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似乎极有雅兴,沐浴之时旁边竟然有人敲乐,宛如溪水叮咚。
怎么这么多毛病?
要不要再跳个舞给她助兴?
漆黑床榻下,裴应星没由来地烦躁,可心房却不受控地兴奋起来,许是因为气氛过分紧张,他竟然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的这种细微变化。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渐渐消停,裴应星僵硬地转过头,确定周围没人后,飞快地从床底里钻出来,步伐有些凌乱,疾风一般从窗户翻了出去。
正在擦拭头发的舒明悦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却没发任何异常。
她盯了眼紧闭的窗户,疑惑地眨了眨眸。
……
裴应星神色阴沉地回来了。
子善原本抱剑守在墙下,见主上一副神色不太好看的样子,不禁面色一紧,上前问:“主上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什么?”
“无。”
裴应星冷淡地回了一个字,匆匆进屋。
子善挠了挠脑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最近主上有点奇怪啊。
……
这天晚上舒思暕没回来,舒明悦也没多想。
哥哥还没有娶妻,甚至连未婚妻也没有,偌大的府邸空荡,的确没什么非回来不可的念头,有时候上值晚了索性直接宿在北衙,有时候也去平康坊一掷千金。
……
禁军北衙,墙壁上的烛灯高高点燃,灯火通明。
舒思暕站在墙头下,不合时宜地打了两个喷嚏,一手叉腰,另只手揉了揉鼻子,心道:谁又在骂他?
一位身着软甲兵士忽然匆匆走过来,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舒思暕面色立刻大变,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户籍文书低头细看。
这一看,唇角吊儿郎当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巽朝立国后,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重新登记全国人口户籍。每岁一造帐,三年一造籍,乡成于县,县成于州,州成于户部①。除此之外,还会在户籍上绘容貌体征。
上次妹妹叫他好好查一查新入的禁军,他当时并未将那话往心中去,但答应妹妹的事情嘛,他向来会做到。
于是他便叫人以核对身份来历的由头去户部调了户籍,又叫分别命人秘密去了一趟洛州和并州,抽调了些地方户籍过来。
两份户籍一对,问题就出现了,名字对,祖籍对,但容貌体征不一样。
静谧夜色中,舒思暕缓缓抬头,扫了一眼周围。
禁军披盔戴甲,执枪握剑,每一个都是一敌三甚至一敌五的精锐之士。
舒思暕不动声色地把户籍揣到袖子里收好,微偏了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烛灯上,低声道:“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切记,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那兵士点头,“属下明白。”
说完,舒思暕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挥手叫他退下,在北衙绕了一圈后,不急不徐地朝凤阳阁方向而去。
凤阳阁是公主所居的宫殿,位置靠近前朝,远离后妃们居住的禁宫,故而禁军们出入不受限制。
平日舒思暕经常借职位便利跑去凤阳阁看妹妹,没人对此感到奇怪。
待到了凤阳阁之后,舒思暕的方向便一转,直奔清宁宫。
夜色已深,清宁宫重新点亮灯火,皇帝披了一件玄黑外衫走出来,神色暴躁得像头狮子,“深夜叩门,到底所为何事!?”
那架势,显然是不说出个由头,别怪老子抽你。
舒思暕摸了摸鼻子,把揣在袖子中的两份户籍递了上去,低声严肃道:“臣命人去户部调了新选拔禁军的户籍,又去地方走了一趟,发现两份户籍上的人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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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被姬不黩囚在宫中太久,舒明悦倦了那深宫高墙,想多在外面住几日。
自重生以来,她一直处于一种茫然心态,不知道怎么报复姬不黩,也还没想好如何收拾杜澜心。
又在家里住了两天,也不知道哥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竟然一连两天夜不归宿,休沐日这天竟然也没回来。
以往休沐日的时候,舒思暕都会带她去玩,今日小姑娘凄凄惨惨一个人,无聊地抱着小玉枕在床上打个了滚,终于待不住了,呻.吟了一声坐起来。
“阿婵,给我拿那条豆绿色的裙子,我要出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刚迈出大门门槛,就遇到了隔壁府的裴道韫,少年跃身上马,似乎也要离开。
舒明悦一时没反应过来,眯了眯眼瞳才想起来是少年裴道韫。
毕竟对她而言两人已是生死相隔,三年没见过了。
裴道韫正欲策马离开,一抬头,瞧见舒明悦,眼睛瞬间亮了,“悦儿!”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她走过去。
因为皇后的关系,两人时常能见面,又年岁差不多,颇能玩到一块儿去。
上辈子舒明悦被姬不黩关在宫里待嫁,还被削减了嫁妆用度。裴道韫曾□□去看她,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第二日又来,偷偷送她一匣子宝珠,“别让陛下发现。”
舒明悦泪眼蒙蒙地抬头看他。
裴道韫于心不忍,蹲下身来,“裴家离北狄王城很近,骑马一日就能到,你想要什么,写下来给我,没事啊,陛下不给你的,我叫人给你送去。”
舒明悦一边哭一边写了个单子塞给他,抽噎不止,“你真能给我送过去?”
裴道韫认真点头道:“一定。”
回忆只是一瞬间,舒明悦思绪回笼,朝裴道韫眨了眨眼,虽然他后来食言了,但她还是很感激他,因为那时的她深陷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裴道韫的一句承诺,至少让她心里稍微有了那么一点慰藉。
“是要跑马去么?”舒明悦见他牵马出门,便问。
“不出门了。你随我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裴道韫笑得灿烂,一把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往裴府去,一边走一边激动道:“还记得上次那只鹦鹉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叫它开口说话了,你肯定喜欢。”
舒明悦神色茫然,什么鹦鹉?
他比她大两岁,这两年蹿个,一下子比她高出了半个脑袋还多,腿也长不少,一着急,恨不得跑起来。
舒明悦被他拽得一踉跄,气喘吁吁。
这些出身幽并二州的男儿一个比一个高,偏她骨架纤细,年纪又小,便显得个头娇小,两只腿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快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廊庑中旋风似地跑过,时下世道礼崩乐坏,根本没有所谓严格的男女之防,两人自幼相识,倒没人觉得不妥。
很不幸,在转角处撞上了一人。
裴道韫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眸里立刻喷了火,一看见站在面前的人是裴应星,一张脸拉得老长,“你怎么在这里?”
裴应星并不是很想理会他,视线落在舒明悦的胳膊上,微眯了漆黑眼眸,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快。
舒明悦撞到了裴道韫后背上,鼻子红红,眼睛酸酸,低头伸了右手在揉。
另只手腕还被裴道韫拽着,因为袖口上卷,露出了一小截,腕上戴一只细金镯子,安静地垂在腕部,肌肤白腻如象牙。
被一只粗糙的黑爪子拽住了。
裴道韫十分不满他的态度,那股莽撞劲儿又上来,但一想起那日三哥的警告,便忍了忍道:“让开!”
“九弟。”裴应星淡淡开口,一只手掌按住了他胳膊,不容反驳地掰开,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微笑道:“三哥方才找你。”
第14章 爱恨不分明
裴道韫胳膊一痛,吸了一口凉气,可在小姑娘面前,自然不能显露。
他神色如常,皱眉道:“三哥找我做什么?”
裴应星微微一笑,“我不知。”
裴道韫狐疑了一瞬,便信以为真,挠了挠脑袋,看向朝舒明悦道:“要不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舒明悦摇头摇头。
“好吧。”裴道韫有些失望,转身朝她挥了挥手,“那我走了啊——”
舒明悦点点小脑袋。
裴道韫拔腿离开,一溜烟跑了没影。
舒明悦站在原地,转身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虽然少年时常来裴府玩,但实际上于她而言,已经三四年没来过了。
刚才被裴道韫一路拽着跑过来,此时突然站定,颇有一种不知此处何地的陌生感。
廊间的风骤然加大,将她裙摆吹得盈盈飘忽,腰间宫绦和发髻上的钗环叮咚作响。
叮铃铃——叮铃铃——
裴应星缓缓转过身,盯向舒明悦。
小姑娘背对他而站,身上穿了一套豆绿色的裙子,腰带一系,便衬得身形愈发娇小纤细,视线落在她后背上,不经意往下,落在左肩膀下半寸的位置,又想起了那日瞥见的胭脂痣。
“你好了吗——”女子扭过头来,白皙眼皮红彤彤。
和背上的胭脂痣一样红。
一种没由来的兴奋情绪忽然充斥了胸腔,无人知晓,那日从蘅芜居回去后,他晚上做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梦。
待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裴应星神色愈发古怪。
……
裴应星脸色深沉如水,伸手略重地捏两下眉心,舒明悦一转头,就瞧见他脸色紧绷,仿佛下一瞬就要暴怒杀人,吓了一跳。
她没招惹他吧?这人怎么突然发疯了?
不对,不对。
舒明悦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阿史那虞逻,两人真的太像了,虽然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不经意的动作和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比如现在。
脸色阴沉得跟谁挖了他祖坟似的。
舒明悦太熟悉这副表情了。
难道因为容貌太像所以神情也会相像吗?
不经意间,舒明悦的手指攥成了拳头,心里慢慢升起了一抹狐疑,她勉强压下那抹紧张,故意拖长声音道:“阿史那——”
没动静。
他停下摁眉心的手,垂眸看她,“什么?”
很正常的反应。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刚刚腾起的狐疑也随之烟消云散,眨了眨眼眸,轻声道:“我刚才说都利可汗,阿史那叶维。”
裴应星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面上冷漠阴沉散了些,有些玩味地勾起唇角,看着她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舒明悦一愣,反应倒是极快,嘴巴飞快地蹦出一套说辞,“小时候……阿爹和我说都利可汗三首六臂,青面獠牙,长得像牛一样,你在幽州这么久,肯定见过他吧?”
裴应星的嘴角抽了一下,用一种古怪而又冷漠的语气道:“没见过。”
“……”他神情好像有点嘲讽。
毕竟,这世上哪有三首六臂的人。
舒明悦脸色一红,强调道:“是我阿爹这么说的。”而且她小时候真这么以为的,阿爹说她再哭,就叫阿史那叶维把她捉走,捉到草原上去放牛。
她那时候还挺害怕的。
裴应星叉腰扶剑,敷衍地嗯了一声。
舒明悦最忍不了他这种半搭不理的表情,憋出一句话道:“真的是我阿爹说的,你要是不信,可以问我哥哥去。”
“我有说不信么?”
裴应星偏过身,好笑地睨她一眼。
舒明悦心头一堵,脸色又涨红,可是你刚刚的神情明明是这个意思。然而面上无言可说,只好恼恼地咬了下唇,昂着下巴哼了一声。
她扭过头去,决定不再搭理他。
这脾气。
裴应星挑了下眉,忽然生了几分调侃的心思,“小公主——”
他弯下身来,放大的俊脸骤然出现在视线中,灼热的侵略气息也随之而来。他眼睛比寻常人要深邃,鸦黑睫羽垂下来,在眼睑垂下一片淡淡阴影。
舒明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也卷进了他胸腔。
裴应星神色微微一滞,视线极其缓慢地扫过她面颊,又渐渐往下。那日她背对他而坐,瞧不见正面风光。可是在梦里,他什么都瞧见了,一捧雪团,远比现在丰腴饱满。
而舒明悦听见小公主三个字,恍若遭到雷劈,用一种震惊又惊愕还带着点不可置信地眼神看他,乌黑眼眸睁得圆圆。
以前阿史那虞逻调侃他的时候,也常常喊小公主。
她盯着眼前人,指尖攥紧,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两世交叠,忽然眼圈一红,委屈又决堤而来。
秋水似的眸子渐渐湿漉,用一种爱恨不分明的复杂情绪看他。
裴应星瞧见她神色,便知道她又在想另一个人,忽然觉得没趣了,唇角渐渐垂下去,直起身,冷淡道:“我送你出去。”
刚刚他看出来了,小姑娘不识路,乌珠似的眼睛满是陌生茫然。
看来她没他以为得那么经常来裴府。
这个认知,让他面上的冷硬和烦躁缓和了一些。
舒明悦在他离开的一刹那,神色恍然清醒,眼前人不是阿史那虞逻,他与她素昧平生,他对她毫无爱恨。
这种感觉十分不好受,无处发泄的难受,舒明悦连忙垂下眼,吸了下鼻子,掩盖了那些不应该的情绪。
……
出了宁国公府,往右转就是定国公府,先前舒明悦便准备出门,马车早已准备好,一行人就在府门前等她。
舒明悦跳上马车,疏离地道了句多谢,启程离开。
裴应星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马车背影,忽然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善从侧门牵了匹马出来,“殿下,皇后娘娘已经在等着了。”
裴应星淡嗯了一声,侧身翻马而上。人的细微习惯和动作很难改,比如此时,他和上马的姿势还有握缰低喝时的神情,与在北狄时丝毫不差。
……
清宁宫金碧辉煌,阳光透过金丝檀木琉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光影,正殿内,皇后瞧见身着玄黑锦袍的青年走进来,一下子克制不住地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