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掌’想追过去,又怕中了敌人的障眼法,便从那汉子身上搜来钥匙,把库房的门锁起来——锦绣阁的库房是特制的,门窗跟墙壁都额外加固过,不易破坏,若是‘损针’跟她孙女儿当中躲在里面,也只能跟那些大箱子,小箱子,关在一起。"
卖艺的老头静了一会,似乎在回想当日的情景,然后道:"‘定掌’的轻身功夫不算好,也不算坏,比起‘损针’来说要略差一些,但气力充沛,若是长途赶路,反倒更具优势。当日‘定掌’缘着山壁往下爬,越往下,痕迹就越少,终于相信那对祖孙没有从山壁离开,而是藏在库房当中,他立刻返回,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锁未打开,钥匙被‘定掌’自己拿走,库房的门窗都是好的,墙壁也十分正常,但里面的箱子却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半左右。"
柳家的弟子道:"那个看门的人呢?"
卖艺的老头:"看门人被‘定掌’点住了穴道,他武功不行,若是有高手在身边往来的话,也留意不到什么。"
"货无二价"马定源忽然道:"在下似乎也听过此事,说是李庄主手下莫名丢了一大批宝贝,正在广发通缉,各处追索。"
卖艺的老头道:"当时城里城外都戒严了,但凡有人想带着东西往外跑,都得仔细盘查一番,但那些宝贝却跟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不但李庄主没找回自己的失物,‘定掌’也弄丢了‘损针’祖孙的行踪,好在天从人愿,从临州、青州又跑到了怀州,总算在进入丹州之前,将人截了下来。"
他说话时,一直在盯着那位带着孙女的老婆婆。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老朽一直没想明白当日那库房里的设计,心中实在是牵挂不已,还请损针娘子赐教。"
已经变成个老婆婆的损针娘子抬起眼,这一抬首一凝目之间,竟有了些当年那位叱咤江湖的女子高手的风采,她稍稍掠了掠鬓发,笑道:"原来还有公冶老爷子想不明白的事?"
她明知强敌已至,顷刻间便要生死相搏,却不漏半点惧色。
卖艺的老头:"不止老朽想不明白,便是锦绣山庄的李庄主,也想不明白。"
就在此时,那姓孟的年轻人忽的笑了一下:"我虽也有两个地方想不明白,但箱子是怎么少的,倒是能大概猜到。"
卖艺的老头转过目光,仔细打量了年轻人一下,道:"公子是读书人?肯为小老儿解惑么?"
——他之前自称老朽,现在却将自称换成了小老儿。
姓孟的年轻人笑:"既然库房内有各种尺寸不同的箱子,那只要将小箱子藏在中箱子里,中箱子再藏在大箱子里,如此嵌套,不就能让东西看起来瞬间消失了一半么?"
——别人或许一时半会想不到这点,但对于某个曾经连开了四十七个套箱的挖宝人,答案就挺明显了。
年轻人又道:"老爷子还说,当时看门的人吓得厉害,嗯,或许就是他跟旁人合谋,私下里做了点手脚,早早把东西给运走,只把箱子留下来,就算当日老爷子没有过去,也会找机会,制造出‘门窗都锁死但屋内的箱子却凭空消失’的特殊场景。"
卖艺的老头默默咀嚼了一会,问:"损针娘子以为如何?"
那老婆婆看了姓孟的年轻人一眼,点了点头,道:"后生可畏。"
姓孟的年轻人微笑:"不敢当,虽然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但还有些事情不大明白。"
卖艺的老头:"公子请说。"
姓孟的年轻人好奇:"老丈行走外在,怎的还带着那么个黑色箱子在身边?"
卖艺的老头回答:"这箱子里装的,是小老儿的孙子。"
他轻轻一推,箱子上的沉重石盖就被推开,过程中没发出一丝响声,显然是用了"定掌"的独门内劲。
箱子里装的,居然是一个半蜷着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双目紧闭,面色如蜡,连嘴唇都是白的。
杜栖昀借着火光看清了箱子里人的样子,伸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唯恐叫出声来。
卖艺的老头淡淡道:"小老儿得在孙子面前替他把仇报了,免得这孩子往生后,心里还憋着不痛快。"
此刻已经入夜,屋外飞着急雪,而山上的废弃庄园内,则出现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面对此情此景,哪怕是常常在外行走的江湖人,也觉心内有寒气渐生
姓孟的年轻人的目光在箱子里面一瞥而过,没有疑问被解答的释然,反倒更是困惑:"我对医术也略知一二,这位兄弟看着虽然严重,但却不像是完全气绝的样子。"
——别的不敢保证,但对尸体的辨别,这年轻人还是挺有几分把握。
卖艺的老头"唔"了一声,承认:"公子说的不错,但损针入体之后,逆着经脉,一路往心脏行走,小老儿虽然用了龟息法子帮孩子延命,但也左不过就这几天功夫了。"
第94章
杜栖昀大着胆子看向箱子里的人。
包括她在内,大部分人第一眼看过去,都以为箱子里放着的是尸体,但那姓孟的年轻人却能瞧出这是活人。
杜栖昀:"孟大哥,你学过医术?"
姓孟的年轻人微笑:"算是略知一二。"
屋外大雪绵绵密密,不断从苍穹上飞坠下来,似乎永无止境,大厅的门栓子断了,原本是半掩上的,如今早已被风吹得大打开,不时有雪花斜飞进厅内。
顶着所有人的视线,年轻人施施然站了起来,拿起那只随身携带的竹箱子,缓步走到卖艺的老头身边,查看他孙子的情况。
胡姓老人考虑到这书生是跟着杜家的车队一块来的,万一出了事,"定掌"说不准就得迁怒他们,劝道:"孟公子,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姓孟的年轻人语气里带着丝不紧不慢的轻松:"我替这位兄台瞧瞧,说不准能帮上点忙。"
柳家的弟子听长辈提过"损针"的阴毒之处,治疗时稍有不慎,反倒会让伤者因此身亡,也提醒道:"这位兄台若是失败……"
姓孟的年轻人笑:"既然这位公冶兄左不过也就这两天功夫,那便是失败了,损失也不大。"
柳家的弟子:"……"
他看着一脸淡定的书生,再看看神色不动的老头,一时也不晓得该佩服哪位心态好……
另一边的杜栖昀倒是另一种想法——她瞧着那姓孟的年轻人从竹箱子里拿治疗工具,有些好奇里面的东西就是怎么收纳的,怎么像是取之不尽似的。
不少人都晓得,"损针"十分细小,而且一旦受到真气影响,就会在人经脉中到处乱窜,非常之难以捉摸。
姓孟的年轻人看病的样子也没什么特殊,直接将黑箱里那位兄台的胳膊捞出来,在人手上搭了一下——看见这一幕时,不少江湖人都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治疗普通人跟治疗江湖人完全不是一套体系,他们见过不通武功的大夫把江湖人的内伤当胸闷来治的,所以通常来说,能治武林人士的,治普通人也可以,但倒过来,就容易因为专业不对口而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
他们看着那姓孟的年轻人,忍不住替对方担心。
杜栖昀的担心还要更深一层,她见过这年轻人咳嗽,显然其医术之低,连自己的毛病都没能治好,遑论去治疗别人。
但杜栖昀也没开口提示——万一"定掌"晓得孟大哥水平不够却硬着头皮上,抬手给人一巴掌,那孟大哥岂不得步上故事里那位富家弟子的后尘?
姓孟的年轻人搭了搭脉,目光微凝,然后伸指在人身上一按——一般人这么操作,只会让"损针"开始在经脉中到处乱窜,但作为一位内力浑厚且极擅细节操作的人,却能用真气编织出一个小型的笼子,将"损针"困在其中。
真气如丝如缕缠上,将"损针"困得动惮不得,姓孟的年轻人指尖夹着一枚长长的金针,对着伤者的心口倏然刺入。
——看见这一幕时,卖艺的老头肩头颤了一些,险些把持不住,想要出手阻止。
姓孟的年轻人一挑一收,将金针从伤者的胸口拔出——借着火光,可以清楚瞧见,针头除了一些颜色极深的污血外,还沾着一枚比头发丝还细的小针。
围观众人暗暗纳罕,有些人想,或许是年岁太久,江湖人将"损针"的可怕之处传得太夸张了,真治起来,也没没那么困难,还有人想,既然"损针"会随着真气游移,那让一个身无武功却精擅医理之人治疗,或许才是最正确的法子。
——这年轻人施针的姿势固然轻盈灵动,却看不出什么身怀武功的迹象,也难怪旁人纷纷误会。
金针尖端的淤血被擦去,那年轻人凝视着血液的颜色,没有因为将"损针"挑出来而欣喜,反倒有些凝重。
伤者虽然用龟息之法保住了性命,但内伤瘀滞的时间太长,苏醒后,很容易因此失去行动能力。
本来以"定掌"的功力,决计不至于无法替孙子疏通经脉,但他担心一旦打通瘀滞后,"损针"回流的速度会加快,所以迟迟不敢帮忙治疗。
姓孟的年轻人没有沉吟太久,又连续九针刺在胸口周边的穴道上——金针上附有一缕精纯至极的玄虚真气,真气刺激着经脉,并慢慢带动了伤者本身的内息流转。
这年轻人出手极快,围观人里没有擅长医术的,瞧不出内情,只看见人先刺了一针后,深入经脉的"损针"就被取出,然后又连刺了数针,伤者死灰般的面色上就隐隐有了些活人的气息,简直不敢置信。
有人凑过来,语气亲切:"敢问兄台是从哪学来的医术?"
姓孟的年轻人笑道:"家里传了一些。"
还有人道:"不知兄台如今在哪里高就?凭兄台这手施针的本事,江湖上哪个门派都能去的!"
姓孟的年轻人回答:"只是在家中帮忙而已。"
众人听这年轻人说话,虽然言语客气,却总是淡淡的,似乎对他们所描绘的光明未来不甚在意,一时间简直恨不能帮着对方生出些求职生涯的野心来。
杜高粲闻言,也默默更正了之前对人"落榜书生"的看法,也许对方之所以没考中,是因为读书只是副业,正经职业其实是大夫。
年轻人问边上的路人要了点烈酒,仔细擦拭过金针,又把金针过火灼了一下,方才重新收起。
卖艺的老人:"多谢公子。"
明明没过多久,但他的声音却哑得厉害,显然对孙子的情况十分忧心。
姓孟的年轻人笑道:"幸不辱命。"又道,"既然令孙已无性命之忧,那老先生何妨高抬贵手,莫要与小孩子计较?"
柳家的弟子想,这书生乃是一个无名小辈,纵然有了救命之恩在前,但素闻"定掌"此人的脾气有些古怪,若是不愿就此下台,岂不得多起纷争,赶紧附议了一下:"掖州王一向厌恶旁人举动失礼,也不喜外人在自家门前生事,既然令孙已无大碍,老先生不看这位兄弟的份上,也请看在她老人家的面上,再给小孩子一个机会。"
姓孟的年轻人听见"掖州王"时,看了柳家的弟子一眼,唇边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影子来。
卖艺的老头点了点头,向那姓孟的年轻人道:"既然如此,那公子说如何,便如何罢。"对那带着孙女的老婆婆道,"咱们两家的恩怨本来就自误会而起,既然这孩子没事,但便两厢罢手,损针娘子以为如何?"
——他说话时,心里也想着,自己与那姓孟的年轻人不过萍水相逢,却蒙了对方的救命之恩,今后必得有所回报才是,只是不知对方究竟想要些什么,现在厅内闲人太多,也不便深问。
老婆婆同样松了口气,道:"便依公冶先生所言。"
——在场中人里,除了"定掌"本人之外,她怕是最担心那位伤者情况之人,只有对方病情好转,自己孙女才有逃脱"定掌"追击的可能。
卖艺的老头哑声道:"今次搅得二位背井离乡,实在是多有得罪。"
老婆婆拍了拍孙女的手背,缓缓道:"这孩子行事冲动,又没吃过亏,这次正好,在公冶先生手上长个教训。"
她口中虽然加以责怪,但语气却透着浓浓的慈爱之意。
老婆婆又拉着孙女,让小姑娘站出来,向着姓孟的年轻人拜了一拜,多谢人调解恩怨之德——她的想法与"定掌"差不多,想着对方雪天/行路,或许家资不丰,又做书生装扮,也不知最想要的,究竟金银还是官位?
损针娘子沉吟半晌,又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觉得那姓孟的年轻人虽然衣饰不见奢华,但举止间倒颇有出尘之概,或许未必将俗物放在心上。
姓孟的年轻人看着"定掌"的孙子脸色还不算好,从竹箱子里翻了一会,取出一只玉瓶,从中倒了枚丹药给人喂下。
有人好奇询问:"敢问兄台,这是什么药?"
姓孟的年轻人正色回答:"龙虎大力丸。"
其他人:"……"
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不愿直言药物的名字,还是那药在取名上,真的就是这么有个性。
姓孟的年轻人:"哦,其实也不对。"
边上的路人:"怎么了?"
姓孟的年轻人继续一本正经道:"严格来说,应该叫改良般的龙虎大力丸。"
其他人:"…………"
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吗?
没人深入询问,所以这姓孟的年轻人也就不好讲述,该药物其实是自己帮人捉拿越笼逃窜的公鸡时获得的奖励,本来只是一种初级药物,被改良之后,在中级类药物里,也算是挺不错的了,在壮骨补气上拥有不错的效果。
旁人看这年轻人擅长医术——当然也可能是看人给人治伤加喂药都没收诊费——也纷纷开始咨询,有为自己问的,也有为家里人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