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归凶,到底是未曾阻拦。
谢汝昨夜睡前反思过,她也有些小题大做了,相爱之人渴望亲昵渴望时刻相处,这乃是人之常情,她亦喜欢,只是姑娘家面皮薄,一时接受不能。
待她读完这册书,大人也该下朝回来了,她便去找他,再说说此事,与他道个歉,别再闹别扭了。
谢汝这念头刚放下,门口一阵风吹来,她眼前站了个人。
沈长寄抱着一副棋盘,居高临下看着她。
“沈大人?”
男人淡淡扫了眼石桌,长臂一挥,将她摊了一桌子的书册都拢到一旁,放下棋盘,又抽走她手里的书,放在其余书册的顶端,而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将盛有黑子的棋盒打开,推了过去。
谢汝疑惑地看他,“大人找我下棋?”
“嗯,闲来无事,与我对弈如何。”
谢汝无奈,“……你都铺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沈长寄点点头,“我就知道你喜爱这个。”
谢汝:“……”
她的确喜欢,他们前世便是如此相识的,下棋一事于她颇有意义。
左右无事,那便下吧。
“昨日我……”
“是我唐突……”
二人一起开口。
沈长寄微怔,“你先说。”
谢汝也不推辞,“大人,昨日我恼你,只是……我并非真的生你的气,我是在……你……你说得对。”
害羞二字实在说不出口,谢汝咬了咬唇,赧然地不敢看他,先行落下一子。
沈长寄喉间一阵发痒,他咽了咽喉咙,低声道:“嗯,我晓得。”
姑娘家面皮薄,是他孟浪了。
“那……你白日还去我那里,可好?”沈长寄急切道,“我是真的想见你。”
“大人,先下棋吧……”谢汝红着脸,小声催他一句。
沈长寄看了眼棋盘,随意落下一子。
谢汝不好意思地飞快看了他一眼,也继续下了一子,一来一往几个回合,她始终躲闪着目光,不去对上那双灼灼的眼。
她的耳根愈发地红,终于顶不住他迫切的目光,轻声道:“就只有白日啊,大人别叫人知道我的身份就是了……”
“好。”
沈长寄高兴坏了,他虽未曾把喜悦放在脸上,但他毫无约束的棋路泄露了他正欣喜若狂。
谢汝被他霸道又强悍的棋招步步紧逼,堪称狼狈。很快落了下乘,一败涂地,她被人杀得片甲不留。
谢汝想不明白,前世他从不会这样,他们对弈有来有回,不分高下,她即便也时常输,但对弈的体验极佳,乐趣颇丰,可如今,实在叫人愉悦不起来。
她哪里知道,此刻早就飘上云端的首辅大人已经顾不上做个人了。
一连五局,皆以首辅大人大获全胜为结局,战局一边儿倒,偏偏他还乐在其中,对危机一无所察。
谢汝紧绷着小脸,夹着黑子的指尖微颤。
沈长寄:“来,继续。”
谢汝在心里冷笑了声,“啪”的一声,手中的棋子被她扔回棋盘,然后拿起桌上的话本,回房去了。
只剩下沈长寄一人枯坐在院中,一头雾水。
沈大人的一颗七窍玲珑心,遇着谢汝,便全堵死,只余一个眼儿了。
第20章 过渡章
明月高悬,薄云浓雾。季夏夜晚,虫鸣声不绝于耳,直至午夜才消停。
谢汝又做了关于前世的梦。
“阿寄,你又在让我!”梦中的女子穿着鹅黄色薄纱衣裙,一身娇俏,配上嗔怒的表情,格外灵动活泼。
一连三局,他都在让,女子不满地就要把黑子扔下。
年轻公子笑着告饶,“小祖宗,怕你输了要跟我闹呢,快别气了,我错了,我好好下,接着来可好。”
他起身靠近,从盒中拿出一枚黑子,送到她面前。
梦中的女子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最终耳廓爬上了红晕,她小声嘟囔了两句,从他手中接过了棋子,继续下了起来。
……
梦很短,谢汝醒了。
她靠着床榻,心绪难平。
梦里看不清二人的脸,更加看不清表情,可谢汝却知道他的神态是如何的。
她合上眼,回忆着。
男子一身白衣,广大的袖袍随着山间的微风而动,他淡淡笑着,和煦温暖,好似谪居人世的仙人。
他心胸豁达,从无令他烦扰之事,他总是云淡风轻,从容又平和,温柔如白玉,无棱角,无怨怼。
那天他弯着笑眼,眉目纵容,任由她发小脾气,好脾气地把棋塞回来,好说歹说哄着她继续。
其实她不是真的任性,她知道他会惯着她,因此是故意的。
自小到大,无人将她置于心上,这般的宠爱纵容,唯有他一人能给,她只是想多看看他哄人的模样。
想到这,谢汝嘴边浮现出点点笑意,可这笑意又很快凝在唇边。一想到今生的沈长寄“木讷”得令人震惊,她又气得心口堵得慌。
是一个人吧,是的啊!怎么能差这般多呢!
待到天明,首辅大人又抱着棋盘来时,被谢汝拒之门外,任男人如何敲门,她也不开。
后来大概是首辅大人的耐心彻底告罄,他竟是推门而入,直奔她而来。
谢汝正靠着软榻看书,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男人扛到了肩上,一路扛回了书房。
谢汝:“……”
不一样,他们绝不是一个人,哪怕外表一样,内里也绝不是同一人!
把人放到了眼皮底下,沈长寄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处理朝务,不再分神。
**
又过了几日,赈灾银案彻底了结。当日沈长寄胡言乱语散播谣言,平瑢还真的照办了,敬义侯听说了消息果然大怒,把罗家父子堵在家门口臭骂一顿,动了手,险些把京兆尹的人招来。
不过经此一闹,算是彻底闹大了,成宣帝召回沈长寄命他查清,沈长寄在一日之内以雷霆手段抄了罗府,罗期兴及其家眷尽数收押刑部大牢,诸多秘密逐渐浮于水面。
敬义侯讨回了公道,可爱子却回不来了,人受了打击大病一场,请了个长假闭门修养,谁也不见。沈长寄倒是上门过几回,前几次皆吃了闭门羹。他锲而不舍,前日终究还是见到了敬义侯。
平日里水火不容的二人在书房不知聊了什么,竟是平和地谈了近两个时辰,沈长寄离开侯府时,敬义侯亲自送出了门。
对于成宣帝来说,破了赈灾银的案子便好,但沈长寄真正在意的,是潜入沈府的那批杀手,以及京城里突然冒出来的西戎人。现在谢汝住在他府上,他不敢拿她的安危冒险。
沈长寄离开敬义侯府便去了刑部大牢,罗期兴被关押有几日了,他依旧是什么都不肯说。那些银子他只说早已挥霍,可银两的去处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长寄时隔多日再次看到了罗期兴,向来体面的工部侍郎,如今披头散发,囚衣破的到处都是口子,鞭刑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血痕道子,看上去可怖至极。
罗期兴满是血污的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哈哈哈,沈大人,您来看下官了。”
沈长寄坐在审讯椅上,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罗大人,你派人去灭冯明涛的口,我理解,可你来我府上杀我,又是意欲何为?”
罗期兴脸上的笑有片刻停顿,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大人,您多招人恨呐,试问谁不想杀了您?啊哈哈哈……”
“哦?是吗?”沈长寄没错过他一瞬间的迟疑,轻笑了声,“可惜,那人不是你派的,而是西戎人,是西戎王庭里的人要杀我。”
“……下官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您不问赈灾——”
“是啊,本官不问赈灾银,罗大人,你的主子怕是也已知晓你折在郦京,弃子一枚。贪污赈灾银,致流民数万,百姓怨声载道。你死不足惜,可你家人罪不至死,他们会流放,”
沈长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语气轻轻,“本官体恤罗大人思主之心,会劝陛下将流放之地定在西边,罗大人可满意?”
“沈长寄!!沈大人!!别!不要!!不要那样对我的家人啊沈大人!大人你别走别走!!”
沈长寄没有理会身后撕心裂肺的痛呼,他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刑部大牢。
平瑢早已等在大牢外,见沈长寄出来,忙焦急地迎上去。
沈长寄见他神情不对,眸光一黯,“可是府上出了事?”
平瑢忙点头,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大人,府上进刺客了。”
沈长寄蓦地抬眸,眼底杀气尽显。
她还在府上!
沈长寄握紧佩剑,疾奔至马前,双腿用力夹腿肚,纵马狂奔回府。
第21章 他虽是男子,却也知道女……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沈长寄便到了府门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急匆匆便往里跑。
这一路上他的心都高高悬着,头一次体会到了恐慌。
短短须臾,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念头。
她是不是吓坏了,她哭了吗,她受伤了没,更多的,他不敢想了。
沈长寄握紧了手里的剑,面色凝重,努力将梦中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从脑海里赶走。
入了府,他所过之处,仍有数具死尸尚未处理,院中收拾残局的玄麟卫见他回来,纷纷抱拳行礼,可他无暇顾及。
从府门到谢汝居住的院子明明没有多远,可他却在那片刻间觉得已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他与谢汝的院子相邻,在主院外面,身穿玄色官袍的副使押着一杀手,把人按在地上。
副使见沈长寄来,忙道:“大人!他——”
沈长寄淡淡瞥了那死士一眼,锋利的刀刃在空中亮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死士人头落地,血喷了他衣角。
副使:“……”
沈长寄收回视线,进了院子,却见平筝愁眉苦脸地捧着沾了血迹的衣裙从屋里出来!
浅绿色的裙子,那是她今日穿的衣服,此刻上头染有大片的血!
沈长寄瞳孔骤缩。
鲜红的血,身上满是箭矢的女子,怀中逐渐冷却的温度,数个记忆碎片瞬间涌上脑海。
沈长寄心口一阵剧痛,脑袋里像是有什么要炸开了似的。
“她呢?”
“她在哪?!”
骤然间白光乍起,沈长寄举起手中的剑,闪着寒光的利刃架在平筝的脖颈上。
冷冽的兵刃贴在颈侧,浓烈的杀意裹挟而来,剑上头还有未干的血迹,血腥味儿刺鼻,平筝动也不敢动,僵着身体,对上男人满是戾气的眼,“大、大人……屋屋……”
“沈长寄?”
屋中突然传出一声轻声的呼唤。
那股蓄势待发的杀意骤然消散,沈长寄收回了剑,大步进了屋。
可才刚踏进门,男人又低下头,他看了看手里肮脏的剑,又折回身,将剑立在门边,在衣袍上蹭了蹭沾了血的手,这才进去。
平筝腿发软,抱着那团脏衣服,背靠着朱色石柱缓神。她看着角落那把泛着冷光的剑,上头的血顺着剑身流下……
平筝浑身打了个哆嗦。
颈间抵着的刀刃就像是一条阴毒的蟒蛇,此刻那蛇被主人收了回去,重新蛰伏了起来。
沈长寄进了屋就看到谢汝神色恹恹地缩在软榻上,没什么精神,她有气无力道:“吵吵闹闹的,作甚?”
他朝她伸手,蓦地想起了什么,手颤了颤,连着声音都发了抖,“你、你可还好……”
谢汝掀起眼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无事啊。”
“我、我听说府上来刺客了……”
谢汝一惊,身子动了下,她表情僵了一瞬,好似是牵动了什么伤口,痛苦地皱了皱眉,顾念着他在,未曾多言,“我没瞧见刺客,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沈长寄上下打量,见她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才发觉后背被冷汗浸透。
“你不舒服?”男人拧眉,“方才见平筝怀抱着衣服上有血,可是哪儿伤着了?”
谢汝被他急切地关怀问红了脸,她裹着毯子,翻了个身,半靠在榻边冲着轩窗,语无伦次:“我……无、无碍!能有何事……”
沈长寄犹不放心,他分明瞧见了,且她脸色白的像纸,定是哪处伤着了不好意思告诉他,“可是伤在什么……私密之处……莫要害羞,若是平筝处理不好,感染了可是要发高热的,我知你易害羞,可你身子不好,莫要讳疾忌医……”
谢汝本来就心绪浮躁,被他叨叨得更是烦的不行,哪有男子将人家爱害羞这种话常置于嘴边的?这天底下怕也只有沈大人独一份儿了。
谢汝一阵无力,忍着小腹的钝痛,“你今日话好多,快出去,不想见你。”
“为何不愿见我?是伤口疼了?你究竟怎得了,莫不是当真叫刺客伤了?叫我瞧瞧可好?”
唠唠叨叨的,好烦。
她今儿心情实在不好,随手抄起桌上的书,往他身上丢。
不耐烦道:“我无事!你走好不好!”
沈长寄抱住书,放回榻上,顾及着身上的血腥味没靠近,却也没走,仍坚持着。
二人一个笃定了她受伤非要瞧,一个坚决不给瞧非要人走,平筝尴尬地杵在门口,找了个空挡插话道:“那个,大人,姑娘并未受伤。”
沈长寄冷眼扫来,“那是何故。”
平筝张了张嘴,看着姑娘通红的脸颊,咳了声,“是女儿家的事,大人您不懂,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