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宴辞是真惊讶了:“你知道?”
“当然。我爹早就断言,我这一生受资质所限,成就不过是三流剑客。若肯日日勤修苦练,仗着沈家剑术精妙,三十五岁后或许有机会触到二流剑客的门槛。但要想成为一流的剑客,甚至像帝鸿谷弟子那样超然其上,今生今世,绝无可能!”
宴辞不解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浪费时间习剑?”
“我小时候其实是特别喜欢剑术。你也听到了,我爹曾上青杏坛,把我和沈楼留在这里。那次要不是沈楼护着家里,还有两个好心人救了我,我和王家都要被人害了。”
“所以自那之后,你就执着于习武自保了?”
匆匆十二年,太多记忆已渐渐褪色。
甚至连曾经铭刻在心底的长相也已模糊。
但当日的寥寥数语言犹在耳。
“是。我要找的人曾告诉我,习武之人,至少要资质、悟性、毅力三者占其一。我资质、悟性都属下下乘,只能在毅力上下功夫。我与他打了个赌,要日日勤修剑术,总不能直接认输。”
“原来是这样,你我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了。”宴辞若有所思,“我心境崩毁,无法调动内力,此次去帝鸿谷也不知是否能借到《河藏集》,就算借到,能否解决问题还是两说。”
“宴公子,你别担心,帝鸿谷不是号称传自仙道吗?一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心法。”
其实宴辞体内情况比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活命已经万幸,帝鸿谷能解决的几率不过半成。但他喝了些酒,今晚夜色又格外美,不愿再时时保持清醒理智,也不愿扫了沈柠兴致。
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忍不住想听听眼前这个姑娘的安慰。
“你看过话本么?”沈柠一拍石桌,格外笃定:“大难濒死,形同武功尽废,这可是标准的逆袭流开局。”
“逆袭流……?”
“就是否极泰来的故事套路。这世间不就是有这种规律吗?当你惨到一定程度,那就要恭喜啦,之后的每一天,都比现在强。”
沈柠诚恳地得出结论:“光凭招式就能和问雪宫那位姑奶奶战得不分上下,你从前肯定是很厉害的一位大侠,只要度过这一劫,日后必然重回巅峰大放异彩,逍遥快活指日可待!”
宴辞听她说得夸张,一直忍着笑,“我没看过话本,但这个情节听上去不错。多谢善良的姑娘指点,在下会尽快把这个劫熬过去。”
他从前在中原听到的所有传闻中,剑圣沈缨凭一柄青睚剑纵横天下,剑下亡魂无数,直到成亲后才有所收敛。二十多年过去,一代剑圣销声匿迹,但“沈缨”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时,仍然敬畏多过感慨。
他从来没有想到,多年后竟会在边陲村镇中见到一位弃剑养花的剑圣!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剑圣家的小女儿性格与其父截然相反,不仅天真坦诚,还有着江湖中少见的一副软心肠。
从初遇起,这个傻姑娘就一直试图安慰自己,生怕自己熬不下去寻死觅活一样。不得不说,沈小姐剑术虽然不成,但安慰起人来却别出心裁,不落窠臼,连他听完都觉得自己的心境崩毁不算什么大事了。
尤其沈柠好像还真的这样坚信着,很认真地在那里确认:“苟富贵勿相忘。等你解决了心法问题,重新走上人生巅峰,就帮我去把沈楼揍一顿吧。我从小到大一直被他欺负,靠自己是这辈子也找不回场子了,只能靠兄弟你了。”
宴辞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陪她玩闹:“包在兄弟我身上。”
他听出沈柠话中沮丧,略微沉吟,宽慰她:“其实你剑招记得扎实,基础也牢固,只是临阵对敌不知变通,才会左支右绌应付不来。不如之后阿罗前辈不在,就由我陪你对练吧。我内力不足,正适合你练临阵反应。”
沈柠练剑会先练基本功和剑术,之后由阿罗陪她对练实战。
但阿罗比她高明太多,使起剑又一丝不苟,沈柠每日都得被挑落七八次兵器、被剑鞘抽中五六次四肢,始终不能让阿罗满意。说是对练,实则更像挨揍。
“放心是放心,但你跟我对练……岂不是陪练?对你自己没有半分好处的。”
要知道就连她亲哥沈楼,每次陪她对练都暴躁得要炸,又不能下死手打,又要强行配合沈柠的水平,从前在铜壶他宁可自己练三个时辰,也不愿同她对练个时辰。
“陪我练剑会很委屈的。你不知道我哥学武的态度特别不端正,我爹每次就罚他给我当一日陪练,效果拔群,他跟我对练完至少能老实足足一个月!”
宴辞不以为意,托着头微笑:“不委屈。有幸陪剑圣的女儿对练,怎么会委屈?”
他这句话太温柔了,沈柠险些把手边的酒杯打了,心里一阵紧张。
不就是难得有人夸么,不能因为人家会撩,就把持不住。你最吃的是英气勃勃百折不挠的少年郎,而不是深情款款孱弱会撩的公子哥儿,绝不能轻易动摇!
这么想了一会儿,总算心情平复下来。
“那我去找姑姑来。”
不一会儿沈柠就带着阿罗重新回来。
宴辞打定主意想帮沈柠:“阿罗前辈,您和柠姑娘功力差距太大,对练时柠姑娘走不过三五招就落败,意义不大。您明日启程后,我可以陪沈小姐切磋,也算答谢沈前辈引荐与这一路的关照之恩。”
“你?”
他说的在理,阿罗也自知不是陪沈柠对练的合适人选,只是……
“宴公子你双手都有茧,平常做事也常用左手,咱们露宿野外时,我见过你劈柴用的手法,若没看错,惯用的应是双手兵器,陪阿柠对练于你而言并无增益。”
沈柠连对阵剑术的关都没过,阿罗不愿让她对上其他武器,她本就变通不足,换了另一种对阵兵器,难免扰乱之前积累的路数经验。
宴辞微一转念就猜到她的顾虑,笑笑道:“我虽没修过剑术,却有个会用剑的朋友,看多了也能使上几招。”
他回头问沈柠:“可否暂借木剑一用?”
沈柠不明所以,把木剑递给他。宴辞拎着木剑在手上掂了几下,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前辈若不放心,何妨一试?”
“你无法用内力,咱们便只比划招式,不用剑气。”
阿罗明日要去偃傀派,沈柠就要托付给宴辞照顾,也想试试他功夫,于是抱着青睚剑随他走到院中开阔处站定。
“多谢前辈。”
他喝了酒,整个人都洒脱了几分,微微笑道:“今日承柠姑娘点拨,解开多年困扰,无以为报,就请姑娘看一场剑吧。”
沈柠忽然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瞳孔微微张大,刷地坐直身体,放轻呼吸。
此刻的宴辞存在感格外鲜明,甚至强过了同在场中的阿罗。
夜黑如墨,星斗漫天。
他一身白衣,木剑斜斜指向身前,再抬眸时,神情已经变得专注。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和喉结,似乎都因这认真而发生了微妙却难以描摹清楚的变化——
就好像他手中所持不再是一柄普通的木剑,而是真正的神兵利剑。
而他也并非是一个身无内力、愁病交困的普通武者,而是像沈楼,不,是比沈楼更加傲气凌人的剑客!
第26章 往事难追
圆月高悬。
竹枝堂后山有一块演武场,场地很大,是平日供弟子操练所用。曾经最鼎盛时可容纳数百名弟子同时使用。场中修有兵器库,如今虽不复当年荣光,但每日仍有弟子巡视守卫此地。
原本入夜后就不再开放的演武场,今日却传来有些许声音。
两名弟子换好岗,按例要守一个时辰。其中新加入的弟子忍不住闲聊:“大哥,今天闻老大怎么这么有兴致?”
另一名弟子资历老些,古怪一笑:“你还是咱竹枝堂的弟子嘛,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今天是柳燕行的忌日。”
“……这我知道,可闻老大为何这么晚还独自在里面练剑啊?她不是很少练剑的吗?”
“那你可就错了,她曾是六位公子中最专注练武的人,心无旁骛,其他事都有其余几位公子经手,哪需要闻老大挂心……”这老弟子神情有些晦涩,“是这两年事多,才不爱练了。”
“知道知道,我就是冲着竹枝六公子来的!闻筝闻老大、二公子宣迟、三公子柳燕行、四公子顾知寒以及殷不负、殷不辞两位双胞兄弟,六人结义金兰,共同创立了竹枝堂。因为只有闻筝一位女侠,都让着她,就做了老大。”
“哦?知道得挺多。那你知不知道,咱们闻老大,还是柳燕行的未婚妻子?”老弟子语气惋惜:“他们是有过婚约的。当初若不是……如今早该成亲了。”
新弟子一呆:“所以……今天是他的忌日,”他挠挠头,替自家堂主委屈:“那闻老大这样,难不成、难不成心里还没忘情?太不值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底子神情复杂:“你是没见过柳燕行才会这么想。我加入得早,换作是我,恐怕也很难忘情。”
他当年追随柳燕行远征南疆魔教,曾于凶险时被他随手救下。
满目疮痍、遍地厮杀,人人尽皆沉沦于杀戮、仇恨、恶念,长久的厮杀让所有人都麻木不仁,成为只知对战的机器。唯有救他的男子神情平静,仿佛降临此间地狱的济世仙人,连洁白衣摆上沾的血迹都极少。
即便后来柳燕行罪行暴露,可他心中从未完完全全憎恨过这位前堂主。
“这样说的话,那柳燕行更不是个东西了!他一个人死得痛痛快快,把坏名声和烂摊子都丢给闻老大,亏我从前还那么仰慕他。”
“柳燕行啊,他确实不是个东西。”
漆黑夜色中忽然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两人脑子里嗡地一声,这声音太近了,明明近在咫尺,可他们直到方才都毫无察觉!
“谁?出来!”
老弟子拔出佩剑,新弟子悄悄拉了他一把,指着地上因云散而重新被月光照出的树影,只见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两人条件反射地猛地抬头,眼睛不由自主顺着影子向上看——
就在他们头顶的树上,侧卧着一个人。
他躺得慵懒,长发随意披散下来,衣襟看上去系得松垮,被风吹散了也并不在意,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自然垂落,拎了一壶酒。
“你是什么人?!”老弟子忙取了提灯打在树上,当光落到男子脸上的那一刻,忽然如同哑了一样猛地噤声。
新弟子兀自不觉,好半天,无意识地说:“这……这不是人吧?”
话一出口,头上被同伴打了一下,还有些不服:“本来就是!哪有人长成这样的。”
确实,树上的人有种超越人类的俊美,肤质如玉,唇色鲜红,他半侧过脸来,那种震慑心魂的俊气仿如利剑扑面而来,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明明是穷尽想象的俊美,却诡异地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邪气与恶念,夜色中这个男人美艳得格外突兀。
两人心底升起一阵寒意。
“你看,连你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有些固执的笨蛋就是不懂呢?”他缓缓转头,嘴角勾起个恶意满满的笑。
新弟子拔出剑,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新人不懂事,冒犯您老人家,您别计较。”老弟子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嘶哑着开口:“闻老大一个人在里面,您请。”
新弟子还想说什么,被一把捂住嘴拖到后面,让开路。
艳丽男子丢下一个赞许的眼神,两人只觉青烟一闪而过,树上枝叶都未晃动,再看时已经没了人影。
“大哥,那是谁啊?你怎么就放他进去了!”
“那你以为凭咱俩能拦得住?!”老弟子退了几步,擦了擦汗:“他去年这时候也来了。放心,他再心狠手辣,也绝对不会伤害闻老大的。”
夜已沉沉。
此刻演武场已关闭,今晚有些阴,一片黑灯瞎火,连月色都不明朗。
空荡荡的场地中央有一个人在独自舞剑,孤零零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尤为冷清。黑暗中只有雪亮的剑光时而划破空气,夜风冰凉刺骨,她沉默地练着一招一式,鬓边秀发与单薄的衣角,都被风吹乱。
一遍、两遍……
汗珠啪嗒滴落在寂静无人的场地上,只是她却仿佛不知道疲倦,握剑的手始终没有一丝颤抖。
天下闻名的“楼兰”一遍遍重复着剑招,就好像在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对练一般,认真而郑重。
“嗡——”
不知过了多久,楼兰刺入地上,而它的主人也似乎终于耗尽力气,静静凝立在场中,微微喘息着。
似乎有人在黑暗中轻轻啜泣,又似乎只是一声叹息。
天边,云再一次将月光隐去,在场边默默注视的人终于借着黑暗的遮掩,走近场中人身边,轻轻开口,叫出了许久都没有念过的名字。
“闻筝。”黑暗中,男子脸上的表情也被夜色一同掩去,“你还是忘不掉他吗?”
闻筝没有看他,逃避一样固执地偏过视线。
“顾四,你记不记得,这套剑法是他帮我改过的?”
“我记得,老三是我们中悟性最高的。”顾知寒似乎同样有些感慨:“他虽然不用剑,但百般兵器一通百通。不止你的剑术,芳华指和照影身法也是我俩一起创出来的。”
“所以,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反复练这套剑法,就是为了让自己记清楚他的恩惠,不要动摇。”
“动摇什么?”
“是你么?”闻筝忽然问他:“宣二哥告诉我,是你背叛了他。”
“为什么……不是殷不负?”顾知寒咽了口吐沫,嘴里泛上一层苦味,“他当日也在。正道说是他大义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