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沉吟道:"掖州王行事难以预测,诸位可知,江湖上本有一个山寨,名为鬼哭寨,据说是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所以派人去将这座贼寨剿灭。"
鬼哭寨算是老牌的邪道势力,外人要入伙,必得上交三颗人头当投名状才行,里面的人,连灶下的厨子、伙房的马夫,无不沾染了满手血腥,但他们平日借山势藏匿,又擅使毒药,寨中贼人遍布数个山头,彼此遥相呼应,难以一口气尽数覆灭,若是正道人士上门来行侠仗义,只要没有将鬼哭寨之人通通杀死,剩下的人等大侠们走后,便会变本加厉地拿附近百姓出气。
没听过此事的其他人纷纷询问:"请教夫人,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忌讳法?"
张夫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半晌后才道:"掖州王遣去的那位使者说,她老人家不喜鬼神之论,觉得鬼哭寨这名字不好,应该改成口哭寨。"
"……"
想到那位邵成德邵将军的前车之鉴,厅内的路人不敢私下讲掖州王的坏话,但还是腹诽了一下对方在取名方面的审美。
张夫人:"那位使者并非是个身具烈阳真气的高手,而是一位年轻女子。"
有人猜测:"年轻女子……莫非是掖州王本人!"
张夫人摇头:"决计不是,众所周知,掖州王只穿青色衣裳,那年轻女子却穿着一身红裙,所以不可能是她老人家亲自出手。"
那姓孟的年轻人忍不住笑:"好,好,原来如此,诸位推测得果然很是有理。"
张夫人:"那红衣姑娘修习的似是阴性内力,掌力如冰,她白日里去酒楼用饭——那间酒楼里菜色粗糙,那红衣姑娘吃饭时,就有些呛着了,边上一位卖唱的小姑娘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擦擦衣衫。"
年轻人低声:"呛着了是真,但菜色粗糙云云,却都是旁人附会来的猜测罢了。"
张夫人:"那位红衣姑娘笑了笑,接过帕子,言明等她将手帕清洗之后,就会过来还给小姑娘,但第二日过去时,这个卖唱的小姑娘却已被路过的鬼哭寨寨众给掳上了山。"
杜栖昀惊叫了一声,双手紧握,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她也是年轻姑娘,自然忍不住为故事里的女孩子担心。
张夫人冷笑一声:"鬼哭寨里的人横行无忌已久,抓一个卖唱的小姑娘,便像抓一只蚂蚁那般稀松平常,谁知竟会有路过的高手替她出头?那红衣姑娘晓得后,当天就独自上了山,遇见拦路的山匪,扬手便是一针,有时只射一枚,有时却是千百枚齐射而出,例不虚发,出手必中,本来是山匪们围着她,最后却似被她一人把山匪们通通围住了,那些恶人们惊叫着想跑,但怎么也都跑不出去。"
张夫人语调清冷动人,在座众人只听得悠然神往,都在想那红衣姑娘飞针杀人的风采。
"那位红衣姑娘脚程好快,一个寨子连着一个寨子地灭过去,一夜连奔数个山头,她来之前,这些山里本来都聚满了匪徒,但等她走之后,所有的山便都成了空山。"
众人闻言,心想掖州王麾下的高手杀起人来这般狠辣,难怪邓乾等人一听就吓得面无人色。
张夫人低声:"满门覆灭,鸡犬不留,要不是当时山上还有一些被抓来的百姓,怕是到现在都不会有人晓得,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鬼哭寨的老大姓周,因为打不过对方,不得不领着手下的贼头,整整齐齐地被押在堂下,听那红衣女子问话。"
有人提出疑问:"不是说那红衣女子是一个人上的山么,那谁替她把人押着?"
因为江湖流言里通常存在相当多的杜撰部分,只要带脑子去听,很容易就能找到剧情中的破绽,张夫人沉思一下,回答:"大概是……靠贼人们自觉罢。"
杜栖昀忍不住:"她都问了些什么?"
张夫人微笑:"姓周的也问那红衣姑娘来这里所为何事,那女子却笑着说,‘我今天来了,你却不知我上门做什么,天下间待客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鬼哭寨中人一向只要自己蛮不讲理的,何曾被人这般蛮不讲理过,当下又气又惧,彼此间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出手,刹那间,厅内刀光乱飞,毒针、飞蝗石、袖箭等等,雨点般朝那红衣姑娘打来,然后不知怎的,却全都倒飞回去,发袖箭的被毒针刺了,发毒针的又被飞蝗石打了……他们最开始明明都是对那红衣姑娘出手,最后却变成了自己人打自己人。"
柳家弟子其实也晓得这件事,但此刻听张夫人娓娓道来,依旧由衷感慨道:"好厉害。"
张夫人点了点头——作为江湖消息比较灵通的业内人士,她还额外知晓一个细节。
那些鬼哭寨的贼人们武功各不相同,出手的时机也是有先有后,最终却差不多是同时中的招,更显得那红衣姑娘眼力高明,接发暗器的手法了得。
掖州王本人擅长剑法,她手下能人,却有的擅长掌法,有的擅长暗器,可谓高手如云。
张夫人:"一场风波平息后,那红衣姑娘依旧稳稳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幸存的人,笑着说少几张嘴也好,问起话来也利落些。她走到第一个人面前,问他答案。对方连问题都不晓得,哪里知道答案是什么,那红衣姑娘也不恼,说既然不知道我为何上门,那留着你的命也无用。"
一位路人道:"那红衣女子便将人杀了?"
张夫人沉默一会,才道:"她没立刻杀,而是问其他人,该怎么处置。"
有资格跟大寨主待在一个山头的贼头,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不太遵守江湖道义,自然不会为了维护同伙出力,纷纷表示此人如此愚蠢,自然该死至极。
张夫人的笑影里带着丝讽刺:"他们以为把同伙推出去,自己便能幸免,谁知寒山派弟子作风与众不同。那红衣姑娘一个个问过去,剩下的人,胆气已消,没一个敢反问,而是一股脑将自己做的坏事吐露出来,妄想着指不定哪一件就是这姑娘要知道的,对方晓得后,便会放过自己。"
胡姓老人开口询问:"最后有人答中了那姑娘的问话么?"
杜栖昀也问:"那卖唱的小姑娘后来怎样了?"
张夫人先向杜栖昀笑了笑,然后才回答胡姓老人:"有没有谁答中,我却不知,但那天之后,江湖里就没了鬼哭寨的名号,有人大着胆子上山看,发现山里一夜间长了数不清的腐骨菌。"
腐骨菌,顾名思义,只能长在腐肉之上,是化尸类药物的原材料。
张夫人:"那卖唱的小姑娘最后没被红衣女子找到,却也没遭难——前一日有散花坊的弟子碰巧从此路过,发现那小姑娘在乐理上有些天赋,就把人带回了维摩城。"
听到"散花坊"三字,边上晓得张夫人底细的江湖人便在心里点头,既然跟维摩城有关,那也难怪对方那么清楚这件事的经过。
听完张夫人的故事,在座众人正议论纷纷时,那位卖艺的老头子忽然道:"既然各位老爷姑娘们都说了,那老头子也凑个热闹。"
杜栖昀笑:"也是寒山派弟子的故事么?"
卖艺的老头子身边还放了个极大的黑色箱子,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抚着箱子的外侧,片刻后才道:"虽然没寒山弟子出现,但也算有点关联。"
那姓孟的年轻人闻言,微微扬眉,朝卖艺的老头看去一眼。
卖艺的老头:"掖州王本来不大派人去中原地带,但因着武林盟主的事情,还是派人往越州那跑了一趟。"
有人闻言笑道:"你一走江湖的老汉,也晓得武林盟主么?"
卖艺的老头呵呵笑:"晓得,怎么不晓得,于老盟主,多好的汉子,却伤在宵小们手上。"
说起最后那句话时,他老迈的声音里带出一丝悲怆。
陶空园摆了摆手,轻声提醒:"老丈,邪尊的名字,最好也不必多提。"
柳家的弟子却笑道:"陶兄好小心!不过丹州乃掖州的门户,怀州便算是掖州门户的门户,邪尊连续受挫,应当不敢再在掖州王眼皮底下伸手。"
卖艺的老汉:"于家庄里当时是锦绣山庄李家的人在值守,掖州王的使者没过去,而是在周围转了转,拿下了不少江洋大盗,那些恶人们晓得厉害,顿时望风而逃,有些便潜入了普通富户的家里,准备暂时蛰伏些日子,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其中有一个富家弟子发现新来的仆人不对劲,却没去揭露对方,而是以此事要挟,向对方学了两手功夫,然后便仗着自己的本事,为非作歹起来,被一个随着自己爷爷在茶馆里给人说书的小哥儿碰见了。"
听到这里,不少人已经反应过来,那卖艺老汉话里的"爷爷"便是他自己,至于"小哥儿",则是他孙子。
卖艺的老汉:"那富家弟子初学乍练,根基浅薄,打不过小哥儿,就跪地求饶,那小哥儿是个老实憨厚的孩子,不懂江湖险恶,还当人真有向善之人,心肠一软,便饶了对方。"
"那富家子弟表面感激,内里却深以为耻,平日里想方设法笼络小哥儿,私下却在想法子,准备整治一下对方。"
卖艺老汉淡淡讲来,虽然语气温平,但人人都从他话里感到一股苍凉之意。
据他说,那个富家弟子学了武功后,眼力也变强了不少,看出街上一个跟着自家姥姥做些针黹活计的小姑娘,居然身负武功,便生出一个借力打力的毒计。
他一面招惹人小姑娘,一面说自己是受那小哥儿派遣来,为对方搜罗漂亮姑娘的,同时又对那小哥儿说,这小姑娘用武力逼迫,问自己索要银钱。
第93章
"其实那小姑娘跟那小哥儿两边一开始还没全信,但那富家弟子不求别的,只央人出面,帮忙调解。"
卖艺的老汉缓缓道:"若是帮别的,这小哥儿未必肯,但只是出面说话的话,其中便是有什么隐情,两边一对照,也就清楚了,所以便开口答允,只是十分不巧,当日宴席之中,两人居然彼此认出了对方底细。"
"那富家弟子见状,真是吓也吓死,却不料正是这一认,才闹出了后面的事。"
"损针娘子昔年的名声可不大好,多有为了一言之隙而动手伤人的,最后被路过的净华寺大师父劝了两句,才就此罢手,退出武林,那小哥儿认得那小姑娘的武功家数,内心便将富家弟子的话信了三分。"
"至于人小姑娘那边,也瞧出来,这小哥儿似是‘定掌’的传人。嘿嘿,老头子前面说了损针娘子名头不好,但‘定掌’的名头,可也没好到哪去,所以心中也是提防不已。"
厅内不少江湖人士都隐约猜到,如若不错,这老头就是当年的"定掌"公冶先生。
"定掌"昔年虽算不得白道中人,也无大恶之迹,算是个亦正亦邪的武林前辈。
"两个孩子各自试探,加上富家弟子不断打岔,本来两三句就能解释清楚的话,一直绕来绕去讲不到重点上,就在酒楼包房中耽搁了好一会子。"
"三人之中,唯有那富家弟子是有备而来,他问江洋大盗要了一味毒香偷偷点上,自己提前服了解药,担心被人识破,没把香点在房里,而是点在隔壁厢房中,让香气从窗棂缝里飘进来,为了掩人耳目,又混了点脂粉气味在里头,让人以为,是隔壁客人身上的气息。"
"终于等到毒性发作,富家弟子先是惊叫一声‘你敢下毒’,假装倒地,那两个孩子都以为是对方暗地里下了毒手,所以一动手,就是彼此的看家本领。"
在座众人听着,觉得这也难怪两个孩子起冲突。
年轻人虽学了点武功,但江湖经验太少,终究是着了宵小的道。
卖艺的老头声音低沉:"真论本事,‘定掌’或许不在‘损针’之下,但这两个孩子里头,却是‘损针’的传人更加技高一筹,最后将一枚小针刺在了那小哥儿的膻中穴上。"
——其实他这话说得太过谦了,有些阅历的人都晓得,"定掌"的武功,已然臻至江湖一流高手,但"损针"却还差上一些。
众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惊。
膻中穴乃是要穴,这样一来,那小哥儿不死也得重伤。
卖艺的老头:"那小哥儿的爷爷膝下只一个孩子,那孩子也只一个孩子,晓得这件事后,做爷爷的自然要为孙儿报仇,便去那富家公子家里讨说法。当着事主的面,那富家公子居然还有胆子胡说八道,那小哥儿的爷爷也佩服这人的作恶的胆子,就给了他一个痛快,中间那藏在富家公子家里的江洋大盗听见了动静,两边一碰面,便打将起来,最后那小哥儿的爷爷虽然胜了半招,却被踢中了一脚,也耽误了些时间。"
旁人都晓得,所谓的"胜了半招",指的是将对方毙于掌下。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损针’家的小姑娘虽是因着误会才杀人,但到底也是杀了人,‘定掌’其实也不要她性命,只要她一双手,一只眼珠子也就是了,也不知那对婆孙怎么就非得逃跑不可。"
他说话时,厅内那位带着孙女的婆婆本来一直都低着头,此刻却默默挺直了背。
卖艺的老头:"一边在逃,一边在追,最后不合跑进了锦绣阁的库房里,扰了人家的生意。"
——锦绣阁是锦绣山庄李家名下的铺子,跟万家的万宝楼一样,都是做买卖的地方。
卖艺的老头:"锦绣阁也有趣,将库房修在悬崖边,三面都是绝壁,只有一边能过人。"
姓孟的年轻人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杜栖昀低声:"孟大哥,你在想什么?"
姓孟的年轻人同样压低声音道:"就算是没学过武功的普通人,借助工具也能从绝壁行走,何况江湖高手?"
卖艺的老头听见了这句话,似乎也颇为同意,叹了两声,继续道:"‘定掌’当初也是如此作想,看见库房门口有人在打瞌睡,便拿住了对方询问——‘定掌’这人脾气不大好,可吓坏了那看门的汉子。"
"那汉子讷讷几声,不能言语,‘定掌’转而看周围的草丛,发现里面有些凝固的血迹,有些新一点,有些旧一点,一路往崖下延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