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沈邵眉心更紧, 他看着吞吞吐吐的庞崇,有几分不耐。
“突厥小王爷原话是说…望…望陛下不要欺人太甚…”庞崇话落,匆忙跪地。
御门内一时寂静,王然看着跪地的庞崇,又看了看沈邵, 垂下头保持沉默。
沈邵眸底神色晦暗,他盯着地上的庞崇片刻,接着平淡开口:“起来吧。”
庞崇连忙谢恩,站起身来,他斗胆继续追问:“陛下,还要派人继续跟着突厥王爷吗?”
沈邵闻言沉默,久久没有开口。
庞崇见沈邵的反应,不禁转头看向王然,王然对上庞崇投来的目光,想了想,在沈邵身旁低声开口:“陛下,其实长公主与突厥小王爷也没什么交情,就算遇上,想来殿下也不会与突厥小王爷同行的。”
沈邵自然知道永嘉与穆勒没什么交集,可穆勒却对永嘉满是觊觎。
“追到下关之前,他们可有什么举动?”沈邵反问庞崇。
“回陛下,一切如常,因为突厥王子心有不快,所以赶路很急,没有什么多疑的停留,咱们的人一路跟着,也未发现长公主与惠王的踪影。”
庞崇话落,沈邵又是一番沉默。
许久,沈邵低下头,轻声道了句:“不必了。”
庞崇领命,正欲退下,忽听沈邵又吩咐:“南边的围禁也解开吧。”
庞崇一愣,接着连忙低头称是。
永嘉期初在长州消失时,他噩梦成真,心急如焚,一时将南郡围的水泄不通,生怕她逃掉了。
他关心则乱,一时失了理智,在南郡苦寻了两个月,却没想到,她竟反其道而行之,回到京来,就在他眼皮子下躲着。
沈邵不禁嗤笑一声,他一直是小瞧了永嘉。
他想起她之前哄骗他的话,她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去哪呢?
是啊,永嘉,早晚有一日,朕会找到你,捉回来,一辈子不放手。
沈邵想着,如今南郡的围禁一点一点的解开,早晚有一日,永嘉会觉得南边安全了,她母妃葬在那里,她迟早会再回去。
***
穆勒终于甩掉了沈邵的人马,他的队伍慢下来,几番确定无人尾随后,向南折返,回到下关西侧的渭阳县。
渭阳县的一间客栈,穆勒将突厥人马留在外面,独自进入,仍引得店内不少客人注目。
穆勒垂着头,上了二楼,敲响最西侧的一间客房门。
沈桓早早透窗看见客栈外,突厥的人马,他开了门,放穆勒进来,第一句便是不耐烦:“你又跟来做什么?”
穆勒听着沈桓不善的语气,瞪了瞪眼:“卸磨杀驴也没有你这么快的吧?知不知道,为了帮你们逃跑,小王伤了好几个兄弟?”
“谁用你多管闲事?本王和阿姐一样能跑。”沈桓瞥开目光,不欲理穆勒。
穆勒眼看着沈桓的态度,气便不打一处来:“你现在神气了,当年你在突厥被俘,若不是小王我搭救,你还不知道少了那块胳膊腿。”
沈桓扯了扯嘴角:“你也一样,若不是我阿姐帮你想对策,你现在早不知道死在哪呢,突厥也跟着左狄王的姓了,你救过我,我阿姐救过你,咱们便算是扯平了,你赶紧离开,少与我们纠缠,道不同,不相为谋。”
“嘿—”穆勒闻言手指着沈桓:“你这人,好生不要脸,你阿姐救我,那是我欠你姐姐的人情,关你屁事?要还人情,我们分开还,你还我的,我还你阿姐的。”
沈桓挥手打开穆勒伸来的手指:“你才不要脸,别以为我不知你盘算什么…”沈桓说着一顿,他瞪了眼穆勒:“你的人那么惹眼,要是惊动了沈邵,就是连累了我和阿姐,若真想报恩,便赶紧走。”
沈桓话落,不由分说的推着穆勒出门,客栈的门一开,便见永嘉和姜尚宫站在门外。
穆勒见到永嘉,连忙推开身后的沈桓,他微微低身,对永嘉行突厥礼:“昭昭姑娘。”
开着屋门,她们几人太过惹眼,永嘉先走入内,关上了门,才对穆勒低身回礼:“还要多谢小王爷,那晚的搭救。”
穆勒听着永嘉的话,被沈桓气得生疼的五脏六腑都舒坦了,他挑了挑眉,撞了下沈桓的肩膀:“听见没?”
沈桓躲开穆勒,嫌弃不语。
“昭昭姑娘不必多礼,姑娘于小王有恩,小王自然要竭力相助的。”
那晚,陆翊放走了在车内偷盗的小贼,永嘉与沈桓本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京城内外从未贴过告示,京城中人更不知,她二人失踪,再有平头小民,也不会认识永嘉长公主和惠王。
结果入夜,沈桓照例抱着剑,在园子前后巡查一番,却发现了巡防营的人,在暗中鬼鬼祟祟。
沈桓装作不曾察觉,立即回到房舍寻永嘉,姜尚宫正在旁煮茶。
永嘉一瞬想到那个被放走的男孩,不敢犹豫,与他带着姜尚宫从园子后面逃跑。
逃出城不久,便听后面城内来报,说天子下令封城门。
他们不曾料到沈邵动作如此之快,也幸而提前逃出来,跑了没多远,便撞上突厥的队伍。
穆勒见她三人急匆匆,一时好奇,问东问西,永嘉怕耽搁久了被沈邵追上来,只好说寻借口搪塞穆勒。
穆勒听说她们被沈邵追捕,便说要报恩帮忙,让她们藏在他的帐中,一定能躲过追兵。
永嘉与沈桓住在京郊时,已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她向穆勒道了谢,说自有打算,穆勒留不住她们,便说若是遇到追兵,想办法帮她们拖延一番,还非要派两个护卫跟着她们,说是保护她们安全。
永嘉再三婉拒不成,她们如今躲避沈邵的追兵已是艰难,不想再与穆勒横生枝节,只好先答应下来。
她们一路向北逃,从天黑至天明,没有遇上追兵,后来在渭阳县停下休息。
之后突厥的侍卫收到信鸽,说是穆勒引了沈邵的注意,将追兵引开了,又在下关打发了。
穆勒笑嘻嘻的拱手说完,又对永嘉笑道:“昭昭姑娘,本王这两日一直在考虑件事。”
永嘉闻言,望着穆勒,静等他开口。
穆勒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昭昭姑娘说大魏皇帝追杀你,但小王却觉得不真,你那位皇帝弟弟,可是很看重你,怎舍得杀你?”
“他说他丢了件至宝,亲自带兵出城来寻,小王便试探他说,要娶你做王妃,你猜怎着?”
穆勒话落,引得永嘉面色微变,一旁的沈桓立即上前,推了穆勒一把,让他离永嘉远远的。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还想娶我阿姐?做梦!”
穆勒被沈桓推得踉跄,他向后连退了数步,却不恼,看着沈桓的反应,反而笑起来,他指着沈桓:“就是你这反应,比你还恼,甚至拔了剑,要杀了本王。”
穆勒耸了耸肩,他目光又转落到永嘉面上,瞧她微变的面色,笑意愈深:“昭昭姑娘…本王怎么觉得,大魏皇帝说丢了的“至宝”,就是你呢?”
“他对你的反应,可不像是弟弟对姐姐。”
永嘉一时躲开穆勒的目光,垂眸片刻,复抬头直直看向他:“小王爷多心了。”
“如今多亏小王爷引开追兵,王爷仗义出手,永嘉心里感激,日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只是王爷的身份迟迟滞留大魏多有不便,耽搁久了,难免会有危险…王爷还是尽快回突厥才安全。”
穆勒听着永嘉的话,不由笑了一声:“昭昭姑娘这话,也是要撵本王走了?难道是因为本王猜中了?”
“本王说了,昭昭姑娘对本王有恩,此番前来大魏,就是寻姑娘报恩的。本王也并非只是想试探大魏皇帝,本王是真心来求娶姑娘的,”他说着,手指向窗外:“外头的马车,都是小王的聘礼。”
穆勒话落,见永嘉寂寂不语,又看沈桓愈发难看的脸色,他低叹一声又道:“当然,本王虽想娶姑娘,但也绝不会强人所难,姑娘不愿意,便当小王今日不曾说过的。”
“小王之所以走远了,又折返回来寻姑娘,是想问,如今大魏皇帝四处派人抓你,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搜查到这里,姑娘可有长久安全的容身之所?”
“若是没有,不如随小王去突厥吧,那里天高地阔,草原无际,不比你们大魏逊色,小王以上宾之礼相待,还姑娘救小王与父王的恩情,姑娘可愿意?”
第88章 虞姑娘,后会有期
“不必了。”
永嘉和沈桓几乎同时开口。
穆勒听着拒绝, 话语一滞,他转看向沈桓,正气恼的想说一句‘关你何事’, 便听永嘉又开口补充:“多谢小王爷,我与阿弟自有打算, 不劳王爷费心了。”
“那敢问殿下有何打算?”
永嘉听着穆勒的追问, 却一时沉默, 事发突然,她现下的确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但是突厥, 异域之邦, 她便罢, 阿弟却是大魏真正的凤子龙孙,突厥与大魏之间的局势瞬息万变,即便穆勒是个重情义,可托付的人,但突厥内部错综复杂, 穆勒上面还有掌权的老王爷。
她与阿弟的身份,一旦去了突厥,不出事便罢, 一旦生事, 便是大魏的麻烦,先祖的累赘。
“我们自是有打算的, 轮不上你来费心。”沈桓从旁开口,紧接着又开始遂客:“快走快走,你们在这里待得久了,引了官府的人来,那我们大家就都别想走了。”
穆勒懒理沈桓, 他现下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二人对他的防备甚深,他这一路又是派护卫,又是引追兵的,全都是一厢情愿。
穆勒有几分受挫,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异域之人,她们也是大魏皇室,大魏与突厥敌对多年,近来才刚刚停战,他们心有防备也是应当。
他又想,总没有因为恩情,反而挟持恩人非要报恩的道理。
“昭昭姑娘,若小王猜的不错,你现在应该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打算,小王这有个提议,不知可否行得通。”穆勒对永嘉说:“在大魏与突厥相连的边境,有茶马镇,专为两朝互市而开,那里住着大魏与突厥的子民,姑娘若不想随小王去突厥,不如就到茶马镇上去。”
“那里是边塞,人员流动复杂,大魏皇帝若想寻你,只怕要废些功夫,再者若真有人抓你,你大可入突厥的疆土,提我的名字,自会有人护着你们。”
穆勒说着,见永嘉沉默,他想了想又道:“若去茶马镇,我们正好顺路,你们乔装随着我的队伍走,一路上也可省去诸多麻烦,我一定将你们安全送到。”
沈桓思考着穆勒的提议,茶马镇地处西北,除了京城,他停留最久的地方便是西北,那里的风土人情他尚是熟悉的。再者,沈桓又想到陆翊,日后陆翊回西北继续任职,他与阿姐之间也好照应。
穆勒说完,他看出永嘉神色间的摇摆,他缓了片刻,又说:“这只是本王的提议,一切都尊重姑娘的意思,姑娘若无需小王,那小王即刻便带人离开,不给姑娘惹麻烦。”
穆勒话落,又看向沈桓,向他挑眉瞪眼,一个劲的使眼色。
沈桓在西北生活过,他应该最清楚,茶马镇绝对是他们躲藏的好去处。
沈桓看了穆勒片刻,走到永嘉身边,他轻轻拉住她的手臂:“阿姐…不如我们就同路去茶马镇。”
如今南边的围禁虽解,但永嘉只觉得南边围禁解得突然,也不知是否与自己在京城被发现有关,她只怕是局,不敢贸然回南方去。
永嘉看向穆勒:“小王爷,若一路同行,请问多久可以到达茶马镇?”
穆勒听见永嘉的询问,不禁面上一喜:“我们脚程快些,半个月足矣。”
***
茶马县,顾名思义,自因两国之间的茶马交易而得名。
互市之下,除了政府严格把控的官方茶马交易外,还有边地百姓,南北商贾在此地以物置物,相互交易。
随着穆勒的队伍,永嘉等人一路顺畅的抵达茶马县。
沈桓在茶马县教偏僻之地,置了间简单的宅院,先在此处落脚。
穆勒见永嘉与沈桓一切妥当,便打算告辞,临行前,他约永嘉单独站在小院中说话。
他闲聊感慨,说自己此番前去大魏,无功而返,又惹怒了沈邵,回家后,还要想想如何与自己父王交代。
永嘉闻言,不禁心里愧疚:“若非帮我们,小王爷也不会如此,说到底还是我们姐弟拖累了王爷。”
穆勒闻言,满不在意的一挥手:“这是本王自愿的,与姑娘有何干系?”
“再说了,我父王就我一个儿子,总不会真的罚我,我父王就算气,也是气我不争气,没能娶个王妃回去。”穆勒笑容痞气,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永嘉眨眼。
永嘉心里感激穆勒,但是实在禁不住他时不时的热情直接。
穆勒话落,见永嘉一如既往的不接话,只能无奈的耸了耸肩,他忽然从手链上摘下一颗绘刻着图腾的狼牙,双手递给永嘉:“这个送你。”
永嘉瞧着穆勒突然递来的东西一愣,她与他对视,在他几番催促的目光下,仓促接下来,她不解:“这是…?”
“这可不是普通的饰品,这颗狼牙是小王十二岁时,亲手屠狼得的,”穆勒说着,语气隐隐透着少年人的骄傲,他指了指狼牙上的图案:“这是我们王室专属的图腾,你拿着它,若是遇到危险或是有急事,用这颗狼牙,便能见到我,突厥的人更不敢也不会伤你。”
永嘉没想到这颗狼牙竟如此贵重,她连忙递还回去,穆勒却背着手不肯接。
他转移话题:“公主殿下,小王心头一直有个疑惑,今日必得问出来。”
永嘉眼见穆勒的认真,怀中也生出几分紧张。
穆勒故作严肃的盯着永嘉半晌,最后面上突然咧嘴一笑:“您得闺名究竟唤什么?”他问完,又急急补充:“可莫要再取别的名字骗小王了。”
永嘉见穆勒忽而笑嘻嘻的模样,知他是故意逗她,她回过神来,一时察觉到自己因紧绷太久而发酸的脸颊,永嘉揉了揉脸颊,忍不住一笑,她认真的想了想:“就唤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