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迟念不但要了解陈罔市的性格,更要熟悉陈罔市的生活。
性格一般由两方面塑造,一方面是天性,另一方面就是生活环境。
所以迟念要提前开始准备,她要在拍摄开始以前,在卓然选定的这座北方平原小城里,寻找到一个横截面。
迟念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简单洗漱以后会去逛菜市场,学着别人的样子跟老板砍价,砍不下来也要多搭根葱多拿几叶菜,买够四个人吃早中两顿饭的量,就可以回家了,蔬菜品种视当天菜市场低价菜的品种而定。
买完菜,迟念回家,开始做饭。
值得庆幸的是迟念拍过《归园田居》这个综艺,好歹会做基础的饭菜,不至于整出黑暗料理来荼毒剩下的三个人。
用完早饭,大家一起出门,还有一个当地向导,负责带着迟念他们逛街。
刚开始是开着车,只要是小城里所有能走汽车的道路,全部一一走到,迟念对着地图和当地文化局特赠的地方志,听老向导介绍整座城的道路和建筑变迁。
小城不大,只用了两个上午的功夫就走了个遍。
于是弃四轮换两轮,骑着自行车在不同巷道里漫无目的地逛街。
这是上午的安排,逛到11点半,就准时收工回去做中午饭。
吃完午饭后会午休半小时,下午时间迟念会按着事先拟订好的顺序去当地普通人家拜访。
都是些条件一般或者不太好的家庭,约好了去一次给200块,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平时该干嘛干嘛,最好当迟念不存在。
然后到下午五六点的时候,迟念跟着这家的主妇去上街,大多数时候是去买菜买日常用品,这种时候顺带还能聊聊天。
买完菜,主妇们往往就松口气,两百块到手了,同时觉得拍电影的人有些神神叨叨,体验生活体验到别人家里来了。
用完晚饭,迟念下楼,跟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在树荫打卫生麻将,用的是本地打法,同时灌了满耳朵的东家常李家短。
打到晚上九点多钟,牌局散了,迟念拎着手机边跟宋衍聊天,边散步,途中会经过本地最热闹的夜市。
迟念在夜市上一般会买点东西,她参照本地最大众女性装扮买便宜衣服和鞋子,并且在第二天勇于穿着前一天买的衣服上街买菜。
事实上来这里的第四天,迟念就已经尝试过穿着睡衣拖鞋蓬着头发去小区外面买啤酒卤菜了。
等卓然带着剧组到的时候,迟念已经混成了半个本地通。
而卓然跟着迟念助理来找迟念的时候,迟念坐在板凳上用搓衣板洗着一大盆衣服,边洗还边津津有味听楼下婆媳吵架。
小客厅里大脑壳电视机开着,正放豫剧,看了屏幕底下的字幕才知道这一出叫《秦雪梅吊孝》。
楼下的婆媳吵架以媳妇要去接孩子回家收场。
迟念把手上的活儿一扔,对着卓然叹道:“家庭主妇真不是人干的,这才一个月,手和脸都粗了。”
卓然打量一下迟念,当的起蓬头垢面四个字,而且完全是十八线县城的年轻主妇穿着,脚上还穿着双劣质塑料制成的黄色夹脚拖鞋,脚趾甲上涂了指甲油,像是故意的,涂得不怎么不匀称。
可也证明了一个道理,人好看了别的都不是问题,迟念就算可劲儿糟蹋自己,脸和身材没变,还是让人觉得这房子搁不下她。
不过迟念做到这地步,对于卓然来说其实已经很满意了,之前挑的两个女主角,没有哪个像迟念这样提前跑过来。
而迟念跟卓然的和谐也就止于开机之前的短短时日。
刚开机的时候,迟念感觉还不强,她按着卓然的要求来演。
可越演越觉得有一种违和感,虽然卓然对她的表演透露着满意,可是迟念自己觉得不对劲。
开机之后的那些天,迟念每一天都过得很压抑,这跟她每天拍得那些场景有点关系。
《螳》的暴力戏不少,用来展现陈罔市丈夫对她家暴程度的逐渐加深,还有陈罔市回忆里她父亲对她母亲的殴打。
这种戏很考验演员的表现力,动用的是演员个人体验里的恐惧感和紧张感。
这都是些非常负面的情绪,拍得多了当然影响心情。
但是迟念的压抑并不只来源于如此,随着她对陈罔市这个角色的完善,她觉得卓然拍得有问题。
但是这种感觉对一个导演来说是很冒犯的,掌控整部影片的人其实是导演,不是演员,哪怕是主演。
而且迟念对自己这种感觉也没有自信,她之前从来没有挑战过导演的权威,《刀尖》剧本重写跟屠子肃的拍摄方法没关系。
万一是自己的错觉呢?
迟念想过这种可能,所以她忍住没跟卓然提,而是继续拍,但是她同时开始注意别的场次,与她自己没关系的每场戏她都跟。
吵架那天上午拍的是陈罔市第一次接受法院庭审,她丈夫的二姐因为心痛于弟弟的死,冲到庭前扇了陈罔市一个巴掌。
迟念的脸就是因为这场戏肿的,卓然没要求真打,是迟念自己要求的。
这个要求,对演二姐的女演员造成挺大压力,她下不去手。
迟念都觉得她这个要求被打的有点残忍了,她劝对方说,“你想想,亲弟弟死了,这个女人还在装疯,不想赔命,恨不恨?所以一定要下狠手,你如果打的不够狠,咱们就得重来,到时候我更疼。”
这场戏拍得很有爆发力,拍完的时候,整个剧组都没声了,只有跟迟念对戏的女演员的啜泣声,她打人的那只手抖得停不下来。
迟念助理则是全场反应最快的人,拿着提前备好的包着冰块的毛巾第一时间跑到迟念身边递给她,要她捂着消肿。
卓然带头鼓掌,他对这场戏很满意。
迟念问他,“二姐还有几场戏?”
卓然回答:“还有一场,跟其他家属在法院外面拉横幅,要求判陈罔市死刑。”
迟念当时就想跟他说这有些不妥当,二姐是陈罔市婆家受教育水平最高的人,给她的镜头却只有对陈罔市的怨恨的宣泄,拍到现在陈罔市婆家的所有角色,都是毫无理性可言的反派,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显示陈罔市的悲惨。
心里压着这个疑虑,迟念下午接着拍跟男一号的戏。
男一号赵致远是陈罔市的高中同学,两个人高中时对彼此有好感,但是这份好感没有转化为明面上的爱情,赵致远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后来在沿海大城市做刑辩律师,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家探望父亲,偶遇了女主陈罔市。
而下午要拍的不是这次偶遇,而是偶遇之后的事情,陈罔市出轨了。
赵致远跟陈罔市丈夫自然是云泥之别,一次家暴后,陈罔市不堪忍受,冲出家门,却发现无处可去,想起了赵致远,就给他打了电话。
在赵致远家里,陈罔市叙述了她被家暴的经历,混合着二人间的情愫,两个成年男女之间情不自禁有了肢体触碰的渴望。
迟念之前背剧本的时候,没觉得这里有问题,她反而觉得有这一段挺好的,因为这表明卓然无意于把陈罔市塑造成一个完美复仇者和无瑕疵的受害者。
可到拍摄的时候,迟念却根本演不下去,NG了特别多次,卓然还以为她是演这种戏害羞进入不了状态,专门给她讲戏。
卓然坐在迟念身边侃侃而谈,“陈罔市是羞耻的,但是她又难以抗拒愉快和幸福感,所以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流泪,我希望能表现得动人一点,动人的脆弱感……”
迟念听着卓然那种兴奋的语气,觉得特别难以忍受,她想打断他的话,事实上她也那么做了。
她不耐烦地问卓然道:“你为什么安排这场戏?陈罔市跟赵致远发生关系是为了什么?”
“从逻辑上讲,一是为了给赵致远后来为陈罔市的案子承受巨大风险,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一个解释。二是通过这次关系发生,让陈罔市明白她其实不爱她的丈夫,杀夫和后来的辩护都跟这场戏有关系。”
“可我觉得陈罔市不会这么做。”
卓然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有没有女性会在被家暴后,跟一个自己喜欢的男性发生关系,以求得安慰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我确定陈罔市不会这么做。
她直到杀人以前,她都没有对生活彻底投降。卓然是你在享受这场清洁戏的快感,那种因为羞耻禁忌而愈发激烈起来的快感,而不是你拍的这个女人有快感。男人和女人对性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女人即使爱某个男人,她在痛苦的时候想要的,也不是这个。”
迟念说话时候的表情很坚决,卓然辨认出了这种坚决,他颇为开通地说道:“既然你觉得不合适,那咱们就先停一停,这场先放着,晚上开个剧本会讨论一下。”
迟念却没有如卓然想象的那样接受这个提议,而是说出了更大的麻烦,“我觉得不只是这一场的问题,卓然你真的了解陈罔市么?”
卓然睁大眼,似乎有些没理解迟念想说什么。
“迟念,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卓导,你其实对陈罔市不感兴趣,所以你也不了解她,你感兴趣的是家暴这件事,你更感兴趣的是对人性丑陋的揭露,对制度和社会问题的嘲讽。”
“可我们的电影不就是在讲这个么?我们讲的就是家暴导致的谋杀,而女主角最终走向杀人,要靠不道德的手段来脱罪,不就是因为她走投无路?我们展示她走投无路的原因,这必然有社会批评和讽刺,我们拍得就是一个社会问题。”
卓然觉得迟念有些莫名其妙,他理所当然地为他自己辩护。
迟念却没有被他说服,反而轻摇了摇头道:“不对,我们拍得是人,一个个独立的有自己内心世界的人,人不该是或者不只是表达创作者观念的工具,这几天拍下来,陈罔市只是一个被殴打的妻子,她只负责展示悲惨,她不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她是一个工具,你手里的工具。”
卓然觉得迟念有些魔怔了,可他也隐隐地察觉到迟念在触及某种东西,他潜意识里拒绝细想迟念触及到的究竟是什么,嘴上则耐着性子跟迟念交流。
“她有啊,她怎么没有,她喜欢赵致远,她因为反抗所以杀了不让她走,拒绝跟她离婚的丈夫,她戏耍了要她付出不对等代价的法律,她寻求她的正义。”
迟念又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不是谋杀后发生的事情,对于陈罔市来讲,最重要的事情在谋杀发生以前已经发生了,卓导你感兴趣的,你强调的,是谋杀发生后个人跟外在所有不公义的对抗,说白了,你是要借家暴表达你对社会的看法,你对人性的看法,而谋杀之前的所有东西,都只是为了让这次对抗积累足够的正义性。所以你要榨取陈罔市的悲惨和无助,你要赵致远成为她的希望,然后让她丈夫毁灭这种希望。除了有助于让陈罔市走向极端的因素外,你对别的,都不敢兴趣,因为那些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是细枝末节。”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个找事儿的公知,专门爱以揭露黑暗的名义搞定体问,感觉我成了个反派人物。可我国的家暴问题症结就在于此,难道我们不应该讲述么?我们确实需要唤醒更多的人关注这个,声讨传统看法和不可理喻的容忍者,展示公权力对家暴受害者保护上的不足。”
“你说的这些一部纪录片就能做到,在这方面非虚构作品比虚构作品更具有力量,我之前为了电影查了很多案例,有很多比我们在拍的这个虚构故事更能展示你想要表达的观念,而且它们还因为是真实的,更加具有说服力。”
“但是电影更具有感染力,传播面也更广。”
“仅止于此么?因为它是最强有力的传播手段,我们让观众直面家暴的动态过程,然后引起他们比看到社会新闻时更加强烈的愤怒感,一部宣传片?然后因为题材足够社会性,政治性,只要技巧足以支撑表达力度,没准还能拿个奖?我要是运气好,因为如实展现了女性的悲惨境遇,没准能拿到某个电影节的影后?”
迟念语气里的嘲讽是如此明显,让卓然无法忽视,他很不喜欢迟念对他的挑衅,于是回击道:“既然你这么看不上这部电影的诉求,那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部电影总体该表达什么,但我知道我想要陈罔市在电影里成为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活人,我希望其他角色也是这样,卓导你敢不敢拍人性和社会的复杂,而不是只是人和社会性的丑陋?”
“你要玩你跟屠子肃玩过的那套把戏了么?在《螳》的身上重演一遍,把一切推倒重来。”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是我的本能在退缩,我刻意不让自己想这个,因为我不知道不像你想的那样拍我们该怎么拍它,可我觉得……”
迟念狠狠心,强迫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口,“我觉得这部戏核心出了问题,推倒一块多米诺骨牌之后,所有的牌跟着一起倒了。”
卓然突然笑了,是那种因为愤怒而带来的冷笑,“迟念,你真的很没有自知之明,电影是建造,你能拆毁却不知道该怎么建造,不满足于建造一栋水泥质地但坚固的五层楼,想要一栋不明材质的十层楼,你手里只有建楼的材料,也就是你的角色,可你根本不知道架构是什么,你只是对你的材料要被拿去盖五层楼而委屈,你觉得大材小用,你不是那些能坐而论道的影评人,作为演员你是建造者,没有实际创作以前,我们可以借一个概念飞得很远,但是创作开始以后,你会发现坚实的结构和材料才能让你创作出作品,不然就会制造出一个烂片,文艺片里的烂片不比商业片里面的少。”
“我知道我像伊卡洛斯,飞得太高的后果是粘合翅膀的蜂蜡被融化掉,然后坠海而亡。
有无数不成功的文艺片导演干过这种事,他们没有足够充沛的积淀,天赋还有技巧,却试图表达过于复杂过于深奥的东西,最后只是让他们自己显得很可笑,谁都看过伯格曼、安东尼奥尼、塔可夫斯基、基耶洛夫斯基……可这不代表知道了他们的厉害之处,看懂了他们的电影,就能拍出跟他们相同水平的东西,看懂跟能做到是两件不同难度的事。”
“你既然这么清楚,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留在自认为的能力范围之内,因为我不想做个二流货色。”
“那你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是个二流货色?因为在你眼里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拍下去,《螳》就会是部二流文艺作品,即使它具有高完成度,即使它可能获奖。”
“卓然,你敢否认你在讨巧么?《螳》不会让观众愉快,但是它符合电影节的胃口,它投影评人所好,文艺作品一旦献媚,讨巧,具有过强的社会性、政治性、目的性,不管它多么成熟流丽,它最多就是个二流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