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连忙翻身下榻,踩着鞋,亲走到营帐门前,帷幔撩开,外头竟飘了小雪,寒风裹雪股股涌入。
沈桓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他连忙将陆翊请进来,放下帘子,有几分嘚瑟着坐回到床榻上。
陆翊是奉沈邵的旨意,命他与沈桓去军中巡营,他话一出口,便见沈桓诧异瞪眼。
“我?”沈桓立即拒绝:“我不去,我算什么?我现在只等着事情过去,尽早离开。”
陆翊闻言叹了一声,他先跑到一旁的衣架上帮沈桓拿外裳:“臣来之前,陛下就猜到殿下不肯去。”
沈桓冷哼一声:“那他还多费什么口舌?”
陆翊走回床榻前,先将衣裳递过去,见沈桓不肯接,便直接放到他身上:“殿下,陛下说,您既是为了大魏而来,就不该因介意他,而无动于衷。”
陆翊话落,沈桓倒是一时沉默了。
“随臣一起去巡营吧,”陆翊又劝:“如今何长钧虎视眈眈,陛下布局至此,是最关键之处,胜败就看此时。”
“殿下,您也是正因知道我们败不起,所以才在知道陛下许是遇险后,不顾自身安危赶来。”
“罢了罢了,”沈桓忽然摆手打断陆翊的话,他拿起衣裳:“我随你去便是。”
陆翊替沈桓引路至校场,看士兵操练。
两人并肩骑马而行,沈桓转头看了看后面被落远的侍卫,握着缰绳靠近陆翊,压低嗓音:“陆兄,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殿下请说。”陆翊闻言看向沈桓。
“我母妃葬在琅琊,我想请你江湖上的朋友,去琅琊帮我跑一趟……”
***
沈桓千里单骑赶至北疆消息很快传到何长钧耳朵里。
何营驻地,帅帐里,何长钧指尖捏着线报,久久沉默不语。
何铎拿过何长钧手上的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父亲,我这边也有探子来报,说现在幽州城内,是陆翊陪着沈桓在巡营,看样子,沈邵是真的出事了。”
“尚不好说,”何长钧眯了眯眼:“只是这惠王突然来北疆的确稀奇,我才他也是得到沈邵不测的消息,这个傻子,来北疆送命,不如趁乱回京登基。”
何铎听了,也是嗤笑一声:“他大概也是知道,就算登上皇位也坐不了几天,沈邵死了,这江山很快就该改姓何了。”
何长钧看了何铎一眼,默默不语,他兀自琢磨一阵:“沈邵究竟死没死,我们探一探便知。”
“如何探?”何铎不解问道。
“沈桓巡营说不定就是个幌子,是沈邵给咱们设的障眼法,但是…”何长钧冷笑一声:“他们兄弟之间一向不合,沈邵若活着,是绝不会允许沈桓掌兵,握到实权的。”
“可若是沈邵死了,有陆翊从旁协助,那整个军营就是沈桓说了算?”何铎从旁接话。
何长钧闻言点了点头:“不错,我们探一探沈桓的虚实,便知这幽州城的天有没有变。”
***
沈桓几乎每日都要去巡营,有时是陆翊陪着,有时是马峥陪着,他饶是住在军营里,离着沈邵不远,一整个月来,愣是一面都未见到。
彻底入冬后,北疆开始下雪,乌泱泱的盖下来,风吹如刀割,刺得肌肤生疼。
帅帐里,王然正在替沈邵奉茶,顺便回禀沈桓的行踪。
“惠王殿下只是每日按照陛下旨意巡营,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营帐里,有时会与陆将军一起喝酒,谈得也都是战场上的事。”
“没有提永嘉?”沈邵的目光从北疆地图上抬起,直看向王然。
王然对上沈邵的目光,心上微微紧张,摇着头:“不曾提及。”
“那他可有书信往来?”
“也没有。”王然继续回头:“跟在惠王殿下身边的侍卫仔细,从未见王爷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沈邵心上发沉,他有几分不信:“他怎舍得这么久都不与永嘉联系。”
王然闻言,低眉不敢言语。
“告诉人,盯得再紧些,若有书信或消息,及时来报,”沈邵说着一顿,想了想又补充:“还有陆翊…也要留意他的书信往来。”
“陛下是怀疑陆大人?”王然试探开口。
“朕非怀疑他不忠,他是难遇的将才,他若老老实实的,不肖想永嘉,朕不会薄待于他。”沈邵说了句,便摆手,命王然退下。
十二月,大雪压境,前线来报,何长钧调整大部兵马来袭。
沈邵连夜召见沈桓。
次日,有众多将士看到,沈桓手持虎符,于城中调整兵马,由陆翊随护在侧,二人一同领兵出城迎敌。
第93章 中计
沈桓与陆翊领兵, 追敌百里,一朝不慎,陷入谷地, 反落了圈套,大军被从中切断, 头尾之间断了联系。
几次突围不成, 大军上下开始人心惶惶, 一时步入窘境。
何长钧接到线报,不禁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何铎从旁附和:“父亲英明神断。我们即刻派大军前去, 将沈桓他们绞杀在谷地里, 那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不急, ”何长钧摆了摆手,他将线报放在书案上,背过身去看墙上的北疆地图:“咱们这位惠王殿下就是被先帝宠坏的黄口小儿,亏得还有陆翊从旁协助,几万大军竟被咱们三千兵士围困的出不了峡谷。”
何铎听了, 先是嗤笑一声:“陆翊算什么,他的功名都是运气好罢了。”他笑罢又道:“连沈邵都是父亲您的手下败将,沈桓自然不值一提, 如今看来沈邵是真的中毒身亡, 否则怎能让沈桓这个蠢材掌权领兵?”
“父亲,现下只要我们再杀掉沈桓, 那幽州军群龙无首,根本不配与咱们何家军为敌。”
何长钧耳听着何铎的话,却站在地图前默默不语。
“铎儿,你觉得我们应该立即派大军与沈桓在谷地开战?”
何铎闻言点头,可见何长钧并未出言肯定, 不由不解开口:“那父亲以为我们该如何?”
何长钧将何铎叫到身边来,他指着地图上沈桓等人所陷入的峡谷:“铎儿,那三千兵士不过是我们抛出去诱敌的死棋,如今沈桓中招,我们岂有再去顾死棋的道理?”
“谷地易设埋伏,却不宜开战,如今我们占上风是因站了先机,若派兵正面冲突,我们未必能获全胜。”
何铎听着何长钧所讲,似乎明了,他点了点头,问道:“父亲如此说,可是已有高见?”
何长钧闻言,手指在地图上向右移动,最后停在幽州城上:“沈桓的大军被我们围困在谷地里,现下幽州城内必定空虚,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偷袭城池,将这幽州城拿下,彻底断了沈桓的后路。”
“到时候,他们前后无依,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
自带着大军入谷地后,沈桓派了数队人马“突围”,几日下来,也将峡谷周围的何长钧布设的兵力与周围地形,探的一清二楚。
临时搭设的帅帐中,沈桓询问负责突围的副将:“若我们全力突围,大概需要多久?”
“回殿下,半日足矣。”副将说着,又试探询问:“殿下,我们现在可要准备突围吗?”
“不急,”沈桓却摇头一笑:“我们先等上三日。”
大雪夜,风卷起地上积厚的雪,数万只火把燃起,将城墙烧的通亮,幽州城内外厮杀声响彻通夜。
日升又月落,谷地深处,沈桓带着大军静等三日,第四日黎明,尚未通亮的天际升起三支烟火。
沈桓与陆翊带着大军前后突营。
此后整整十日,幽州城外血流成河,何家军损失殆尽,何长钧带着百余名伤病残将向北窜逃,沈邵派马峥带了三千精骑追捕。
这场仗虽是沈邵布局许久的结果,但沈桓千里单骑赶来,也是加速了战事提早结束。
沈邵最早是未料到沈桓会赶来前线的,他们姐弟两人躲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可不论沈桓是顾及他也好,还是沈家的江山也好,他的到来,无疑是填上了一把锋利的刃。
有了沈桓,沈邵索性就将假死做的更真一些,放了权,巡营也好,虎符也好,命陆翊马峥从旁协助也好,就是为了让何长钧对他的死深信不疑。
沈邵比旁人更了解自己这个舅舅,平日为臣虽有大意过失,可在战场上,也算是当今世上的为数不多称得上是劲敌之人。
他猜到何长钧不会轻易相信他中毒箭身亡,即便将沈桓掌权的局面做得再真,何长钧也一定要试探一番才肯安心。
前线何家军入侵的消息传来,他便将计就计,让沈桓与陆翊领军前去,故意露出破绽,让何长钧自以为占了先机。
何家军来攻幽州城时,城内守军只有何家军的一半。
沈邵早与沈桓商议好,若是何长钧来偷城,仍要沈桓故作被缚,按兵不动,他自设法将何家军拖在城外,待何家军昼夜攻城疲累之时,以三支长短烟火为号,再命沈桓带兵前来,从后包围,他开城迎敌,前后夹击,将何家军尽斩杀于城门之下。
五日后,马峥派人提前传回消息,何长钧于魏阳关拔剑自刎,其子女何铎何欢及十余名残兵被俘,正在押送回城的路上。
传言,何长钧穷途末路,自刎前曾仰天长笑,他说兵败至此,非他在战场上筹谋用兵之错,是天不亡沈家。
笑沈家兄弟二人竟也有齐心协力之时,他是败在算错了人,他又说如今他们合力诈他,赢了他无妨,早晚有一日,他们一定会因权势地位反目,都是凤子龙孙,谁心甘情愿称臣。
沈桓听闻,冷笑一声。
他这一生所求的,念在心里的,不过母妃与阿姐。
如今母妃故去,只剩阿姐一人,他的全部心思,都只愿阿姐余生平安无忧。
祖宗的江山稳了,现下他只剩一事未了。
***
何长钧身死,几代何家军埋葬黄土,幽州城稳,天下定,天子全胜归京。
沈桓在北疆与沈邵告别。
沈邵按照先前承若,没有阻拦,他询问了句:“可需朕派几个侍卫从旁护送?”
“不必了。”沈桓一口回绝,他说着又冷笑填了句:“也还望陛下不要偷偷派人跟随。”
沈邵闻言一时寂寂不语,良久,他嗓音带了几分低哑:“她可恨我?”
沈桓看了沈邵一眼,他转头望向远处的空地,沉默许久才淡淡嗤笑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沈邵再次沉默,他命人替沈桓挑了匹宝马,临别之际,他好似看开般的,对沈桓嘱咐:“若离开京城,她能过的快乐,朕不会再穷追不舍,只是……她身子不好,你要替朕,照顾好她。”
沈桓望着沈邵,听他所言,也信以为真似的,拱手一礼:“多谢皇兄恩典。”
沈邵拍了拍沈桓的肩膀,目送他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沈邵立在原地,静静望着沈桓愈行愈远的身影,他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王然:“可派人跟上了?”
“陛下放心。”王然垂首。
沈邵收回目光,转身向帅帐中走,这世上,他不放心将永嘉交给任何一个人,除非他死了,这世上,也休想有人染指永嘉的余生。
她跑了,他不怪她,他只怪自己没有看好她。
如今何逆已除,他再无后顾,便是他亲自走遍大魏的每一寸疆土,也一定要将她寻回来。
寻回来,攥入掌心,这一辈子,再不会放手。
北疆大局定,沈邵命马峥留下处理后事,择日启程归京。
沈桓自从北疆离开后,一路南下,果然如他所料,沈邵到底派了人尾随。
他与阿姐刚刚逃离京城时,沈邵封了整个南郡,不计后果的四处搜捕,他太明白沈邵的不甘心,如今经了一场战事,沈邵怎可能轻易放下?
沈桓南下的路上故意走的很慢,停停走走停停,生怕背后的人办事不利,不小心跟丢了。
沈桓算着沈邵归京的日期,先去了洛阳,化雪逢春,料峭春意下,沈桓在洛阳整整停留了一个月。
沈邵在京中收到无数封沈桓独自一人在洛阳游玩的消息,沈桓惬意潇洒,沈邵心急如焚。
他时常做噩梦,梦见那群蠢材又将沈桓跟丢了,梦见他再也找不到永嘉。
他又梦见沈桓嗤笑自己,梦见沈桓叫嚣说,他就是不回家,就是不去见阿姐,让他别想顺藤摸瓜,将永嘉找出来。
王然已经无数次见到陛下在梦中呼喊着惊醒,满头的冷汗,双目下全是血丝,张着口急促的呼吸,每每茫然的睁着眼寻找,找遍寝殿的每一处角落,找着找着,眼里的光便暗了下去。
许久后才能回神,闭上眼睛,平复很久,再睁开眼时,就一切如常,变回了帝王。
杏花开满枝头时,沈桓终于从洛阳离开,沈邵的人马一路跟随,跟到了琅琊。
沈桓拜访宋思楼,随后祭奠亡母,沈邵的人偷偷跟在沈桓身后溜进了淑太妃的陵园。
不久,有一封急报快马加鞭从琅琊送往京城。
送信的来人说,长公主有消息了。
王然接过信时,手都是抖得,他双手奉着信,连忙递给沈邵。
沈邵盯着王然奉来的信,他直直盯视许久,指尖颤抖的接过,他拿信拆开,不止指尖,他的身子,他的心跳,皆在颤抖。
沈邵抽出信纸,急切的看。
王然候在一旁,等着长公主的好消息。
本是安静的御门,慢慢的似乎陷入凛冽的沉寂,王然看着沈邵渐渐苍白的脸,心上微顿,他转头看向地上送信的人,已然跪地匍匐,大气不敢喘。
王然又看向沈邵,心底霎时发凉,只怕大事不妙。
王然见盯着信一动不动的沈邵,不由上前一步,他试探的开口:“陛下……”
沈邵毫无反应,王然急起来,他斗胆触碰龙体:“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