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归属感,从头至尾他都是个可怜人。
此刻的他就好似那风中浮萍,好不容易才滋养出来的根须,被至亲之人无情斩断。
身子顺着桌子慢慢地滑下身,最后坐在地上,身旁破碎的瓷片将他的手指刮出道口子,鲜红的血液好似一条肥硕的虫子,争先恐后地从伤口里流出来。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听得钟楼里传来的声音,竟然已是子夜时分了。
他爬起身来,环顾着四周,却是哪样都不属于他,他好像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舔了舔受伤已经凝固的伤口,一瘸一拐出了镇北侯府。
回头望着那偌大辉煌的府邸,忽觉得自己好似一头丧家之犬一般。
沿着这熟悉不已的长街一直走,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忽然,听得前面传来些说话声,有些熟悉,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几个歪歪斜斜的人影扶在一起,正是从酒肆里出来。
京城戌时三刻就宵禁了,这个时候还敢在街上游晃的,除了那些个贵公子们之外,哪个敢?
但正经的嫡出公子,却也不会这个时候醉醺醺地出现再街上,所以这些人,都是些庶子罢了。
他们虽是醉了,但看到如此落魄,受伤还有一道血红伤口的秦泊,一时清醒了几分,“哦哟,秦大哥这是作甚?”
几个人一下围过来,吆五喝六,问七问八,终于叫绝望中的秦泊恢复了些神志。
“我没事。”他虽这样说着,只是也忍不住回头朝已经看不见的镇北侯府望去,“只是如今也没个什么去处了。”
对方听得这话,其中一个人猛地拍着手,“没地去?和我们一起去南海郡干一番事业吧!”
原来这几个庶子因时常被主母打压,又或者是捧杀,但脑子还是好的,如今年纪越发大,心里头有了自己的想法,都想给自己寻个出路,家里行不通,资源有限分不到自个儿的身上,于是也不晓得哪个先开的口。
说是去南海郡,那边正是缺人之际,他们虽是吃喝玩乐之徒,但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便是做不得大学问,考不上状元郎,但也是识文断字的,去那边的书院里做个教书先生,也好比在这里每月拿那点月钱,还要受正房欺辱。
秦泊也是一口气堵在心头,听到他们的话,“好,我与你们一同去!”
只是众人见他孤身一身人,连行李都不带,只道:“你就这样去?走着去还是讨着饭去?好歹取一些盘缠啊!”
一个胖小子又提醒:“还有名碟身份,最不可少的。”
于是秦泊还真又回了镇北侯府。
他母亲和妹妹还在正院里,半夜三更哪个管他?
他取了些盘缠,拿了自己的户籍文函,只是看着上面写着庶出两个字,觉得刺眼无比。
当即一刻也不想再留下去,只背着包袱,一瘸一拐去那约好的酒肆,和大家一起集合。
不晓得为何,这等待中,他竟然觉得忽然热血沸腾起来,对于这往后余生,一下又充满了期待。
他到了没多会,就有人陆续而来,等着公鸡叫第三遍的时候,七个人便都来了。
可见都是下定了决心的,谁也没带个小厮,走得也干净,只拿了盘缠和自己的户籍公函,别的多余的什么都没带,城门一开,便凑钱买了个马车,七个人轮流休息赶车。
南海城的早晨比京城的还要早一些,这个时候太阳已经爬到树梢上了。
韩宣云昨儿从孟茯府里出去,也没回去,跑到星盘山,赶了一趟夜里的货船,这会儿已经出现在乱石滩上了。
尾随在沈夜澜的身后,先将玲珑和谢淳风的事情说了一回,见沈夜澜不发言,心里有些发慌,于是连忙道:“你素来最不是最讲究功过相抵的么?我也不是专门给你惹事,我这次还做了一件好事情呢?”
“好事情?”沈夜澜回头扫视了他如今这一身骚包的粉红色长衫,怎看都觉得碍眼,更是对韩宣云的话一脸不信的样子。
韩宣云连忙说道:“我从北方回来,在京城里待了一段时间,你也晓得我这等身份要跟着那些贵族公子们来往,是有些难的。所以咱聪明,反其道而行,我和各家府里的庶子们来往,你别说也不见得庶子都是无用废材,我见他们其实还是有些本事的,有的甚至不比自家的嫡出少爷们差,只偏命比不上人,差了一截,没能投生到正房夫人的肚子里。”
“你还是说重点吧,我一会儿要去黑牡蛎村里一趟。”沈夜澜哪里有这些闲光与他扯裹脚布。
“额……”韩宣云愣了一回,“那什么,所以我就劝说他们来南海郡发展呀,与其在京城里受正房的鸟气,一辈子被嫡子压得出不了头,不如来南海郡,将来混得了出息,族里完全是允许他们自立门户的,往后他们的后辈子孙就不用世世代代被这庶出二字压着了。”
沈夜澜听着这话,忽然意识到韩宣云做了什么,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你怎么劝的?”还是许诺了他们什么?
而且他任期再有一年就要满了……
“我就跟他们说,你这里只要是人才,不拘一格,都有一样的平等机会,还拿了苏泊做例子。”韩宣云觉得自己也没做错,那苏泊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如今都能得这般造化。
一面继续说那些个庶出子弟的好处,“你别瞧他们名声不怎样,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情,可是就他们这些人,做起事情来才不会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不用投鼠忌器,你保证好用得很。”
是啊,庶子又不用嫡子那般,行事要三思而后行,要顾及身份名声。
做起事情来,反而是畏手畏脚,不敢展开拳脚。
庶子从一开始名声就不好,大家对他们的要求也不高,所以只要他们不去杀人放火,没有人去关注没有人去指责,沈夜澜若是真能得用,的确是不错的。
反正他们也有他们的优势,不干正事的他们,但凡有些微不足道的成长,也会令人欣慰,即便是没能做好,也会得到宽容谅解。
见沈夜澜不言语,韩宣云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难道自己帮了倒忙?于是赶紧替那帮人解释道:“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保证不会拖你的后退,咱们多年的友情,难道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沈夜澜摇着头,“信你。不过谢淳风面前,你少去晃悠,我自会去与他说。”
“你去说再好不过了。”韩宣云心里还巴不得呢。
而心里这件事情解决了,韩宣云也打算好好休息一回,不用担心受怕了。
又听沈夜澜说要去村子里,那边听说已开了两家客栈,便想着去那头要间房先睡他一觉。
而此时此刻,谢淳风也才进入南海城。
衙门里的各部官员都忙如狗,哪里有空闲来接他?
也就是李大人现在算得上最是轻松,挤出了些时间过来接他。
谢淳风虽然已经从船上看到了这河两岸的繁华景象,但真上了岸,置身于这繁华之中,便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他晓得沈夜澜心中是有抱负的,但是从来没有想到,他能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将一座荒城变得比京城那样的都城还要繁华热闹。
阿亓跟在他身后,瞧着这来来往往的行人,连蓝眼睛一头卷毛的西域人都有,就越发吃惊了,“这确定是南海郡么?”
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李大人再熟悉不过了,正要解释,只见谢淳风皱着眉头,似乎对什么不满意。
李大人忙问道:“谢大人怎么了?”
谢淳风指着那乘车路牌下有着编号的蓝色马车,“那是谁家的马车,好大的威风,竟然十一几辆马车摆在一处。”便是京城,哪个大户之家要出门,随行也不过四五辆马车罢了,而眼前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打仗呢!
李大人听得这话,险些将笑声给喷出来,一面连忙解释道:“谢大人误会了,那是客马车,因这里是码头,来往人流最多,所以那里衙门给画出了停车场,场中还有各种路线牌,客人们需要去何处,只消寻这路线牌,可直接上路线牌下的客马车,就能去往他们要去的地方。”
他和娘子来的那天,因为是傍晚,人流量大,客马车没几辆,所以才没留意的。
阿亓听了只觉得有趣,又见李大人单枪匹马而来,所以有些兴奋地问道:“那我们一会儿也搭这什么客车去衙门?”
李大人点头,一面偷偷打量谢淳风的神情。
此刻的谢淳风则是满脸的惊讶,尤其是他这会儿已经看到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已经纷纷上了各辆马车,越发觉得震撼,“如此,这那客马车只怕数量不少,总在街上来来往往,可考虑到行人安全问题?”
不得不说,他这些个问题,都没毛病。
李大人继续做解说,“南海郡每一座城池,不管大小,都有留了车道,人走人行道,车走车道。遇着路口的地方,衙门安排了衙役在那里指挥,一般情况下,三百息路上的马车,不管是私人马车或是客人马车,都要在固定的路口停下二十息,让行人先过,遇着人流量大的地方,则是一百五十息车马一停。不过现在哪里的人流都多,这样还是有些耽搁马车的时间,所以已经在修桥了。”
“大街上修桥?”谢淳风觉得有些意思。
“正是呢,这样往后马车就不用总遇到路口就停下了,行人到时候直接从桥上过,这桥既然无水,所以准备叫做天桥。”李大人笑着解释道,一脸自豪,虽自己没有参与这些设计,但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是这南海郡的一员,就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骄傲。
这些个规划设计,无不让谢淳风内心震撼,但更叫他疑惑的是,沈夜澜如何让这些老百姓听从他这些稀奇古怪的安排?
而且也不敢想象,这样热闹一座城池,居然在不久之前,才被将近二十万的海贼围攻过。
他隐隐有些理解,当时为什么李琮像是忽然失心疯一般,将他自己的私兵召集而来保护南海郡了。
就是这样一座城池,与别的城池比起来,便如同那人间天堂一般,哪个能不动容?便是自己,也不忍心打破此处的美好。
回头让阿亓去安排搬运行礼的众人,这便与李大人一起去所谓的码头车站。
但运气不好,刚才明明还十几辆马车这里停着呢,不过说了几句话的时间,竟然都走完了。
“没事,咱们等会儿,很快就有客马车。”李大人说着,一面在心里感慨,这客马车明显不够用,看来保守算计,还得再增加二三十辆。
到了车站这里,便见着了前面开阔的视野下,竟然又是一片码头,不过与他们下船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是货船港口,所以下面的河边到处堆满了木箱麻袋。
周边又有些看似凌乱实则整齐的小吃摊,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脚夫商户男女都有。
谢淳风正要问李大人此处如今除了海鲜生意,还有什么别的生意时,却见李大人的目光朝着下面台阶一位年轻姑娘身上看去。
那姑娘手里挎着篮子,看不清楚脸,只留了个背影。虽是离得远,但也能看出是个气质不凡的,明明手里挎着篮子,可举手投足间,竟然给人一种她提着的不是篮子,而是天上仙女装满彩霞的仙篮。
她身后还跟了几个姑娘,有一个与她似一般年纪,背上背着剑,身旁的石墩上扶着一个箱子。
旁边还有两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有一个谢淳风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于是脱口问道:“李大人认识?”
李大人闻言,忙收回目光,笑着道:“那是沈夫人,我与她也是同乡。”
沈夫人?沈夜澜的那个乡下妻子谢淳风当然是不关注沈夜澜娶了谁,但是听李蓉提过几次。不过他想,能将六千匹哈青马从辽人手里不花一个银子带回来,哪里是什么凡人?
更没有忘记,玲珑起先就是跟着她。于是便走了过去,往去那一处的楼梯口去。
李大人见了,忙追了过去。
阿亓正好安排好随行的众人,赶过来不知所以,“我大哥作甚去?”
李大人也一脸迷糊,“想是去找沈夫人吧。”
“沈夫人?哪个?”沈夜澜可是他小时候的偶像,他到如今也纳闷,到底是什么叫他如此想不通,娶了别人家的寡妇做妻子。于是好奇不已,小跑追了过去,一面顺着李大人的指引看去。
看到后,有些不确定,“当真如此接地气?”不但挎着篮子,还跟一个带着孩子的老妪在说话。
贝壳工坊今儿有两箱货要补上,因为不多,她从菜园子里出来,就顺道送到码头边,碰巧遇着藤壶兄妹俩与他祖母在这里,便推到这台阶旁的椰子树下说话。
萱儿李红鸾还有剑香随行,也就在一旁等着。
这厢李红鸾发现了谢淳风后,有些紧张,忙将头埋下,背对着他们。
可是他跟着李大人,明显就是来找孟姑姑的,正是着急之际,那李大人已经朝孟茯喊了:“阿茯妹子。”
孟茯听得有人喊,回过头见着是李大人,有些惊讶,回了一声。
藤壶祖母见她还有事情,也就不耽搁,只将篮子里新鲜的小章鱼都递给孟茯身后的剑香,“上一次占了你们夫人许多好处,老婆子没得什么好报答的,这些给你们拿去吃,最是鲜嫩。”说罢,似乎怕剑香将小章鱼还给她一般,牵着两孩子跑了。
剑香要去追,孟茯将她喊住,“别追了。”免得老太太一个着急,滑到了怎好?
剑香看着那篮子里还没断气的十几只小章鱼,“那这个怎么办?”
“既然是老人家的心意,便带回去。”当即只让萱儿和李红鸾去前面茶摊那里要了一片大荷叶,垫在篮子里,方往里添了些水,才又将小章鱼放回去。
阿亓已经先一步下来了,被这竹篮里的小章鱼吸引了过去,但觉得跟小鬼一般,怎能吃得下口去?
那李大人和谢淳风则缓缓走来,由着李大人相互引荐,各自行了礼,阿亓也才将目光落到孟茯的身上来,有些惊讶,说不得她是个什么美人,但是叫人见了,总觉得很舒服,莫名有些喜欢。
谢淳风虽心里惦记着想问玲珑的事情,但因碍于李大人在,也没问出口,只简单打过了招呼,看了一眼故意躲着他的李红鸾,便回了车站上面去。
正好孟茯他们也要回去,竟是走一道。
然后几人同乘了一辆马车,中间的空闲地方则放满了孟茯她们的东西。
孟茯虽看到了李红鸾故意躲谢淳风,本是不愿意一道的,但又觉得自己若是避开,反而显得心虚,索性就带着李红鸾萱儿一起与他们同乘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