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念打量下卓然的脸色,并没有结束自己的话,而是破罐破摔道:“对,我就是想说你自己骗自己,你本能看到更远更深的地方,可是你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处理这个层次的问题,所以你又走回来了,而且你这次选错了题材,你不该让一个女人做主角,因为你压根就不懂女性,卓然,你说你母亲也遭遇过家暴,你小时候被你爸爸随意体罚,可你妈妈在你心里是作为母亲存在的,你不懂作为女人的她。
你是有过很多段感情经历,但不是交过很多女朋友就会懂得女性的。
如果你想当个二流货色,如果你甘心当个二流货色,那你就按你想的拍,随便去哪里找个有天份,还没成名,对你的情感里混杂着倾慕仰羡爱恋,对表演有兴趣,对艺术电影圈充满向往的小姑娘来继续玩你的皮革马利翁游戏,如果运气好,她在被摧毁的时候同时被你塑造,就像雕塑作品那样,然后你们俩可以沉醉于“地母”“缪斯”“纯洁的少女”这类令人作呕的男性眼里几乎是永恒的女性印象。
还有,我其实特别想吐,就在你刚刚给我说要陈罔市在赵致远床上表现出动人的脆弱感的时候。”
卓然努力地维持住了风度,他有些愠怒地问道:“所以我们之间的矛盾是必须有一方做出彻底性的退让对么?”
迟念闭上眼,她知道她有些太暴躁了,情绪有些失控,她本可以用更柔和的方式跟卓然讨论这个问题的,但是她任凭她这段时间积累的不良情感发泄在了卓然身上。
可即使她能做到更委婉,更柔和,也无法掩饰她跟卓然的矛盾是很深层的,她想要就是一次推倒重建。
作为一个演员,她凭什么要求导演按她想的那样拍,她想的就真的是对的么?
可迟念说完这些话,也有种解脱感,最差也不过她跟剧组散伙,她会全额赔付剧组的损失,跟卓然交恶就交恶。
这种想法非常任性,可她这样做,不会辜负陈罔市。
最重要的,是陈罔市,不是其他的现实利益权衡。
第115章、第七天 ...
副导演小黄是卓然新找的,对于剧组目前的状况忧心忡忡,很怕导演和女主角的冲突导致剧组散伙。
按理说,一部电影没了女主角其实也能拍下去,再找一个就是了,只要导演肯坚持,制片人肯给钱。
可《螳》不一样,没了迟念,这电影就得停工。
可除了他,剧组里跟卓然打交道久了的工作人员好像都不太担心。
他们白天吹着空调在酒店里推麻将打扑克,晚上就趿拉着凉拖,勾肩搭背去夜市上找个大排档喝啤酒侃大山,喝到12点,准时散摊回酒店。
卓然也不管他们,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酒店房间里,也不知道到底在干嘛。
小黄实在忍不住,找个独处机会问摄影师杜屏。
杜屏在摄影师这行里是腕儿,拿过不少摄影奖,可他本人卖相不好,老头衫大裤衩懒汉鞋,中年人的体型发福脑袋谢顶一个没拉下,听完了小黄的担心,只是呵呵一乐。
“有什么可担心的,要么他俩有一个服软,咱们继续拍,要么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小黄更愁了,“哥,我好不容易才进组,这要散伙了,我图什么啊?”
“你别怕,老卓这人在拍电影以外的地方还挺有良心的,他不用你,也能把你塞别的导演组里混口饭吃,而且不拍好啊,省的再折腾疯一个。”
这话就涉及剧组里大家都不爱提的东西了,倒不是他们文艺工作者都迷信,而是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觉得犯忌讳。
“那要拍呢?”
“那肯定是老卓服软了,嘿,我跟他从小混到大,没见他吃过几回憋,这老小子以前太顺了,就该有个人治治他,天道好轮回啊,以前他可着劲骂我庸俗,现在轮着他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迟念这丫头真够劲。”
“就不能是迟姐服软?”
“小黄,你信哥不?”
“信,我哪能不信您呢。”
杜屏伸出两个手指,对着自己的眼睛指了指,“你哥我就靠这双眼睛混饭吃,除了拍景儿,更多时候是在拍人。
这次,迟念比老卓把得住,老卓要一意孤行,那迟念就敢撂挑子。
可老卓呢?
没开拍的时候,他就跟我数日子,抓心挠肺的,迟念拍《潜渊》那70天拍摄期,他愣是画了三版分镜头,开机以后天天晚上搁我屋里看拍摄素材,一边看一边跟我夸迟念。可他夸有啥用呢,现在是他满意人家,人家不满意他,大快人心啊,他卓然也有今天。”
事实证明,杜屏说的是对的。
卓然把自己锁屋里锁了一个礼拜后,终于出来见人了。
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迟念,要跟她再谈谈。
卓然的这一周过得很煎熬。
迟念离开第一天,卓然想的是爱谁谁,他才不伺候呢,他生下来就没受过这份气。
迟念离开第二天,卓然接到了屠子肃的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回事,卓然大吐苦水,吐了半天才察觉到屠子肃目的不纯,在他讲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全部事情经过,打电话除了安慰他,还是来探他口风的。
迟念离开第三天,卓然开始重看迟念离开之前拍的表演素材,他发现自己再烦迟念跟他摊牌时候的那份刻薄,也没办法讨厌镜头里的迟念。
迟念当初为了让他重启《螳》,曾经给他发过自己的表演素材,迟念在五分钟的独角戏里演了三个人,陈罔市的母亲,陈罔市自己的主人格和副人格。
她毫不掩饰地在炫技,陈罔市的母亲跟陈罔市是两个人,反而比较好扮演,叫卓然觉得惊骇是主人格和副人格转化的部分,迟念没把两个人格处理成反差极大的那种影视剧常见情况。
她展现出了一种活生生的渐进式的分裂过程,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是如何做到的,可这件事就是发生了,在他的眼前,他看见陈罔市身上在逐渐生成另一个人格,不是并列的两棵不同种类截然相反的树,而是一棵树上生发出另一茬枝桠。
她没有给副人格起名字,两个人格都清楚自己是陈罔市,有相同的人生经历,可她们两个就是不一样。
有多少女演员能做到这样?
卓然不知道,反正他只遇到了一个迟念。
必须抓住她,这就是卓然当时的信念。
而开拍之后的所拍到的镜头,还未处理人格分裂这块内容,只拍到了“解离”。
这是个专业的心理学术语,解离症状又称为癔症性精神症状,是指患者部分或完全丧失对自我身份的识别和对过去的记忆,而表现为意识范围缩小、选择性遗忘或精神暴发等。
这种症状是由于明显精神因素(如重大生活事件,内心冲突、情绪激动、暗示或自我暗示)和作用于易病个体所导致的。
人格分裂是解离症的表现之一,不过按剧本的安排,剧组拍下来的是解离过程,为了抵抗暴力式的婚内强/奸,陈罔市意识解离的过程,她为了抗拒这种痛苦造成的伤害,大脑保护她精神超脱于肢体之外,以第三者视角观察在床铺上交缠的身体,观看一场纯生物性的交/媾。
直到迟念离开,他们还没拍到卓然期待着分裂人格场景,他把这些放在了后面,因为这些场景的拍摄,对导演来说会是一场盛宴,他想要放在最后享用。
可即使没有这种炫技,迟念已经拍完的素材,还是让卓然觉得难以放手。
错过了迟念,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女主角。
真的就此停手,去做他的酒吧老板么?
卓然知道他不甘心,他之前退休,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他找不到敢演能演这个角色的人了。
他付出的代价如此巨大,所以他不能忍受一个不合格的女主角,然后让不合格的表演毁了整部电影,陈罔市的戏份太吃重了,如果表演者支撑不起来,再好的拍摄技术,再强的剧情冲突,再尖锐深刻的电影主题,也会被毁掉,成为不伦不类的瑕疵品,卓然不能忍受这种事情发生。
现在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可项目依然失控了。
她在挑战他。
迟念离开第四天,写了剧本的刘向东给他打了电话,开口就说他也被迟念骂了,骂他跟卓然都是直男癌。
卓然问:“你怎么回她的?”
徐向东沉默了一分钟,才道:“迟念离开剧组当晚就已经跟我谈过了,我想了三天,我觉得她说的对。”
卓然头大如斗,有些烦躁,“那你现在是背叛了我,站在她那边,支持她胡闹?
老刘,我不是不讲道理,我难道不知道迟念的那种感觉更高级么?可如果不按现在这样拍,我们该怎么拍,这是个要落在实践上的问题,这是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去拍的,如果我们没有一个结实的架构,最后得到的不会是一部完整的电影,只会是支离破碎的东西。”
刘向东很冷静,他讲道:“你希望的情形是你在下一场国际象棋,双方棋手都是你自己,演员就是棋子,你要下一场酣畅淋漓的棋局出来,一次漂亮的自我博弈,你以为迟念会是最强的那个棋子。
但是现实是你拥有的不是界限分明而又坚固结实的棋盘,你只是编织了一张网,需要比网孔大的存在才能留在网里,让你捕捞到一些东西,你下了三次网,才收获了迟念,可当你把网平整开来,你发现她的质地太重了,这张网在严重下陷,甚至会因为网的质量不够好和迟念的尖锐使得这次捕捞徒劳无功。
如果说前两次是鱼太小,那这次就是鱼太大,渔夫不会因为鱼小被网漏过而遗憾,但他一定不想因为渔网的质量导致他错过捕捞大鱼的机会。
兄弟,哥传你一个经验,当你为了创作上的事而痛苦不安的时候,可能你已经走在要成的路上了,坦白地告诉你,我现在很嫉妒你,你要放过引起你这种痛苦的迟念,你就是个sb。”
“你为什么要嫉妒我,这部电影也是你的,剧本是你跟我一起谋划的,甚至很大一部分就是你写的,所以才有你挂名,现在这个状况,原本的剧本就是你说的网,它不够结实,我们需要重新织一张,你打算就干看着?”
“我要拍《如诉》,而且我们都是拍文艺片的,那本打印出来的剧本重要么?重要的是我们脑子里那本剧本,哪次不是到最后改的面目全非?你不过是想拖我下水。怎么?怕赔上一世英名?想找个人陪绑来增加安全感?”
“哥~”
“大老爷们,恶不恶心,我同意你在我的拍摄休息时间打我私人号码。”
如是,卓然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选择。
可他没立刻联系迟念。
因为,因为……
他卓导难道不要面子么?
又犹豫了两天,等到了宋衍的电话,宋衍没他联系方式跟他也没交情,双方属于听说过对方名字和一些事儿,但不能算认识的关系。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寒暄几句,说些没营养的客套话,拐了几个弯子才说到正题上。
宋衍没讲卓然希望听到的消息,而是先跟他要了个承诺,“我不介意卓导跟念念说我联系过您,但是我希望卓导不要跟她提起我接下来跟您说起的东西。”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卓然心想,嘴上则承诺道:“好。”
反正他又不会因此损失些什么。
“如果是我个人的意见,我希望念念不要回去。因为她在害怕。”
害怕?
连他这个导演都撅了,迟念还有什么可怕的?
卓然真是听得一头雾水,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宋衍的声音听起来是冷静而慎重的,也是悦耳的,卓然有些分心地想到对方还有一层歌手身份,声音果然好听,很难让人反感。
“念念进娱乐圈以后,其实性格有些变化,她比进娱乐圈以前要活泼,放肆一点,我个人比较喜欢这种变化。”
那岂止是放肆一点?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陷在爱情里的男人都是选择性盲聋哑患者。
迟念的外号和事迹,卓然又不是没听过,而且迟念前几天才在卓然面前验证她的不驯。
“我知道卓导可能在想我这种说法很委婉,或者干脆觉得很不客观,但是我请您相信我,念念本人正常状况下不会是她离开剧组那天的状态,她本人性格其实是非常会权衡利弊,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非常冷静,她即使表现得很刁蛮,自我中心,没情商,那也是一种策略,而不是单纯地发泄脾气。”
卓然觉得有意思了,不过他倒不觉得宋衍在骗他,因为在酩酊劝说他的那个迟念,确实比较符合宋衍口中真正的迟念。
“所以呢?所以宋先生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呢?”
“所以念念在不理智情况下把她跟您关于电影的矛盾挑明,并且没有留在剧组,而是直接选择离开是不正常的。AG宣传部花了大力气才把有关念念跟您闹矛盾的消息压住,念念的航班消息很容易就能被拿到,以念念的习惯,在拍摄期离组本来就惹人怀疑,而且您跟她谈话的时候也没有刻意避着人。”
卓然眉头皱起,宋衍话里的意思是他的剧组里有人往外传或者干脆是卖消息?
不过这不重要,电影剧组其实很难做到不成为一个漏风的筛子,工作人员太多了,即使是三令五申,在现在这么发达的通讯手段加持下,透露风声太简单也太容易了。
重要的是为什么宋衍觉得迟念反常。
卓然摸了摸他好几天没刮过的胡茬,支吾一声,示意宋衍继续往下讲。
“所以我觉得她一定是遇到了问题,尽管她努力掩饰,也许她自己也没发现她的问题,她尽力说服她自己,她是在忧虑电影,忧虑没办法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不能演活陈罔市,所以她才直言不讳,她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她才要直接离开。”
“既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你又发现了什么呢?”
“她在害怕,她在害怕演她想要的那个陈罔市,她喜欢她,但是她也怕她,她为您不尊重这个角色而感到愤怒,可她知道您没把握按她想要的那样来的时候,未必没有几分解脱感,她找到一个正当的借口停下来了。”
卓然听着宋衍的话,脑子里有些乱哄哄的,走马灯一样,想着大脑里有关迟念的一切。
他之前光顾着兴奋了,他忘了陈罔市这个角色的负面力量,这个角色的黑色内核。
以前的两个女主角觉得难以忍受,跟她们年龄相差不多的迟念就不难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