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有事要找原问水确认,至少先问完话再死。
原问水却误以为沈柠是来救自己,头一次对沈柠展露出浅淡的笑意,错手间将一个小瓷瓶交到她手里。
和师姐一样大的小姑娘……
早在钧陵城中,他就对沈柠没有恶感。他始终憎恨沈缨害死师姐,但对沈柠却没有太大的厌憎。
曾经他万分不屑无忧丹,师姐复原出这种丹药后,他还为此同师姐产生过争执。在他看来,一个人失去记忆苟活于世,与懦夫何异?他坚定地认为,人活着,便是因为有着无法割舍的记忆,若用丹药抹掉这些记忆,还不如服毒自尽!
师姐死后,他把无忧丹当作一份纪念,这么多年一直随身带着。如今,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忽然间不再执着于曾经坚定不移的信念,将无忧丹送给了沈柠。
柳燕行与沈柠两人间的情愫,他当然看得出来,柳燕行命不久矣,他也看得出来。大概人老了就容易心软,所以不想再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成为偏执的疯子。
一晃神,耳边又响起姜问雪年少时的那些话。
——问水不是疯子,是你们都不理解他!
——问水,何必让师兄弟和你师父误会你呢?
——问水,你天资出众,青杏坛上下没有一个及得上你,日后咱们接替我爹他们,共掌青杏坛,一定能救更多的人!
二十年过去,昔年英俊的剑圣已然变得老迈、也会为子女挂心。留在原地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是疯子。是这世上,已经再不会有一个人能理解他。
刺骨的冰冷漫过整个身体,柳燕行牵住沈柠的手,两人一路从沈缨劈开的出口攀出了地道。
沈柠回头,隐约间看到那道水中的人影,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冰室。
几人脱困后,避开围过来的问雪宫中人,背负沈楼一路赶往百帝城外,回到荒海营地。
沈柠换了身衣服,略作休整后便匆匆去找沈缨。她推开门,竟在沈缨房中看到了本应卧床休息的柳燕行。
“你怎么会在这里?身体好点了吗?”
柳燕行脸上薄红已经褪下,但整张脸仍然没有血色,还在持续冒汗,似乎之前正和沈缨商量着什么,见她进来,便答:“好多了,我来看看你哥哥。”
沈楼躺在床上,虽然没有醒转,但看上去情况稳定,脸色比柳燕行还要好上三分。
沈柠略微放心,“姚雪倦没出来,当时太乱,没来得及抓她,等哥哥醒来咱们再去一趟问雪宫?她身上问题不小,我不放心她和商非吟凑在一起,搞不好又要出事。”
沈缨点头,“我让阿罗去将她带过来。”
商量定这件事,沈柠将原问水之前塞给她的小瓷瓶取出来,“爹,你见过这个丹药吗?”
沈缨取过瓶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三颗珍珠大小的金黄色小药丸,倒出来凑近闻了闻,说:“应是无忧丹,青杏坛已经失传的丹药,需以优昙婆罗花入药,所以很多年都可能炼不出来,以致失传。当初被姜问雪复原出来,我见过几次,这是她的得意之作。”
“无忧丹?优昙婆罗花啊,”沈柠不解:“治什么的?”
沈缨语塞,不自然地开口:“若求无忧,必离于……”
他说得磕绊,柳燕行取过那瓶丹药,闻了闻,截过话头:“色泽金黄,香气如蜜,应该是无忧丹,听闻青杏坛藏有这种珍药,没想到原问水手中也有。”
他将丹药收起来,眼中盛满沈柠看不懂的幽暗神色。
“是同回梦丹一样的奇药。无忧无忧,顾名思义,服之使人忘忧,心神愉悦。我先帮你收着,日后再给你。”
他说这些话时,沈缨看了他一眼,薄唇翕动,最终却没说什么。
“还有这种丹药?”听着怎么有点像夜|店常用药……
沈柠没注意到她爹的反应,只是单纯有些奇怪:“那为什么现在不能服用?”
“因为有我陪着,你现在用不上。”柳燕行面色如常:“等你需要时,我会还给你。”
沈柠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那我希望一直都不要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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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争执(已修)
柳燕行放好无忧丹的手微微一顿, 不置可否。
沈柠笑道:“你们怎么了?爹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她神情渐渐冷下来:“不对,爹你最不屑撒谎,到底什么情况?”
沈缨垂下眼睫没说话。柳燕行从容地换了个话题:“现在原问水死了, 我只要找时间去向商非吟和烟灵姑讨个公道, 事情就结束了。”
沈柠知道柳燕行这哥哥若是不愿说真话,简直像个蚌壳一样嘴闭得死紧, 怎么撬都撬不开, 除非他自己想通。索性放弃从他突破, 只盯着沈缨:“爹,你刚才想说什么?”
剑圣大人话少,也没什么值得他说谎的时候, 此时被亲闺女逼问到头上,罕见地感到了棘手,冷冷淡淡地皱了皱眉,索性将两人都请了出去。
“你们的事出去谈吧, 阿楼还要休息。”
沈柠:“……”
柳燕行:“……”
沈缨这么说,就是默认有事瞒着她咯?
她爹明显是在柳燕行说无忧丹时有些惊讶, 无忧丹的药效肯定是柳燕行一通乱说!沈柠想通这一节, 脑子一转, 立刻猜出了这丹药的真正作用——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无忧无忧, 名字起得这么明显,柳燕行简直是把她当傻子耍!
当即狠狠瞪柳燕行一眼,快步往外走。
柳燕行追出来, 无奈拉住她小臂:“阿柠!”
沈柠气得浑身颤抖,还以为经过上次已经学乖了,结果人家不声不响, 稍不留神就给她玩儿了一手狠的。
柳燕行扣住她的手,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
沈柠一口气走出很远,才开口:“哦,你把我当傻子骗,还不准我生气。”
她有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然而荒海营地中门徒走来走去,很快就有弟子远远地注意到他们两人拉拉扯扯,往这边探头探脑。
柳燕行倒是没顾上那些弟子,只慢慢说:“我怎么可能把你当傻子?”
沈柠讽刺地笑笑:“还服之使人忘忧,心神愉悦,话编的眼都不眨,我劝你以后最好和我爹通个气儿,他那人没你这么多花花肠子,差点惊呆了呢。”
柳燕行说:“我没有编,确实如此。”
沈柠后甩开他的手,轻声道:“实话告诉我,无忧丹是能抹去关于情爱的记忆?还是干脆断情绝爱了?”
柳燕行松开手,静静看着她。
沈柠只觉心中涌上一阵荒谬和巨大的失望,语无伦次地开始指责。
“所以你是打算自己死前,骗我吃无忧丹,好把你忘掉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被骗一次还学不聪明,一定会照着你的步调来?”
柳燕行只是面无表情,并不答话。
沈柠就气他随随便便替别人安排的臭毛病,急得声音都有些散,看他那副木木的样子,忍不住撂了句狠话:“你哪来的自信!凭什么认定你死了,我就一定会没出息地想不开?柳燕行,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太自大了?”
柳燕行退开一步,沈柠又气又难受,刚从问雪宫脱困,亲哥躺在里面昏迷不醒,柳燕行又服下了碧灵丹,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爆的隐患地雷子母蛊,本来就够乱的节骨眼上,柳燕行又想偷偷玩这一手。
这个男人太骄傲了,总是自顾自地替别人安排好。她猜到无忧丹功效的时候,才彻底认清了一件事。
她一心想留下最后的珍惜记忆,有今朝没明日,以为柳燕行改了主意,也作如此打算。
结果从头到尾,人家大爷的想法压根儿就没有变过,只想让她忘记!
柳燕行垂下浓密的睫毛,伸手去搭沈柠的肩,被沈柠避开,只能空落落地垂下。
“或许吧,很多人都说过。你知道的,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谢谢你了。”沈柠喉咙干涩,说不上是委屈还是疲惫。
她不断告诉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柳燕行就爱搞这些骚操作,没必要气,这么反复做了很久的思想建设,好不容易才稳住即将炸裂的心态。
“把无忧丹给我,我现在就毁掉!”柳燕行脸白得都不像活人了,仍然倔得可以,眼神东看西看,还敢硬撑着不给。
沈柠气结,伸手去他怀中抢,被他握住手挡下。
沈柠猛地抽回手,再次重申一遍:“给我!”
他捏着那个小瓶子,轻轻吐气:“别的都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妈的,还没放弃给她洗记忆呢,可把你牛|逼坏了!
沈柠胸口憋住,冲着柳燕行小腿就来了一下子,直把他踹得半弯下腰。
柳燕行捏着那个小瓶子,欲言又止,就是不肯松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握的是什么救命神药。
他们两人容貌出众、身份特殊,虽然特意避开人群,但四周围观的荒海弟子还是越积越多,三三两两聚成小团体,隔着很远自以为隐蔽地打量两人,实则回头频率极高。
沈柠踢人,柳燕行不避不让受了这么一下后,明显远处的人群喧闹躁动起来,搞得沈柠也渐渐开始尴尬。
她本来铁了心要好好修理柳燕行,将他一言不合就爱当导演的臭习惯扳过来,随着打量的目光逐渐直白,这一口火气哑了后,也不好意思再大庭广众下继续争执。
她武功又不如柳燕行,再这么争下去,免不得要上头动手。柳燕行理亏,八成继续不闪不避,外人不明所以,反倒要误会她故意欺负人家头头!
一朵白莲,她还就不陪着演了。
沈柠无力地挥挥手:“行,可以,那你收好你的宝贝。不过有句话我告诉你,无忧丹我绝不吃,谁爱吃谁吃!”
说完懒得再看这人,省得自己下一秒就心软,直接转身走掉。
沈柠走了几步,心中赌气,只要柳燕行这时候追上来拽住自己,乖乖交出无忧丹,态度诚恳地承认错误,再发个誓绝不惦记抹掉她记忆这么操|蛋的事,她也不是不能回身抱抱他,原谅他。
她不算小心眼,柳燕行又确实可怜,沈柠寻思,本来他们俩就没多少时间可用,不能再浪费在争执上。
但就这么揭过去,沈柠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身后没有追过来的脚步声。又走了一会儿,她放低了标准,告诉自己起码得交出无忧丹,发个誓,不能再减了。
可惜柳燕行风度翩翩,温柔体贴。人说仙君嗔目最是难得一见,这一次也没有失掉风度,沈柠等了很久都没人追上来,肝火上冒,赌气回到自己房间。
夜晚很快到来,柳燕行始终没找她道歉。
可以,有骨气。
沈柠开始镇定地修炼《山海卷》心法,修炼完神清气爽,一派轻松。之后又开始练易水诀,练的过程中时常走神想起柳燕行当初指点她剑法的画面,微微郁闷。
一套剑诀练得磕磕绊绊,收剑后花了几秒担心柳燕行的碧灵丹药效是否过去,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刚想完就告诉自己绝不能先去找人,这件事不能轻易妥协。
洗记忆,亏他想得出来。
晚饭后又去看了一回沈楼。榻上沈楼的状态似乎已在慢慢好转,快要清醒的样子,还碰到了沈缨。
她爹估计猜到下午她和柳燕行大吵了一架,咳嗽一声,尝试着说:“小燕只是不想你之后过得太苦,你别怪他。”
“小燕?”沈柠对她爹也有一些迁怒,显然这两人早就达成一致,就自己蒙在鼓里。
“什么时候成小燕了?”
沈缨无奈,站在他的立场,心中只有沈柠的利益,柳燕行肯这样做,他反而觉得是对女儿最有利的结局。连他也得承认,心中存着柳燕行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再没有其他人能入眼。
他之所以默许柳燕行陪在沈柠身边这两个月,也是认可他的能耐,相信他不会在死后耽误沈柠的一生。
原问水并没有说错,他是非常自私的人,对旁人一向心狠。
沈柠见他不吭声,也知道她爹在想什么,两人二脸呆滞地面对面站着。
沈缨说出之前那一句已是勉强,实在无法违心地再替柳燕行说其他好话,只能抹了把脸把女儿打发走。
沈柠回到自己房间开始发呆。
她之前怕自己心大手糙,小鹦鹉死在手里,就把它留在了风月门。现在缺了小鹦鹉啾啾制造噪音,忽然发现有些寂寞,在桌子边坐了一会儿,习惯性地去翻包袱里那个仙君娃娃。
在和柳燕行分离的日子里,她总爱蹂|躏|仙君娃娃出气。翻了没两下,忽地想起那个娃娃不在自己这里,在柳燕行那儿,忍不住冲出去找柳燕行要回来,快走到门边才醒悟,自己这是下意识找借口去见柳燕行,于是强撑着再次坐了回去。
沈柠想了想,又翻出柳燕行那册很像补习题的《地卷》心得,不死心地查起关于丹方的记录。
结果没一会儿就被柳燕行的笔迹引偏了思路,看到他年轻时那些狂到没边儿的话,想象着那人一副欠打的模样对上正道大佬们,肯定比今天气她时还倔,也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又犟又执着,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从不回头……
以前她总是带着感情因素,把柳燕行当受害人,以为正道大佬们骂他的话都是出于偏见。现在看,哪里偏见啦?!明明是遇见他的人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么在心中将柳燕行狂骂了个狗血喷头,总算心气平顺许多,沈柠推开窗户准备看看夜晚的星空,让自己心胸更开阔些,忽然间怔在那里。
遥遥地,一袭白影远远立在她房间外面,清雅隽秀,面色苍白,发丝乌黑,不声不响地望向这边。
察觉到窗户支开,那人抬眸,正好对上沈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