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银红色丝绸寝衣,料子柔软凉滑,只是颜色极其艳丽。
舒明悦心中一跳,像是有所察觉般,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窗户前。
隔着朦胧床帐,她神色一恍惚,渐渐认出他来。
“七公子?”她轻声道。
那道身影转过来,声音略低,“醒了?”
舒明悦点了点头,便见他越走越近,直到一把撩开床帐在床畔坐来下。
“还难受吗?”他轻声问。
舒明悦缓缓摇头,“已经好了。”
话落,她看着裴应星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问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他换的。可是这话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万一他说是,岂不是尴尬了?
还是……别问了吧。
舒明悦抿唇,深呼吸一口气,就当作是侍女给她换的好了。
她情绪太好看透,似乎从不不知道掩饰为何物。裴应星低笑了笑,看着她衣衫,脑海里便浮现这衣衫下是何种风光,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若无其事问:“饿了吗?”
舒明悦的肚子比她更快回答这个问题。
咕噜噜——
在寂悄的屋室内分外清晰。
她顿时涨红了脸,低低嗯了一声。
裴应星凝视着不远处那只被他换下来鹅黄小衣,微微出神,下一刻,他匆匆起身,道:“我叫人去传饭菜,你先穿衣服。”
随着他的离开,那抹羞迫之意也渐渐弥散,舒明悦心中松一口气,慢吞吞偏头,视线落在那套放在床畔的罗裙上,伸手拿过来展开。
是一套五色长裙,和她原来那身颜色很像,只是这套裙子上的花纹更多,华丽而复杂。
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舒明悦嘶了一声,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穿在了身上。
粥一直在灶上温着,里面加了薄荷去热,菜色很简单,甜酱菜,蜜糖西红柿和醋胡芹,听到里面传来穿好了的声音,裴应星再次推门进来,视线落在她身上时,满意地弯了唇。
两人在桌前坐下,粥和菜显然是她一个人的分量。
舒明悦捧起一个瓷白小碗,小口抿着薄荷粥,吃一半,忽然抬起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眸看他,“七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回长安呀?”
回长安?
裴应星神色有点古怪。
“七公子?”舒明悦疑惑地看向他。
裴应星心不在焉,“大夫叫你多休息几日再赶路。”
舒明悦一怔,知道自己的高热刚退,的确不适合再奔波劳累,可是她已经失踪快十天了,哥哥肯定急坏了。
“两天,两天后我们启程,七公子,可以吗?”舒明悦昂起脸看他。
一双乌黑眼眸水润润,尽是希冀。
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裴应星默了一默,别开视线,淡道:“我不回长安了,一会儿叫人给你哥哥递信,让他来接你,如何?”
“好!”
舒明悦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字刚蹦出个音,忽然神色一变,她眼睛睁圆,急急道:“你不回长安去哪儿?要在凉州么?不行!你不能待在北狄的地界。”
裴应星挑眉,两只黝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舒明悦呼吸一滞。
“不在凉州,去幽州。”裴应星开口了,他似乎不想再说这个,又变成了一副冷漠古怪的模样,起身道:“去写信吧。”
舒明悦慢吞吞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走到桌案前写了一封信,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中,封好火漆,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递过去时犹豫了会儿,轻声又道:“七公子,那人……是北狄的贵族,你和他容貌甚像,一会儿出门,务必要戴上幂篱,不可在凉州久待。”
“知道了,”裴应星接过信封,神情淡淡,“我还有事,先走了。”
舒明悦一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渐渐迷惘,他怎么了?
裴应星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头也不回道:“凉州鱼龙混杂,你在万来春住下,别乱跑,等长安回信,我再来找你。子善住在隔壁,有事去寻他。”
说罢,推门而去。
舒明悦抿了下红唇,脸蛋有些恼意了,他这是什么脾气?
但想起他才救了自己,又长叹一口气,将那些恼意压了回去。
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下来,环顾四周,只见偌大的屋室布置华丽,比宫内殿宇丝毫不差,但空荡寂悄,没有除她之外的第二人。
****
裴应星从万来春离开后,握着那封信,吐出一口烦闷气息。
现在这个情况,他当然不能离开北狄,从八岁那年被送到这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真把小公主送走?那东西还指不定怎么发疯。
裴应星冷笑一声,便要把信封烧了,燎到火苗时动作忽然一顿,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舒明悦写信时的模样。
迟疑了片刻,他伸手撕开了火漆,取出信纸抖开来看。
小公主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上面的话稀松平常,先道了自己平安,中间提了一句得裴七公子相救,最后道自己在凉州城万来春住下,望哥哥派人来接。
接?接哪儿去?
裴应星面无表情地点燃信纸,将其毁尸灭迹,他昨晚也算救了她一命吧?所以,留下来吧。
她在长安如何,他便让她在北狄如何,这样她会满意吧?
至于不要让她知道裴应星的身份——
这还不容易么。
他淡淡扯了下唇角。
小公主,下次再见,我就是阿史那虞逻了。
凉州北地大营。
九王子阿史那虞逻忽然现身。
贺拔和乌蛮最后的消息是在两天前,漠北于都斤山,两方发生一起酣战,乌蛮负伤,贺拔却被人所救,不知所踪。
屠必鲁上前,递上一把黑漆色重剑,“王子,兵士已整好,随时可以拔营。”
裴应星低嗯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伸手接过剑后便翻身上马。
青年腰身挺拔,气势凛然,左耳上一只金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佩腰上那把剑,正是舒明悦熟悉的青卢。
盏茶之后,五千人绝尘而去。
马蹄橐橐的声音自城外隐隐约约传来,此时舒明悦已经好生无聊的不知道在屋子里转了多少圈,心生烦闷,便伸手推开窗户,极目眺望。
她住在万来春的第五层,视野极好,三面是窗,一面为墙,可以眺望凉州城南北西三面,此时站在北侧的窗户往外看,便见城外的山坡上蜿蜒了一道黑线,正往更北的地方去。
那是……
舒明悦漂亮眼眸微眯,指尖倏然攥紧,虞逻的黑云骑。
第38章 快乐吗?
那晚, 淙术从对方猛烈的绞杀中逃脱后,慌乱之下逃到了山里,他身上不幸中了一剑, 鲜血直流,因为逃跑匆忙, 除了一马一剑之外别无他物, 只能拔些草药胡乱止血。
翌日天色一亮, 淙术见伤口有恶化趋势,不得不奔赴凉州城医治, 可谁曾想, 还没入城,便见整座城池防守严苛,开始搜查一个面上有疤的人。
“该死!”淙术咬牙骂了一声。
纵然再迟钝, 他也明白了,昨日偷袭他的是北狄人, 而且身份还不低。
入不了城,伤口如何处理?
淙术走投无路,心中焦急时, 忽见一路商队从凉州离开, 方向往南, 应当是往中原去。
他眼睛转了一转,驾马跟了上去。
……
万来春。
看到那队黑云骑后,舒明悦咬了下唇, 小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犹豫须臾,转身去隔壁,敲开了子善所在屋子的房门。
子善瞧见是她后, 露出笑容,恭敬道:“殿下。”
舒明悦不经意地打量他,子善年纪不大,二十出头许,一张板正面孔,笑眼,宽鼻,厚唇,说话时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几分幽州口音。
“喊我明姑娘吧。”舒明悦收回视线,弯眸道。
这里是北狄地界,不宜暴露她巽朝公主的身份。
子善颔首,从善如流,“明姑娘找小人何事?”
“我忽然想起些事,忘记与七公子说了。”舒明悦咬了下唇,犹豫地看向子善,“不知七公子已经启程离开了吗?”
子善想了想,如实道:“应该已经出城了,先前七公子着急带姑娘就医,将马队留在了百里外的祁连山,姑娘何事要说?若是着急,我立刻去追公子,也来得及。”
舒明悦一怔,抿了下唇,缓缓摇头道:“不用了……没什么大事。”
顿了顿,又问:“你不随七公子一起离开吗?”
“七公子叫我在这里保护姑娘,等定国公的人到了再走。”子善憨笑,伸手挠挠脑袋,“我一个大男人,在外头好说,姑娘万要小心,也别急,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回长安了。”
舒明悦闻言,神色微微一怔。
忽然觉得自己又胡思乱想了。
如果裴应星真是虞逻,皇后舅母怎么会对他那般爱切关注?舒明悦蹙眉尖,思忖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所以然来,连忙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不要再魔障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和子善告别,怏怏回到房间里。
只是在心底某个隐秘处,那些好不容易掐死的怀疑苗头,到底有了发芽的趋势。
****
北狄疆域辽阔,由大大小小三十余个部落组成,王城所在位于东部,那里是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也是中央王庭所在。
漠北之地,位于凉州大后方,少见绿洲,被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占据了,是铁勒诸部所在。
自二十五年前拿下雍凉之地后,北狄政权中心便有西移的趋势,这些年,领凉州兵马的将军一直出身王庭阿史那氏。
为了稳住雍凉,都利可汗迎娶了铁勒五部中的叶苏海部首领的女儿巴尔珠为可敦,两人育有一子,便是大王子贺拔。
贺拔为谁所救,不言而喻。
半日时间,裴应星率军疾驰三百里,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寻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暂时扎营,只等明日天亮再行军。
入夜,虞逻梭视一圈熟悉的营帐,心里便知那东西来追贺拔了。
上辈子贺拔也率兵与大可汗牙帐分裂,只是那一次贺拔带走的不是三千兵士,而是隶属于中央王庭的整整两万人。虞逻花了两年时间,才彻底平定漠北叛乱。
因为只在这里扎营一晚,帐子里的布置很简单,地上随意铺了一条厚绒毯,虞逻仰躺在上面,双手枕于脑后,望着帐顶出神,心中十分思念舒明悦。
可贺拔的事情也不能耽搁,必须先解决。
如往常一般,他阖上眼,随意翻了翻那东西的记忆,想看看悦儿醒来后身体如何,这一翻,脸色渐渐变了,蓦地睁开眼,猛地从毯子上跳下来,抓起衣服就要走,走了两步,复又停下。
此时帐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
虞逻站在原地,胸腔狠狠起伏了两下,神情可以称得上阴云密布了,暴躁地踹翻了一旁椅子。
愚不可及!
里面哐当响声,吓了帐外值守的兵士一跳,低声问:“王子,发生了何事?”
虞逻深吐出一口气,伸手指摁了摁眉心,“无事!”
其实,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悦儿已经到凉州了,巽朝人不知道她何在,趁机把她带回北狄也不是不可。
他的确想过抛弃一切与她相爱,甚至涌出过不顾一起去长安与她长相厮守的念头。这种荒唐的想法对于那东西而言一定不可思议,可却是他悔恨了数千个日夜的念头。
帐外山风呼啸而过,簌簌入耳,忽然猛地席卷了心中阴暗处滋长的妄念。
虞逻沉默下来,两只黝黑眼眸定定地盯着一点,在良久的沉寂黑暗中,神情逐渐凝固住,似乎是在思忖这样做的后果。
她不知道他也拥有上辈子的记忆,只要他对她足够好,她会渐渐接受他的吧?
他不会再让上辈子的悲剧发生了。
虞逻双目闪烁,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可是……如果她不接受他呢?
虞逻的神色陡然一僵,胸腔里的一腔热火仿佛被一团冷水浇灭了,他失神落寞地伫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慢慢的,他脸上又浮现一抹迟疑。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接受他,到那时,他再以裴应星的身份出现吧?
如此一想,梗在他心头的那股郁气突然间散去了。
……
两日后。
额尔齐斯河畔,叶苏海部落所在。
方圆十里的草原水畔,千顶牙帐扎于此,随处可见身膘体壮的马儿和牛羊。
首领牙帐内,已经备好了酒水和美姬。
部落首领笑着把裴应星迎进去,朗声笑道:“不知王子来,酒水多简陋,坚昆招待不当之处,王子莫要嫌弃!”
裴应星淡笑,撩袍在上首的位置坐下。
相比已经汉化习俗的北狄王城,叶苏海部仍是最原始游牧部落的模样,大小首领围坐在帐篷里,中间的铁架上炙烤一只烧得金黄的肥羊,一只饱满油亮的小乳牛。
拿刀取肉,大碗烈酒。
首领转过头去,拍三下手掌,示意那些美姬可以起舞了。
这些少女是叶苏海部中最美的女孩,各个腰细腿长,用动物皮毛裹身,露出一把细腰,中间那个则是首领的小女儿塔真,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牛乳似的肌肤,五官比中原人略微深邃,褐色眼眸,高挺鼻梁,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首领知道九王子为何而来,贺拔叛逃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但他绝对没有收留他。
年初时叶苏海部寒冷,冻死一批牛羊和族人,这本是寻常事,不值一提,但私心施然,他自然希望贺拔能予他一些补贴,可他那个好外孙!竟然不予理睬,反而冷漠叫他不要逾越!
还没当上大可汗呢!就这般不识好歹!
首领对这个外孙失望至极,更何况,近日都利可汗病重,贺拔心急,杀了好几个兄弟,惹得可汗大怒,要亲自处理这个儿子,他怎么可能在这个关头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