苍白,五官极致精致,如苍山之雪,如空海之雾,环佩璎珞不足饰,红妆粉墨不足描,在日光下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不像人间金尊玉贵金堂锦绣的天子,倒像是世外仙姝云中仙娥。
只见她衣袖一飘摇,祥云翻滚仙鹤展翅暗纹在阳光下烨烨生辉:“走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仙歌去见霍威。
“臣,参见陛下。”
只见太极殿的内室里已经多出一个人。
霍威看上去四五十许人,须发皆张,一身蛮横气息,都是常年征战孕养出来的,他是武威帝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和他出生入死,浴血搏杀,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所以在武威帝逝去之后,掌握了小半军权的他,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立郑月恒为皇。
“相父。”在武威帝病床前,武威帝让郑月恒唤霍威为相父。
“陛下。”
“陛下今日去做了什么,为何迟迟不归?“
这宫中怎么会有霍威不知道的事?
表面询问,实则训斥,确实霸道。
仙歌不理,只回:“相父找我有何事?”
在霍威的面前,郑月恒不会自称为“朕。”
霍威也没有把郑月恒这个天子当回事。
“陛下已及冠,当是大婚之年,不知陛下可有看中的人选?若是没有,臣有一人可荐。霍家霍休,臣从小看到人,文韬武略,一表人才,年岁与陛下相当,出身也与陛下堪配,陛下立他为君后如何?”
来了!
霍威对郑月恒从来都是如此,直接蛮横。
想让郑月恒盖章,打断她的手握着盖也要盖。
想要郑月恒听话,饿她个三天哪怕饿死也是如此。
而这一次,他想要郑月恒娶他的侄子。
仙歌坐在上首,没有直视霍威,而是拿着玉玺随意乱盖:“相父要的章。”
霍威却没有接,他确实需要这些章,却不是为了这个而来:“陛下觉得臣的建议如何?”
他是一定要郑月恒表态的,不是霍休也会是霍家的其他子弟,甚至是依附于霍家的势力。
仙歌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道:“相父先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空旷的内室之中回荡着两人的话,四处的宫娥内室沉默如花植,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呼吸。
霍威:“陛下大了。”
他眼睛微眯,像极了一只正在狩猎的老虎,而不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仙歌清楚地听到这话中的威胁,但:“相父说得是。”
空气无知无觉间静谧,四周连呼吸声重了一些也能听到。
霍威直起身:“一眨眼陛下都已及冠,先皇在这时已起霸业,我带着人投奔之时,尚为三千军士的粮饷发愁,不知如何是好,不想陛下一夕间也这么大了,真是生离死别,旦夕祸福。”
霍威也是有文化的,他出身大族,书读的还不错。
仙歌轻声:“多谢相父,儿受教了。”
话音一落,霍威便“哼”了一声,然后拂袖而去。
四周静谧的气氛才开始回暖,空气中漂浮着喘息的声音。
仙歌微微一笑。
——这充分说明了,宫人怕霍威,而不怕她。
“陛下——”贴身大宫女绿绣担忧地送上茶盏。
仙歌接过茶杯,摇了摇头。
此事不能妥协。
而霍威在离开之后却没有直接离宫,而是唤来人问:“陛下最近见了什么人?”
来人:“裴家王家陈家皆借着拜见太妃的名义入得宫中一次,最近陛下夜梦频繁,太医署中的太医不得力,被换了三个,其中一个是周家所送,一个是萧家所送,还有一个不知,陛下身边的人换了三个,虽不近身但也有蹊跷,还有上次陛下万岁寿辰之日,许多人借着献上贺礼之机,不知夹送了什么,贺礼送上之后就送入了内库,那里由先皇仅剩的一些心腹看管,咱们插不了手。”
“哼。”霍威蕴怒。
他那双如虎目一般的眼睛夹杂深深森寒:“去查——”
声音消散于九重门,回荡于烟尘,被阳光融化。
第87章 江山为嫁 出宫
霍威回了霍府, 一大帮谋士前呼后拥而来。
见霍威面色不妙,众人心中皆有数。
霍威重重将茶盏放下,冷哼一声:“哼。”
当即有人问:“陛下不应?”
霍威:“不应!”
便有人分析开:“莫非是裴家向陛下进了谗言, 裴氏三日前才求见太妃;或者是陈家, 陈家一直有心与皇室联姻,陈氏最出色的那一位郎君至今未婚配;又或者是宗室那些老怪又在兴风作浪, 不得安生,想让陛下退回公主位, 让位于宗室;还是那些文臣蛊惑了陛下——先皇曾替陛下挑选夫婿, 或许借着选驸马之机替陛下安排好了后路……”
一连串的猜测, 充分说明了郑月恒这个女皇是何等的危如累卵。
“那些世家向来与相爷作对, 裴氏三天两头求见太妃,确实不无这可能。”
霍威:“世家……”
“陈家, 陈七郎素有郎艳独绝的美名,承载如此声望,却至今未曾定亲, 陈家之心众所皆知,若真娶陈家七郎为后, 陈家必定得势, 到时世家猖狂, 对相爷之大业必定不利。”
霍威:“陈家……”
“宗室贼心不死, 哪怕不能让陛下禅让皇位于宗室, 只怕也未必甘愿退让, 曲水公主一直想让她小儿为君后, 此等心思如白日之冰,一眼可见。”
霍威:“宗室……”
“文臣……”
他一手重重锤在桌子上:“哼!”
砰的一声,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早晚有一天, 我要他们好看!”
可就算是这样众人依然担忧:若是霍威有全部弹压下世家宗室其他勋贵文武大臣的实力,他也不会耽搁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登上皇位,还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相父!
这时霍威转身,露出圆瞪的虎目,恰如一只老虎:“众位可有何解?”
“这……”众人一瞬犹豫,随机纷纷踊跃应答。
世家好解决:世家最重视名声,这是他们的立家之本,而哪个世家没有几个不孝子弟,但凡繁衍上百年之树木者皆生蛀虫,世家自然也不例外,拿住了他们,抓住了把柄那就什么都好说了。
而对于如今权倾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霍威而言,这自然不难。
勋贵:勋贵也不难。勋贵们各有立场,有的站霍威,有的站皇室,站正统,站皇室的那一派占据大义,但现在小皇帝捏在他手里自然无需畏惧。
最后的宗室……却是最麻烦的,宗室也握着一部分兵权,这需要从长计议。
众人一番计议,心里却在感叹,被各方势力敌视,相爷之处境,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危机四伏。
这时有人感叹了一句:“陛下毕竟大了……”
是的,这才是问题的根源,皇帝大了,不好掌控了,新的利益争夺要开始了。
未尽之意所有人都懂。
陛下已经亲政,虽是女子可她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若她要临朝,相爷如何自处?
霍家到了这等地步,已是不进则退,若相爷后退一步霍家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可就算是这样,众人面上也是不露,毕竟现在,是他们占上风。
霍威一瞬沉吟。
堂中瞬间极静,烛光在金玉朱器,琉璃摆件上拉出长长的暗影,让呼啸而过的风都显得更为仓皇。
这时却听到一声轻笑传来:“未必就要如此恐慌,众位或许忘了,咱们这位陛下,是个女子,而但凡女子,就没有不在意婚姻大事,不在意未来夫婿的,哪怕郑氏公主位居帝位亦然。”
只要是女子,就在意她的姻缘,而郑月恒从未见过霍休,这与她少女情思不符,这或许,更能说得通郑月恒态度突然强硬的原因。
说到这里,众人豁然开朗。
他们一寻思,觉得正是整个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连霍威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众人沉重的脸上纷纷露出笑颜:“也是,也是。”
“子虚说的是。”
“陛下……纵然万万人之上,也是位女子,但凡女子,对婚事慎重是自然。”
“相爷觉得该如何应对?”
霍威神情稍微和缓:“有理……倒是没想到。既然如此,还可暂缓。那些世家宗室之流,亡我之心不死,我势必不能让他们如愿,到时自然一一收拾。”
“至于陛下婚事……去和三郎君说一声。”
霍休,行三,他便是霍家的三郎君。
接到消息的时候,霍休正在弹琴。
闻言不语。
只听到青琅轩中古琴铮铮作响。
琴名惊雷,百年前流传下来,名贵珍稀连皇宫库房中都少有。
曲名“采薇曲”,亦是寻常的曲子,但在他手中却格外动听。
闻言他已弹了小半个时辰,一直不语。
霍休文物双全,不像霍威之侄,行伍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倒像是两百年三百年的世家教出来的儿郎。
他剑眉星目,朗若青竹,一身蓝衣如窗外青竹,轩然傲骨,气宇轩昂。
非如此不能得霍氏琳琅的美称。
当此时,檀香炉里青烟饶,丝丝缕缕断人魂。
霍休自然知道伯父找他所为何事。
但他与伯父对这桩婚事的看法不同,他并不看好伯父的打算。
这位天子纵然好摆布,可满朝的文武大臣却不好摆布。
为了利益,为了将来的皇帝流着他们家族的血,甚至是名正言顺地改朝换姓,夺得江山,他们什么做不出来?
从八年前,伯父未能登上皇位起,他们就已经输了,霍家一鼓作气失败,落入再而衰,三而竭。
伯父或许都没发现……他已经老了许多了。
一声长叹,霍休满腹的打算,却没有用,他只是霍家的小辈,不是霍家的家主。
琴音不断变换,从一开始的铿锵有力,变得幽然晦涩。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近义词从来不是长盛无衰千秋万代,而是盛极必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霍家,实在是得意太久了。
琴音停下。
他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这时心腹上前道:“三郎,君女郎又派人送帖子过来了。”
霍休拿着那描红绣绿的帖子,眼神一瞬变换,然后道:“今后不必送来了。”
心腹一瞬惊心,有些不忍:“这……”
也不知是为谁不值。
这时就听到霍休道:“告诉姑母,他日君表妹出阁之时,我必送上如随侯和氏一般的珍宝,今后毕竟对表妹以亲兄长之情对待。”
心腹:“知道了。”
三郎君从无虚言,看来这一段缘分,是彻底断了。
而等小厮走后,霍休却拿着他的剑,出了青琅轩。
青琅轩的竹林前。
只听青石伴长风,傲然有龙吟。
只见霍休抽出宝剑,铿锵一声,如惊鸿,如游龙,在林中纷飞,如一抹飒然之影。
无声无息间听竹风萧然,一来一回间闻北雁悲鸣。
然后再听“唰”的一声,已是宝剑回鞘,满地竹叶零落一地,还带着剑气的凌厉。
而在皇城中,紫微殿里。
仙歌正倚窗而立。
此时夜风呼啸,乌云遮月,不见繁星,只见弯钩。
她问:“霍家怎么说?”
身后传来细微的,不知从何传来的声音。
仙歌点头:“我知道了。”
她手握拳,抵住唇,轻轻咳嗽了两声,换来来人担忧地劝诫。
这时屏风外亦传来宫娥担忧地呼唤:“陛下——陛下——”
仙歌一摆手:“去吧。”
她将手拢入袖中,不再压抑自己的咳嗽。
宫娥们很快找来。
“陛下又夜梦不安了吗?可要唤太医来看看?”
仙歌摇头:“不必。”
宫娥不敢再言。
陛下虽是个傀儡皇帝,可要她们的命却是易如反掌。
如先前很多次一样,仙歌被劝了回去。
半夜时分,风声呼啸,冰冷寒凉,听不清人声的紫微殿雕花窗被关上。
回到温暖的榻上之后,仙歌静静蜷缩着,双眼紧闭,唇色浅淡,如孩童一般蜷缩。
表面上似因夜梦频繁而神思不安频频蹙眉,实则在她的身体中,一道暖流流经身体奇经八脉,温养郑月恒因先天不足,后天多思所造成的损伤。
——以仙歌的修为,在这个可以修出内功的世界里,修出一点真气来护持早已破败的身体,易如反掌。
郑月恒本就体弱,又连番损耗,寿数本就不长久,仙歌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所以还是多保重自身的为好。
而等到了第二天,太医令还果然还是赶了过来。
最后得到的结论依然是夜梦不安,神思亏耗——这不出仙歌所料,
之后便是一长串保重自身的交代,然后换了一个药方,虽然功效与之前差不多。
仙歌不在意,待太医走了之后,便开始忙自己的事。
郑月恒平日里没什么事,在霍威的手下,她不过是个工具人,只有每初一十五的大朝才会被请出,其余的小朝会,平日里那些大臣晋见的人,都是霍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