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逻靠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手臂环起搭在她腰上,握纤细柔韧的腰肢,并没有说话。
他微拧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舒明悦继续道:“我知道可汗恼恨那些人动武,要取他们性命给子民交代,若是可汗让步,不止威名受损,也是低人一头,既然如此,由我与巽朝谈判岂不正好?即便有人不满,也是一句可汗宠爱我罢了。”
虞逻闻言,轻扯了下唇角,淡淡看着远方,依旧没有说话。
舒明悦抿唇,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他小腹,“说话呀。”
虞逻低笑了声,终于有了动静,偏头定定看她,手指随意勾起她一缕小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该欣慰小公主会替我着想了吧?”
舒明悦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避开,小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不替可汗着想……”
虞逻看她,慢慢眯起黝黑眼眸,冷不丁道:“你是为了裴道韫吧?”
他那个九弟,哦不,小舅舅,可是在小公主和亲他不久就送了十几马车的嫁妆过来,要说没有私情,敢信?
当然,小公主不知道此事,他把东西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
舒明悦闻言,一双乌黑眼眸睁得圆溜溜,神情惊诧极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毕竟她与裴道韫一起在宣徽殿上了六年学,虞逻只消调查她往事便能知道。
握在她腰肢上的力道猛然收紧,舒明悦嘶了一声,吃痛,意识是地去掰他手,就见他神色阴阴沉沉,“你和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舒明悦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两只手去掰他胳膊,恼怒道:“你松手!别掐我了!”
虞逻冷笑一声,抵着她后腰上的手掌猛地用力,一把将人摁在胸膛上,面无表情地看她,用一种冷漠阴森的语气问:“既然无关系,为何让我饶他性命?”
舒明悦一愣,两只手呆呆地撑在胸膛上,被他神奇的脑子震惊了。
再见他一副质问的模样,一个头两个大。
她吐出一口气,抿下唇,轻声解释道:“我方才对可汗所言,并未为了裴道韫一人。不瞒可汗,我的确与裴道韫相识,少时曾学堂一起上过六年学,但仅此而已!”
六年?虞逻捕捉到了关键字,神色不善地凝视她,待意识到自己心底那股熊熊燃烧的嫉妒之意几乎要将理智淹没时,不由地烦躁别开视线。
“杀了。”他漠声道。
舒明悦惊愕,“什么?”
虞逻神色淡淡,“那些人,我都杀了,包括裴道韫,头颅已经送去长安了。”
“你胡说!”舒明悦气急,两手攥着他肩膀衣裳,声音气得发颤,勉强维持着理智,“你若真将他们都杀了,就不会放我进来,也不会听我说那些话!”
虞逻脸色一黑,有时候,小妻子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扯唇笑了下,微敛眼眸,漫不经心问:“我若杀了,你当如何?”
舒明悦浑身一僵,如坠寒窟,他若杀了,她当如何?
仿佛一道惊雷自脑海里劈过,她呆若木鸡,坐在他腿上没了动静。
良久的沉默中,虞逻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忽然偏过头,抬手掐起她下巴,一双眸子冷漠,“这一次,我会放了他们。”
他指腹在她细嫩肌肤上摩挲,低声道:“小公主,你既已嫁我,便是我妻,若是想不明白,我立刻送你回长安去!”
“什、什么?”舒明悦一呆。
虞逻本以为会威慑住她,结果,他眼睁睁地瞧见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一下。
“……”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乌黑杏眼轻轻眨,咬了唇,想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偏偏又不敢,便用一种犹豫又渴望的眼神看他。
虞逻心口堵得不能再堵,仿佛升起了一抹压制不住的邪火,手指猛地捏着她脸颊往前拉,低下头去狠咬一口。
舒明悦吃痛,呜咽了一声,张口反咬于他,又伸手揪他头发。
虞逻嘶了一声,松开嘴,两只黝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
他神情阴鸷,咬牙切齿道:“别痴心妄想了!你既已嫁我,无论生死都是我妻,就待在北狄,哪也别想去!”
舒明悦一抬头,就撞入了他几乎可以称得上狰狞的神色,吓得一呆。
那时的他和她还都不知,两年后,这句话会一语成谶。
后来的很多个日夜,虞逻都无比希望,她真的回去了长安去,至少,能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仍然活着。
****
天际泛出第一缕鱼肚白时,裴应星从一片柔软沁香中清醒,他揉了揉脑袋,撑着床榻坐起来,垂眸,看到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是他的被子。
桃粉色的缎面锦被,上面用花里胡哨的金银线绣了缠枝花纹,随着一股熟悉的淡香味涌入胸腔,裴应星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舒明悦的被褥。
霎时间,脸色黑得不能再黑。
他昨天晚上不止潜入她闺阁,还把她的被褥偷来了?
至于?真至于!?
裴应星的心情十分复杂,人生二十载,这还是他第一次偷人东西,不仅偷东西,还偷小姑娘的被子。这叫人知道了,怕是得笑掉大牙吧!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狠狠揉了下额角,撩开被子大步下床,一把捞起被褥,想丢出去毁尸灭迹,走了两步,复又停下。
柔软沁甜的香气起不断涌入胸腔,他皱眉,神色微微一迟疑。若是他把被褥扔了,那东西不会再去偷一床回来吧?
如此一想,裴应星脸色立刻一沉,转身往回走,扬臂一扔,又把被子丢回了床上。
咚咚咚——
外面传来子善的叩门声。
裴应星心中一跳,连忙把床帐放了下去,掩盖那片艳艳桃粉色,方才转身离开。
子善递上了信筒。虽然人不在北狄,但那边的消息却每日都会送到长安,有些需要他批阅,有些只需看一眼。
裴应星拿着筒内的文书,坐在椅子上,深长睫羽低敛,有些心不在焉,一偏头,鼻翼翕动,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那股沁香味,很淡,却止不住地钻入胸腔。
她昨晚不在蘅芜居么?
回宫去了?
“我还没去吏部报道吧?”裴应星忽然开口。
子善一愣,点头道:“是。”
裴应星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出了门,骑马疾驰,方向直奔皇宫。
……
彼时。
寿康宫的西偏殿。
杜澜心坐在铜镜前梳妆,伸手抚了抚额头,那里肌肤光洁白皙,唯有左额处一块略暗的疤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她盯着铜镜,神色怨恨。
宫女跪坐在她旁边,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举到她面前,笑道:“翁主莫要忧心,太后娘娘命太医院给你新调配了去疤痕的药,只消三五个月,定能恢复如初。”
“这是昨日尚工局送来的十二色枚花钿,一共三十六枚,翁主喜欢哪个?奴婢给你贴上去吧。”
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精致华贵的花钿那。
杜澜心垂眸,随手挑了一朵梅花形的金箔花钿。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窈窕姝丽的美人在宫人的巧手下出现,她着月白色曳地长裙,一只赤金璎珞戴于颈上,中间缀有一颗雕成莲形的青玉,此时垂于雪白胸脯上。
一张白净脸盘,素雅如江南烟雨。
身上饰物无一不华贵,然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仍然是腰间那块羊脂玉的山水玉佩。
玉佩半只巴掌大,玉质细腻,触感生润,请工匠大家佩上雕刻了江南山水,世间独一无二。这是太后当年留给长女的信物,后来辗转到了杜澜心手里。
陪太后用过早膳,身旁的宫女青璃上前,朝杜澜心低声道:“翁主,嘉仪公主回宫了,方才带人去了太液池,说要游湖。”
杜澜心伸手勾过耳畔碎发,点头一笑,“知道了。”
第32章 殿下疑心杜澜心的身份?……
太液池波光粼粼, 犹如洒了一把碎金,偌大的湖面上,只有嘉仪公主的船在, 孤零零一只,然而船上热闹, 约莫二十余个青春可人的小宫女。
舒明悦穿了一身桃粉色的广袖罗裙, 膝坐在船头, 捞了七八条小鱼,眉弯眼笑。
游了半个多时辰, 觉得差不多了, 带着一众意犹未尽的宫女们下了船。
太液池旁边有一处凉亭,名曰望仙。
时下已经夏日,四下有了蚊虫, 宫女们在亭子周围挂上天青色纱幔,亭里则备好了茶水点心, 桌上铺好绒毯。
舒明悦刚坐下,便有一位宫女撩开纱幔,挪步上前道:“殿下, 静安翁主求见。”
杜澜心?
舒明悦乌黑眼眸一瞪, 她还敢来!?
透过天青色纱幔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那里站了一道月白色窈窕身影,舒明悦蹙了蹙眉尖, 若有所思, “让她进来。”
不消须臾,杜澜心缓缓走到了舒明悦面前,左额上梅花钿华丽光耀。
她福了一礼道:“见过嘉仪殿下。”
舒明悦神色淡淡, 手里把玩着一把凤穿牡丹的缂丝团扇,“你来做什么?”
杜澜心掐了下手指,轻声道:“澜心为定国公受伤的事情而来。”
舒明悦:“哦?”
“这些时日,我心中一直愧疚,本想亲自登门致歉,又怕惊扰殿下与定国公。”杜澜心神色歉意。
舒明悦握着团扇轻摇,没有说话,杜澜心身后的宫女上前,将一个木盘举到舒明悦面前,只见里面放着一只铁皮小罐和一张药方。
“这是太医院调配的去疤良药,配药比例已经调过多次,我用了半个月,祛疤淡痕的效果很好。听闻殿下回宫,便想着把此药拿给殿下,交予定国公一试。”
舒明悦蹙眉,杜澜心一向能屈能伸,能做出送药讨好的事情不足为奇,只是听见这话,的确让她想起了哥哥背上的伤疤。
她眼皮动了动,阿婵见状,挪步上前取下那张药方。
舒明悦接过之后,低头扫了一眼,上面所写是药材配比,她不通药理,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便交给一旁宫女收好。
“还有别的事么?”
杜澜心神色微僵,柔声道:“无别的事了……”
舒明悦没再理她,伸手把桌上的鱼缸抱在怀里,里面是她刚捞的小鱼,她红唇一弯,抓了一把鱼食往里撒去。
从凉亭离开,杜澜心站在阳光下,攥紧了拳头,她深知两人已然交恶,关系一时半会儿不能转圜,可回想刚才舒明悦高高在上的神态,心中狠狠发堵。
两人就像犯冲似的,每次遇舒明悦,她身上必无好事。杜澜心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把心里下那抹怨恨深压下去。
嘉仪公主身份高贵,岂是她能动的?只要銥誮不是天塌下来的过错,对舒明悦而言都是小打小闹。而且她从未见过舒明悦这般娇纵蛮横的姑娘!想打人便打人,竟是半分名声也不要!
纵然是公主,日后也得嫁人的吧?
难道舒明悦就一点也不怕未来的夫家嫌弃她吗?
杜澜心垂眸,手指放在腰间那块山水玉佩上,轻轻攥紧。
其实,这块山水玉佩在她和她娘之前,还有一个主人。
……
在江南,有一处烟花之地名为金满楼。
二十四年前,人贩子将一批七八岁出头的女童送到金满楼,她娘亲雀娘和王玢儿都在其中。
那批女童个个颜色过人,当属她娘和王玢儿最为出挑,王玢儿尤胜一筹。
她出身世家名门,虽然当时脸蛋脏污,神态狼狈,但依然气质过人,能写一手簪花小楷,也能弹筝弄弦,洗干净之后,一张白净小脸国色天香。
金满楼的金三娘一看,眼睛都亮了,立马接到身边亲自□□。
时逢乱世,对女子的出身便不那么计较,若是相貌上佳,再才艺过人,即便不能觅得良人,也能入王侯将相家为妾,如果运道再好些,得到主君宠爱,生下儿子,日后能母凭子贵也未可知。
金三娘悉心□□王玢儿,只盼着此女朝一日能一飞冲天,连带着她也鸡犬升天。然而心愿未成,一把大火将金满楼烧没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晚上,楼宇坍塌,残垣断壁,放眼望去,焦黑一片。
王玢儿身上多处烧伤,已是无救,临终之前,她把这块山水玉佩交给了相伴多年的雀娘,说她父乃是其侯王成贲,她娘八年前改嫁了,嫁给了燕侯为妻。
王玢儿面如金纸,拉着雀娘的手,颤声虚弱道:“我家道中落,颠沛流离数年,唯有你一个好友。我命将绝,留着这死物也无用。这块玉佩,乃是当年我娘与我父和离时,送我之物,上面的山水乃是大家贺成亲手雕刻,市面上千金难求,你若急用,便拿去换些银钱吧。”
于是,这块山水玉佩就到了雀娘手中。
那一年,恰逢江南战火四起,雀娘无去无从,行水路而上,准备去北方避难。然而行至一半,遭逢敌袭,船只被毁,她惊慌之际,跌落江水之中,幸得路过的杜洪将军所救。
自那之后,雀娘便跟在了杜洪身边,与他诞下一女,取名澜心。
那时杜洪还没有归降燕侯,尚是徐州刺史手下的大将。徐州刺史和燕侯八竿子打不着,且隐隐约约有敌对之态。
这块价值千金的玉佩握在雀娘手里,一下成了烫手山芋。雀娘几次想将玉佩转手,可是玉佩珍贵,一旦外买,定会叫人察觉,而且她骤然多了一笔银钱,也说不清道不明。
又几次咬牙想砸碎了,可却舍不得,最终一直小心翼翼地收在匣子里。
后来杜洪归降燕侯姬无疾,雀娘看着匣子里的玉佩,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渐渐腾起一个想要去用这块玉佩邀功的心思。
只是那时雀娘虽然有心,却无胆。
毕竟王玢儿已经死了,而且还被当成妓-女□□了八年,若是一个嘴瓢,弄巧成拙,她们母女岂不是要丢了一条性命?
再后来,新朝开立,燕侯登基为帝,杜洪被封为了威远侯,王玢儿的亲娘也成了太后,雀娘敬畏皇权,心中愈发胆怯,更不敢再说玉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