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只需要在霍威令人送来的奏折奏章上,盖上印章。
虽然也可以不盖——但她从未用这权利换取过什么,除了之后大婚一事
而今日,仙歌不打算盖章了。
她站起身,唤宫人给她更衣。
今日霍威定会带着霍休来见她,或者帮霍休创造和她见面的机会,仙歌却不愿让他如愿。
所以此时仙歌直接对捧着皇帝龙袍的宫娥一摆手:“不必了。”
“今日不用。”
“将常服取来。”
“陛下!”
宫娥大惊,她们听明白了仙歌的意思,她是要出宫。
郑月恒不是从未出过宫,而是很少。
都是去见一些人。
仙歌却不管直接跪下的婢女内侍,而是自顾自在绿袖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玉白色的常服。
只见暖日生辉,缠枝海棠之纹若隐若现,五彩线兰草纹生于束腰,琳琅玉并金丝络垂于腰侧,那人站在金玉玲珑处,恰如天然风流人间一抹雪色,无边风雅尘世一缕冷香。
这一次着的是男装,但并未掩饰女子的身份。
仙歌收手,转身,对着满室的宫娥内侍,施施然道:“我们出宫去吧。”
也是时候去见见韩真了。
上一次,郑月恒就是在今日见的韩真。
因霍威逼迫太过而心中不耐,出宫去见她的姑母安定大长公主,然后遇到了前来妙真观借住的韩真。
第88章 江山为嫁 狡辩
妙真观, 位于中都城外,灵仙山上。
山势平缓,一弯溪流从上流到下, 清凉潺潺, 温柔可喜。
时正初夏,空气中已有暑意, 有这样一汪溪流,正好解暑。
可就算是这样, 在仙歌将手伸入溪流中不过三息之后, 就有侍从开口:“陛……郎君, 您体弱, 不能久近寒凉之物。”
因为身体孱弱,连一汪溪流都算是寒凉之物了。
仙歌眺望远方, 妙真观在山上,这座山历来是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安定大长公主入了妙真观之后, 前来踏青赏花的游人少了一些,权贵世家的车辙倒是深了几寸。
她向山上看, 只见山茱萸开得正旺, 一串串, 红艳艳, 热烈似胭脂, 旁边的蔷薇也开得正好, 正是它开的时节, 一串串如风流工笔,如写意诗书,天然一股风情, 与不远处的木槿交相呼应,倒分不出那个更漂亮,哪个更鲜艳,不知从何处而来漫山遍野的紫藤花倒是被它们衬得黯然失色。
安定长公主是个爱花之人,哪怕入了道观,也要在观外山上栽花种树,全然不管这些花木能不能活。
仙歌要上山,自然不会受到阻拦,甚至是得到了消息的人一早就到了山前迎接。
此地已经是半山了,距离山腰道观并不远。
安定大长公主是先皇仅剩的几位兄妹中对郑月恒最友好的那一位,所以郑月恒时常会来看她。
“姑母。”
坐在观中,仙歌一身玉白常服有如云层外照进来的月光,与大白日不太相称,却与清冷的道观格外合宜。
“你又来了。”长公主睨她。
“不是说没事别来烦我?”
仙歌:“朝堂上开始议论我的婚事。”
“所以你就来烦我?”
仙歌低头。
“我早就说过了,这些乱糟糟的事你自己处置,亏你还是个皇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柔弱不胜衣,有你父皇的半点样子?亏我小时候那么疼你!”长公主冷哼了一声。
郑月恒小时候是由这个最小的姑母照看大的。
“你找我又有什么用,我难道还能凭空生一个儿子嫁给你不成?你不喜欢,不知道拒绝?拒绝不了,不知道受用?受用不耐,不知道再换?整日里哭哭啼啼,摆出一副死了人的样子,你父皇已经死了,你姑母还活得好好的,你这咒谁呢?”
十分不客气。
正在装柔弱的仙歌闻言嘴角抽抽:姑母,你暴露了。
她再打量这位姑母,只见她一身苍璧色绣祥云纹男装,并未束冠,只是随意绾上,看上去不像是四五十许人,反倒风华正茂,徐娘不老,眉眼神情间虽满是不耐烦,却不显暮气,而更关键的是,在她的脖颈处,一点红痕若隐若现。
仙歌:明白了。
她就说,哪有公主放着锦绣繁华的生活不过,去当个没意思的道士。
联想到她先前的话,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她如雪玉一般透明纤细的手轻轻握上茶盏,看得安定长公主又是一阵腻歪,她这个侄女,越长越没意思。
不过也怪不得她。
她只道:“你真不喜欢霍休?”
仙歌问:“姑母认为我应该娶霍休?”
只见这位长公主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有些讽刺的笑容:“有何不可?不止是霍休,既然天子娶后,那也到了大开后宫的时候,那些公侯公子,世家郎君,民间佳人,甚至是你其他几位姑母的小儿,不也可一并纳入宫中,反正天子三宫六院,理所应当。”
仙歌:“……”
安定长公主说的确实是一个办法,既然拒绝不了,不如因势利导,将事情往她希望看的方向发展。
但郑月恒是不想看到这样的。
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
安定长公主低头瞄一眼神情从始至终都从容优雅的侄女,觉得今日看起来还算顺眼,所以拂了拂衣袖,道:“说吧,让我帮你做什么,我帮你就是了。”
仙歌顿时浅浅地笑开。
武威帝晚年确实病痛缠身,床榻难下,但对他唯一的血脉,确实做足了打算的。
出了妙真观之后,仙歌信步慢走,一点也不急着回宫。
宫人内侍们皆不敢开口。
灵仙山上除了妙真观之外,还有好几座道观佛寺,拜前朝神佛之道昌盛的缘故,所以至今香火不错,一直有人来拜。
仙歌此次出行时微服出行,没摆她的皇帝仪仗来,但就看她身后跟着的那一大串人,也没人敢来招惹她。
只见莺歌燕舞,鸟雀呼晴,天光烂漫,可转瞬间,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滴打落下来,滴滴答答,打得人满身的寒意。
好突然的一场雨,瞬间打乱所有人的表情。
仙歌被护送往湖心亭中,此时亭中无他人,只剩下仙歌一行人。
婢女担忧:“郎君……”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亭外却突然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可否让我也避避雨?”
来了。
仙歌知晓,是遇到正主了。
上一次郑月恒放他进来,与他手谈一局,听他讲了个“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故事,并得赠菱花宝镜一面作为报酬。
而这一次……
仙歌淡淡然道:“不可以。”
韩真一愣。
他听着透过雨梢传进他耳中的声音,一瞬失神。
或许是这声音太悦耳,或许是这回答太出奇意料。
“原来是位女郎,是在下唐突了。”
其实不唐突,时下风气开放,已婚未婚男男女女在外面看对了眼春风一场都是使得的,哪怕是名门贵族的女郎郎君,珠胎暗结之后只要禀明父母亦可成就一桩好亲事,这等在野外相遇,因一场雨相见一场的事实在不算事。
仙歌没有有意隐瞒,所以韩真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女子。
此时雨越发的大了,韩真打着油纸伞,不像是无处躲雨等来乌篷船的许仙,倒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落汤鸡。
而亭子里霸道的白娘子也不许他进去。
“不知女郎为何不让在下进去?”
作为穿越人士,韩真没有原韩真那样根深蒂固的等级思维,面对一个一眼就知道是贵族女子的人,他第一个问的不是“女郎要怎样才能让我进去”,而是“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仙歌嘴角微扬,如墨一般乌黑深邃的眼中平静无波:“我在为难你。”
韩真:“?”
“为难人需要什么理由?”
韩真嘴角抽搐。
好极了,他这是遇上了什么神仙。
“是我哪里得罪了女郎?”
“没有。”其实是有的,但不能告诉他。
韩真:“那女郎如何才肯让我进去避雨?”
夏雨如狂风暴雷,就淋这么一小会儿,他全身就湿透了,古代感冒是能死人的,他不能再继续淋雨下去的。
他盘算过直接闯,但一看那看守严密,精光外露的侍卫,就只能算了。
眼看着这位女郎太任性,太不好说话,他着急道:“我用一面宝镜和女郎换一个进亭躲雨的机会如何?”
这是他的作坊最近才仿造出来的宝贝,镜面如水面,清可见人,绝对是这个时代万金难求的宝贝。
韩真带着他来到灵仙山,也是为了拜访一位好友,为镜子打开通道。
上一世,韩真在输了一盘棋之后,故意将菱花宝镜当作赔罪礼也有这个打算。
仙歌:“不稀罕。”
在宫人见这面镜子真的稀奇,接过来想要呈给仙歌看的的时候,仙歌直接道。
仙歌都没有上手,能够惊艳郑月恒的宝贝却不能惊艳到她。
韩真这下是真的稀奇了,先前那位小有权势的好友,见到这面镜子都是惊叹不已,爱不释手,差一点不想归还,这亭中的贵族小姐到底是何等人物,连这也不稀罕?
韩真也是没辙,镜子被送回,闯又闯不进,躲又没地方躲,再这样下去非要得风寒不可。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顺着仙歌的逻辑来:“女郎先前的意思是,既然想要为难我,那便为难了?”
仙歌“嗯”了一声。
听着从雨幕中传来的动听声音,亭子四周挂着得帘子都好像没那么碍眼。
“可若我觉得淋雨并非什么苦事,而是沐浴天地,感化自然的欢喜事,那女郎又觉得如何?”
仙歌没有回答,静静听他接下来得话。
“躲雨事乐事,淋雨也是乐事,女郎顾了这一头,似乎忘了另一头,并不兼美。”
“那你想要我如何做?”
韩真没有直接回答:“淋雨是苦,不淋雨也未必是喜,爬山是苦,不爬山不见朝阳不见落日不见山巅之风景也是苦,吹风是苦,不吹风不品花香不品雪香不品松香也是苦,日晒是苦,不日晒不见阳光不见万里长云不见天地辽阔也是苦,女郎未必着相了。”
“女郎想要为难我,可安知我觉不觉得为难?觉不觉得辛苦?”
亭中安静了一瞬,只听一声轻笑传来,如和田玉轻轻划过锦帛,如浣纱女轻轻撩动河水,让韩真心弦悄悄一动。
“你看——”
仙歌慢悠悠道。
“看什么?”韩真回神。
“你看远处那山?”
“什么?”
“像不像你措辞狡辩的样子?”仙歌吊足了韩真的心,最后道。
第89章 江山为嫁 笑话
韩真:“……”
你这联想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远看山是山, 近看雨是雨,女郎为难我,听我讲一场苦与不苦的道理, 可觉得苦否?”
“曾有一大和尚言,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拂勤拭,莫使惹尘埃, 又有一小和尚言,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为难与不为难本就是相对而言, 女郎戏弄于我,是想在下难堪?可在下难堪本就存乎于心,你见花开而花未开, 你见花未开而花已开,本就是自有心证, 女郎如此做又有何意义?”
还扯上了心学。
亭中一时又安静了, 良久才传出一声嗤笑, 像是上位者见到什么乐子漫不经心地笑一声, 忒的刻薄。
“你……”
她像是不好称呼韩真什么。
随后索性省去主语:“不必和我扯这一通,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放你进来是不是?”
韩真提起心。
“我偏不。”这时就听到亭中人慢悠悠道:“
韩真:气煞我也!
“什么花啊草啊雨啊山啊的, 我只知道一条, 雨停之前,你不许进来,你敢进来, 我当即要了你的命,不信你试一试?”
话说得平淡而真诚,可四周的人都从这话中听出了淡淡杀意,一时悚然一惊。
仙歌坐于亭中,静观雨幕,她说的是真话,若韩真真那么有胆,那杀了又何妨,冒犯君颜,一个寒门士子,谁能救他?
仙歌还真不介意这么了结了韩真的命,她一向不怎么问过程,只问结果。
虽然韩真目前还有价值,但这人选,未必不能换。
亭内亭外一时间极静,韩真心下发凉。
张口就要人命,他这是遇上了什么人物?
他苦笑一声,就准备转身就走,不再耽误时间。
可这时亭中突然传来声音:“停,陪我赏玩这一场雨。”
上一次,韩真同样和郑月恒赏玩一场雨,只不过是在亭中。
立刻就有侍卫上前拿人,韩真只能识相,停了下来。
他暗自祈祷,千万不要生病。
终于,在韩真的千万祈求中,雨势渐小,雨停了。
韩真松了一口气,抬眼去看亭中,这时就看到苍蓝色绣缠枝蔷薇的帘子终于被掀开,从亭中走出一人来。
这是个……天仙一般的人物。
着男装,一袭长袍温润素雅,苍白如玉的脸颊温润生辉,雨后湿润的空气衬得她那双乌黑的眸子越发幽静,仿佛独立于世外的仙人,不沾染红尘风霜。
眉不点而翠,眸若点漆,身若流素,只可惜唇色稍浅,似乎有病在身,又似乎先天体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