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了会儿,双眸又看向他,“大师,您的法号叫什么?”
人的气韵很独特,冷血跋扈会令人畏惧,温顺乖巧却又使人不忍苛责。
“贫僧法号元空,”元空合掌凝眸,手中的那串念珠滑进了宽袖,他的回应里没有惊讶愕然,这句重复的话更从容。
温水水听过佛子元空,也知他身世坎坷,传言中的人和面前这张温润随和的脸重合,温水水瞧着他不觉又想起自己。
她娘亲也去的早,父亲不等母亲安息就娶了林氏进门,他们琴瑟和鸣,父慈子孝,从没看过她一眼。
她和元空都是可怜人。
温水水对他放下了戒心,柔柔笑道,“我见大师分外亲切。”
第3章 三个大师 多了一颗糖给施主吧
元空也翘起唇,眸子里沉淀着怜悯,“施主要去云华寺吗?”
温水水眨了下眼,低着脸没应话,她不想去云华寺。
“施主行动不便,如果不愿去云华寺,贫僧送你回家吧,”元空耐心道。
温水水还是没作声,她也不想回温府,那里面都是要害她的人,她能活到现在全是运气,可运气总有一天会没,她到底是要死。
她想回娘亲的家乡,可她没钱,元空也不可能一路相送。
元空候了一会等不来她回话,只看她一直抱着腿,便笑说,“施主的腿很疼?”
温水水轻嗯着,不好意思看他,“有点疼。”
“贫僧会些推拿,施主不介意的话,容贫僧给你看看,”元空说,他的语气淡然,目光清正不带一丝色性。
温水水不禁迟疑,对面即使是个和尚,却也是男人,未出阁的小姐被人看了脚传出去名声不好。
她又瞅一下元空,他面上淡漠,看她的眼神犹带着同情,可能在他眼里,她和路边受伤的兔子没有区别。
她寻思这里也没人瞧见,那些个约束暂且放一边,她就把元空当成治病的大夫。
“有劳大师了。”
元空摇摇头,伸手来按在她脚腕上,只这么下,她蹙着双眉猛地抖起,软软的推拒道,“大,大师……”
他按的不重,但真疼。
“施主可能骨折了,贫僧需的近看,”元空顿住手,缓慢跟她解释。
温水水点一下头,自己将绣鞋脱掉,乖乖等着他动手。
那只足上还穿着袜,便是这样也能看得出小巧,元空没握上去,只拉下一点边缘袜口,白净的脚踝漏出,青紫伤痕密布在上头,肿得不能看。
元空空出手支在脚踝下面,才动一下,温水水嘶的倒吸气。
“施主忍着点,骨头错了位,必须得正骨。”
温水水赶忙闭住眼睛,“大师不必顾虑我,请继续。”
元空便捏紧那只细脚腕,稍一用力将那截关节掰正。
他使得力不算大,可掰骨也不可避免会剧痛,温水水紧咬着唇才没痛呼出来,她后脊背沁出一层汗,泪珠也在长睫上挂着将落未落,只由着他给自己包扎。
元空放轻了力道,替她把那只脚包好,随即扶着她坐到软垫上,嘴边温笑,“云华寺离这边不远,施主过去正好能跟你母亲一道,也省了不少麻烦。”
除了跟林月妍一起她没有别的路能走。
温水水瞅一眼他,用很轻的声音道,“劳大师照拂。”
这话刚说出口,她的肚子发出咕咕响,她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元空解下挎在腰边的布袋,从里面取出一个馒头给她。
温水水双手捧着馒头啃了一口,又冷又硬,想来是他化缘来的,她缓缓嚼着吃进肚里,感激道,“多,多谢大师。”
元空摆手,笑看着她吃,京都贵女多娇矜,受着千恩百宠长大,吃穿用住都得是最好的,纵然来云华寺吃斋,云华寺的伙头僧都得把斋菜做的精细,为的就是留住这些香客。
和尚不能重口欲,却为了讨好香客变着花样捯饬吃喝,其实可笑。
这样的干馒头她都能吃下,可见不是个娇气的人,娇气这种东西要有人给,有人宠着,有人护着,才敢娇气,似那些遭人欺辱,被人轻贱的,可没有娇气的资格。
不过出家人不管凡尘事,元空转过眼退出车门,重又架着车赶去云华寺。
——
云华寺坐落在京郊东侧,是整个西京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
日升东方,浮云昭昭。
当初钦天监测定这里有灵气,宜修庙宇,这才把云华寺建在此处。
马车停在石阶旁,元空从马车上下来,就有个小和尚凑过来,他抬手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功课可有松懈?”
小和尚名唤觉尘,一股子机灵劲,眼珠子滴溜溜转,捏捏布袋跟他乐,“师父交代的都做完了。”
元空弯眉浅笑,“回头为师检查,你若答不上来,有的罚。”
觉尘缩了缩脖子,探头探脑瞅马车里,“师父还带了人回来?”
元空揣手进袖,微抬下巴道,“叫你师兄他们过来。”
觉尘蹦蹦跳跳跑回了寺里,没一会就有三五个小和尚奔过来,排排站在元空面前齐声叫道,“长老辛苦了。”
都是些孩子,卯着嗓子叫,温水水隔帘子就听见他们是在撒欢,她挑开车帘,即见元空侧对着她,面带微笑挨个抚着小和尚们的头,“都乖。”
他从布袋里抓出来一把糖,一人分了一颗,小和尚们看到糖就哈哈笑,忙不迭剥了糖纸塞嘴里。
温水水心生羡慕,倒不是多想吃那糖,只是他们之间的温情太让人贪恋。
她长了副温软艳丽的相貌,寻常人见过都会艳叹,若是遇见好色的更是不会放过,只看着就好欺负。
觉尘一眼瞧到她,张着小嘴,“师父!你,你怎么带女人回来了?”
他还要乱说话,元空转头望过温水水,压着眉斥他,“这位施主是来上香的,再乱说,晚上进罗汉殿去思过。”
罗汉殿里供着各路菩萨佛像,有些佛像面貌凶恶,像他们这种小孩子见着都怕。
觉尘撇撇嘴躲到师兄背后。
元空手里剩下一颗糖,他顺手递到温水水面前,“多了一颗给施主吧。”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白净,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做活的,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皇子的贵气,他就是个普通的和尚,对谁都好,不因着富贵贫穷待人有偏见,在他的世界里,众生平等。
温水水唇微动,缓慢伸出手接过了他给的糖,她将糖放进嘴里,甜味沁满口。
觉尘探出头瞅着她问,“施主甜不甜?”
“很甜,”温水水扬起唇笑出。
元空挥了挥手,跟小和尚们说,“这位施主伤了脚,你们搀她进寺吧。”
小和尚们个个挤到车前,热情的扶温水水下车,都是半大的小子,不必顾忌男女大防,温水水随着他们一起上台阶,侧身时正见元空跟在她后面,他从容淡定,与她对视也没有躲避,只目中平静,仿若已超脱凡尘。
温水水转回去头,与小和尚们一同进了相国寺。
——
温水水被安置在寮房中,大抵是入了寺院再不用担惊受怕,她躺床上没多久就入了梦。
这一觉睡得极好,她是在暮鼓声中醒转,那鼓声一下一下,她呆呆地听着,响声在她的头顶盘旋,有种振聋发聩②的感觉,她几乎没经过寺庙,没人带她来拜佛,她在府里是多余的,白眼看了一堆,谁都能踩她一脚,纵使在梦里也睡不安稳。
她怕很多东西。
难以想象她竟能安稳的睡在和尚庙里。
她数着鼓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梵音缭缭入耳,她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凭着本能坐起来,缓步出了房门。
院里没有人,长廊灯明,许多花藤攀爬在木柱上散着幽香,闻着不由得心神宁静。
她循着鼓声的方向支着木棍走,一直走出了院子,放眼去看,就见四周佛殿都亮着光,她站在当中一时竟迷了眼。
好在有小沙弥往过来跑,温水水拦住人绵声道,“小师傅往哪儿去?”
“贫僧要去宝象殿做晚课,”小沙弥弯身给她施礼。
温水水绞着手,“我,我也想过去瞧瞧……”
她生的漂亮,小沙弥看着转不了眼,旋即往自己光光的脑门上挠了挠,“女施主不必拘泥,也有很多施主一起做晚课。”
温水水冲他笑笑,心想,林月妍可能也在。
但她想去,既然进了云华寺,她就得参拜一下佛门,这里很安全,林月妍不会对她出手。
小沙弥一路引着温水水到宝象殿,殿内满是人,倒是规整的分成五排列坐,小沙弥找着自己的蒲团坐好,闭目诵经。
温水水站在行道中,手足无促的看着周围,这里没有她跪坐的地方,和尚和香客都合着目,她想走又不敢走,只能胡乱找空地。
好巧不巧,眼睛正望到跪在左首的元空,他敲着木鱼,眸子和她相对,嘴边微小勾起,一手推着旁边的蒲团与她做口型。
“施主,坐贫僧这里。”
第4章 四个大师 施主可愿听贫僧说一段经
他笑的很淡,长眉弯出的弧度很和善,既不显疏离也不会过分殷勤。
温水水紧张的情绪一扫而空,不由的放轻步子沿过道徐徐走去。
元空捏着手里的棒槌轻轻砸在木鱼上,她听见那沉重的敲击声,灵台一震,就那么曲着腿平坐在他身侧。
离得近,温水水才注意到元空已换了身僧袍,他穿的是玄色斜襟长袍,自衣领看里搭了一件月白色内衫,将他的温润罩住,添了几分庄重。
她不敢多看,匆忙竖起手闭上眼,瞧不见人却能听见诵经声,沉沉喉音入耳,她听不懂他们的唱声,只觉得这拖长的音腔煞是婉转动听。
他们口中吐着晦涩难懂的经文,响彻整个大殿,温水水沉浸在这肃穆的氛围里。
她的思绪逐渐飘远,从前的人和事在慢慢复现,她似乎变矮了,被娘亲抱在怀中,艰难的往高山上跑,洪水喷涌过来,娘亲护着她爬上树,她还记得那水中漂满了淹死的人。
她那时太小了,帮不到娘亲什么,只知道哭,娘亲哄她说。
爹爹当了大官,她们再等等,爹爹就会来接她们。
可是爹爹到底没来接她们,洪水过后,娘亲带着她和外祖母入西京去寻他。
她的记忆在这里变得凌乱,外祖母不见了,娘亲也不快乐,爹爹变成了父亲,她不能再叫爹爹。
殿中不知何时安静住,温水水从记忆中回神,睁眼时殿内已经空荡荡,只余元空还在盘坐,他凝眉慢声笑,“施主终于醒了。”
温水水交握着手,羞涩道,“这些经音太好听,不自觉就忘神了。”
元空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有佛缘,若是喜欢听经,贫僧倒可以送施主两本经书。”
温水水抠着腰间细带,略微难为情,“大师救我于水火,已是万分感谢,岂能再拿大师的经书。”
案桌边有几根蜡烛燃尽,元空起身站在案桌前,微俯下腰用新的蜡烛引燃烛火,温水水看不见他的神色,但从他的动作中看到了虔诚。
元空点好蜡烛,盘腿坐回蒲团,“贫僧询问过知客①,施主的母亲并没有来过。”
温水水方才在这里也没看到林月妍和温若萱,她只以为她们走了,却没想到两人根本就没来,她有些懵,“母亲说好了……”
后面的话她止住,她从府里出来到上马车都没见到林月妍,全程是霜儿在传话,霜儿显然已经被林月妍收买,她的话哪里能信,她们是一路货色,都想让她滚出温府。
她忽然庆幸没要霜儿给的糕点,那里面说不定就放了什么迷药,她若是吃了,大概只能沦陷贼窝。
“施主暂且在寮房安心歇息,贫僧可叫人去温府报一声,”元空说,他看出她难过,但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和尚总不好过问。
温水水犹犹豫豫的摇头,随即又自暴自弃的点头,她能怎么办?回去那个地方,继续受他们折磨,或许在回去的路上就会再遭人掳走,死在外头,都不用让他们温家人收尸。
“寺里有一个纠察,曾经和施主的父亲有同枕之谊,贫僧委托他去贵府,想必你父亲定会接你回去的,”元空缓声道。
温水水塌下肩,满面颓唐,“父亲很忙。”
他不会过来接她,说不定自此就把她从温府除名了,他不喜欢娘亲,他也不喜欢她。
元空笑笑,“施主的父亲再忙,也不应该将施主丢在这里。”
温水水眼底濡湿,眼周微微泛红,她细小声道,“我,我回去就活不了了。”
元空缄默,倏忽长声道,“施主可愿听贫僧说一段经?”
温水水不解其意,但总归是听话的,“大师请说。”
“贫僧曾在藏经楼中读过一本《父母恩重难报经》,那里面有说过这样一句话,”元空拨着手中的念珠,划过一颗珠子,面上露出孺慕,“父母恩深重,恩怜无歇时,起坐心相逐,近遥意与随②。”
温水水听不太明了,巴巴求解,“还请大师释惑。”
元空放下念珠,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弯唇微笑,“施主是母生父养,这世间唯有父母最爱孩子,施主的父亲再忙,施主遇到危险,他定也担忧,施主把自己从你父亲跟前推远,又怎知你父亲不难过?贫僧以为,施主该亲近你的父亲,父女血缘,他断断不舍得让你遭难。”
他说到了温水水的难处上,温水水自打娘亲去世后,就跟温烔疏远了,再加上林月妍进门后又给温烔生了一双儿女,温烔几乎已经将这个女儿遗忘了,林月妍暗地里糟践她也不见他出面制止。
其实往根子上说,温水水在他心里可能还不如府里养的阿猫阿狗。
温水水也想亲近父亲,但她没有机会,林月妍对她很提防,她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大多是林月妍选进去的,平日里出个院子都有人盯着,她稍有动向那边就能提前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