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勒听着永嘉的话,侧头目光越过沈桓的身影,与她的视线对上,他只开口笑言:“昭昭姑娘,小王之前总觉得我们之间缘分未尽,你瞧,你这不是来我们突厥做客了。”
永嘉闻言,心头发暖,又向穆勒连连道谢。
穆勒将永嘉和沈桓带入突厥大营。
陆翊和姜尚宫提前抵达营中,召了医士来看,穆勒的金疮药十分有效,止了血,又饮了几副汤药,伤情算是稳定下来。
永嘉紧悬了一路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将买来的药给突厥医士,询问可能有些用处。
穆勒亲自安排永嘉和沈桓的住处,就设在他营帐西面不远的两间帐子,他还调了身边的两个女侍去服侍永嘉。
永嘉再三婉拒不成,只能感谢收下。
穆勒安顿好永嘉,又带着沈桓去他的帐中,穆勒拍了拍沈桓的肩膀,与他玩笑:“小王就不送殿下女婢了,我想着你总不会娶我们突厥的女子做王妃,就不给殿下添红尘乱账了。”
沈桓知穆勒是在取笑他,他抬手推开穆勒搭在肩头的胳膊:“去去去,谁稀罕?”
“不稀罕?”穆勒挑眉:“不如小王今晚上送几个美姬来,殿下瞧瞧稀不稀罕。”
沈桓若非心里头十分感激穆勒的搭救,现下早将这欠揍的小子一脚踹出去,他还未来得及踹,老王爷身边突然来人,将穆勒叫了过去。
穆勒听着帐外的通传,先是沉默片刻,随后仰头朝外喊了句:“知道了。”
穆勒说罢欲走,却被沈桓先一步拦住,他神色微深,口中的话却是迟疑:“你……”
穆勒拍了拍沈桓的手,面上笑意一如既往的肆意:“你好好歇着,我晚些再过来。”他说罢,收回手,大步流星的走出营帐。
穆勒被来通传的人一路紧看着,半步不离,带着他直奔老王爷营帐。
营帐门前,穆勒深叹了口气,低头走入。
老王爷坐在帅椅上,抬起眼皮看着走进来的儿子,开口便问:“我听阿罕说,你带了几个中原人回来?”
穆勒闻言,后牙暗咬,心骂阿罕这个欠削的伙,面上对着老王爷却全是乖顺的笑:“爹的消息好灵通,儿子就是带几个朋友回来,没想到都惊动您了。”
“朋友?”老王爷看着穆勒的笑脸,也对着他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两声。
穆勒见着自家爹的笑脸,正要点头应承,却不想老王爷突然变脸,一掌猛的拍在桌子上:“狗屁朋友!那是大魏的皇子和公主!这种人是能随便领到我们大帐中来的吗?”
穆勒见老爹怒了,忙先敛下笑脸,他想了想:“那皇子又不是没来过,况我不也去过大魏的皇宫吗?”
“这能相提并论吗?你还不知羞耻?这事你还敢提?”老王爷见穆勒犟嘴,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那大魏公主怀着什么心思。”
穆勒听着后话,先是沉默一瞬,随后他耸了耸肩,满不在意的开口:“有什么不敢?”
“羞不羞耻也发生了,难道要当成伤疤捂一辈子吗?况且爹用万匹战马赎我的事,全突厥都知道了,我想瞒也瞒不住啊。”
老王爷一时竟不知骂穆勒什么好,气得只能拍桌:“我不与你废话,总之你带回来的这几尊“大佛”留不起,快快送走。”
“他们得罪了大魏皇帝,如今也只是挂了个皇室的名,逃命天涯还不如个百姓呢,父王不必多虑他们的身份,就当他们是大魏的寻常百姓,留他们住上些时日,暂避风头。”
“若是得罪了大魏皇帝,那我们更留不得,”老王爷态度坚决:“如今我们就依靠着与大魏的互市,你敢收留他们,不是与大魏皇帝作对?”
“父皇可知儿子如何能总大魏皇宫活着出来?”穆勒忽然开口。
老王爷听着穆勒突然冒出来的话,疑惑蹙了蹙眉:“什么?”
“儿子收留的,不止是大魏的皇子公主,还是咱们父子俩的恩人,当年在魏宫,若不是长公主替我出谋划策,我不是死在左狄王的细作手里,就是死在大魏皇帝手里,父亲呢,说不定也惨遭左狄王毒手。”
穆勒话落见老王爷一时沉默,缓了缓又开口:“父皇自幼教导孩儿要重情重信,如今恩人落难,难道要孩儿袖手旁观吗?”
“你的恩人,不是寻常……”老王爷叹气,却被穆勒打断。
“恩人便是恩人,难道对方是大魏人便不成了吗?难道恩人也分贵贱?”穆勒反驳:“这是什么道理?”
老王爷被穆勒反驳的无言,父子俩静静对视半晌,最后老王爷又是一拍桌子:“你给我滚出去!”
穆勒倒是不生气,前一秒还据理力争,下一秒瞬间换上笑脸,他对着突厥王一礼:“多谢爹爹。”
老王爷却是更气:“滚滚滚,快给我滚。”
***
穆勒让永嘉和沈桓安心留下,一切吃穿用物,他都亲自留心,穆勒所做种种,也对得起他当初的一句上宾之礼。
永嘉和沈桓心里虽万分感激,但也知留在突厥不是长久之计,穆勒虽什么都不说,可她们自知身份,怎会不给他惹麻烦?
如今只是苦于陆翊重伤未愈,实在折腾不得,永嘉心想,待陆翊伤好,她们便离开突厥,想办法到南方去,南方有渔船出海,她们实在无路可走,去海上躲个一年半载也好。
陆翊的伤由突厥医士医治,那医士曾去中原求学,颇懂些针灸原理,陆翊内服药,外敷金疮粉,再加之施针调理,伤口渐渐开始恢复。
永嘉白日里几乎与姜尚宫都在陆翊的营帐里,帮忙煎药,浣洗些衣物,陆翊每每惭愧不已,他羞于麻烦旁人,更何况是永嘉。
***
永嘉逃跑那晚,到了次日晌午,迷药的药效才尽褪,沈邵醒时,殿外以庞崇为首跪了一众请罪侍卫。
沈邵睁眼看,看了看身旁空旷的床榻,又缓缓闭上眼。
他感受到额前久久不散的疼,这疼熟悉的一直延伸到心坎里。
沈邵突然兀自笑了一声,笑声低低的,其中各种滋味,沈邵想,这世上故技重施能骗到他的,也只有她了。
那晚的话,果然还是她的谎言,他是痴心至极,念不出真假,一味的信,一味企望她的真心。
她还是跑了,果然跑了……
王然一直候在一旁,见沈邵醒了半晌,却睁着眼一直躺在床榻不动,他听见沈邵似乎笑了一声,更是摸不着头脑,王然犹豫半晌,终还是上前:“陛下,何院首正在殿外候着,还有庞崇将军也…也一直跪在殿外请罪。”
王然话落,沈邵仍是沉默,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王然等着等着,心里开始打鼓,他琢磨着欲再开口,忽听见沈邵问。
“你们去找她了吗?”
沈邵话一出口,王然霎时跪地。
“今早府衙来报,说在茶马镇发现了长公主殿下一行人的踪迹。”
沈邵闻言,眼底隐隐有了些光亮:“她在茶马镇?”
“府衙说,长公主所住的房舍失火,有边境百姓看见,长公主与惠王殿下随着一个突厥人,往突厥境内去了……”
第105章 永嘉,回来。
在突厥休养了几日, 陆翊恢复了些体力,今日吃过药后,已经能下地慢慢走路。
午后突然有人来请永嘉几人, 说穆勒在外营设了席,新宰了牛羊, 请他们前去吃烤肉。
陆翊以行动不便为由, 道谢后说不去了。
奉命来请的人却说:“小王爷特意叮嘱, 几位贵客都要请去,小王爷如今已在席上等着各位了。”
陆翊心想着来此处打扰多日, 穆勒既坚持, 他也不好拂人家的面子, 只得应下。
外营距内营较远,来人特备了马车,请永嘉等人上车后,他随车夫一道坐在外面,往外营方向去。
沈桓坐在马车上, 撩开窗幔向外望:“好端端的,穆勒怎么跑那么远的外营烤肉,陆兄身上还带着伤呢……”
陆翊闻言, 淡笑着摇头说无妨:“小王爷也是一片好心。”
永嘉原是同姜尚宫在一旁静坐着, 听见沈桓和陆翊的对话,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 她也撩开窗幔,看着一路朝突厥大营远去的方向,忽然开口大喊停车。
沈桓和陆翊听见永嘉毫无征兆的叫停声有些意外,皆转头看向她,沈桓问:“阿姐怎么了?”
永嘉话落, 见马车未停,她未先理沈桓和陆翊,而是继续开口:“停车!停一下车!”
马车依旧不停,甚至在唤停的声音下越跑越快。
沈桓与陆翊对视一眼,也察觉到不对,沈桓连忙推门,却发觉上了锁,大家心头一沉。
料不定来人到底意欲何为,沈桓在颠簸的车厢内起身,抬腿几番用力踹门,不料车门结实无比,沈桓几脚踹下去,丝毫不动。
对方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永嘉等人被困在车内,眼看马车就要驶出突厥边境,忽听后面有快马追来的声音。
沈桓透过车窗向外看,见是策马而来的穆勒。
穆勒从后大喊停车,车夫依旧不应,他急追了一路,终于在关口前拦下了马车。
穆勒驻马在车前,盯着车外坐着的他父王贴身护卫,冷声开口:“转道回去。”
那护卫闻言不应,只从怀中拿出老王爷的狼牙,举在手中给穆勒看:“小王爷您还是回去的好。”
穆勒盯着护卫手中的狼牙渐渐眯眸,他挡着前路没有动,两厢对峙许久,穆勒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护卫。
“你今日若不放人,孤便提着你的人头,去向父王谢罪。”
护卫看着直指来的剑尖,将手中的狼牙攥紧,他反问穆勒:“小王爷,为了几个外域人,您要一再忤逆老王爷吗?”
穆勒闻言不答,他手上剑锋一转,架到护卫脖颈侧:“回去!”
锋利的长剑在秋日骄阳下映出凛冽的剑锋,护卫感受到颈侧的冰凉,鼻息下皆是剑身浸染的血气,他暗暗咽了咽口水,缓缓放下狼牙,不甘的低声开口:“回去。”
穆勒将剑从护卫脖子上移开,却未放下,而是一剑砍向车门上锁,铁锁断裂,穆勒将护卫和车夫驱赶下去,他自己也跳下马。
车门被从内推开,穆勒看着车内的永嘉几人面上皆是歉意,他亲自驾车,一路回到大营中。
穆勒刚驾车入营中,还未来得及安顿永嘉几人,便被突厥老王爷急急召过去。
穆勒几乎是被人看押着,一路带到突厥王帐中,他刚一进帐内,被率先飞来的书卷重重打在身上,穆勒受着疼未躲,继续向前走。
“你个逆子,给我跪下!”
穆勒挨着骂,依言跪下。
老王爷看着跪地的儿子,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接着用力拍着桌子与他讲:“大魏皇帝来信向我要人,你把人截回来,怎么,为了那几个异域之人,你是想将整个突厥都赔进去吗?”
“我们如今就靠着与大魏的互市,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你敢得罪大魏皇帝,若互市关了,你可想过突厥会怎样?突厥的百姓又会怎样?”
“他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当我是朋友才来投靠,我怎能出卖他们,向大魏皇帝卖好,这与小人何意?”穆勒听着老王爷的骂,跪在地上闷闷开口。
“你个蠢货!”老王爷听着穆勒的话气得直跺脚,他在书案上寻找一周,拿起青铜酒杯举起看了看又放下,最后还是抓起案上的一捧书卷砸到穆勒脑袋上。
“朋友?别说他们都是汉人,他们还姓沈,那是人家的家室,你胡乱参与什么?”老王爷手指着穆勒:“我告诉你,入夜之前,你务必将这伙人给我送到大魏皇帝手上,否则我便先让人绑了你,再绑了他们送去给大魏皇帝,今日若不自己走,明日就没有体面了。”
“爹爹!”穆勒心急想继续解释,却听突厥王开口。
“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绑了你。”
穆勒垂头在地上沉默跪了半晌,最后慢慢起身,他转身之前,又听老王爷开口。
“穆儿,你未来会是突厥的王,你这辈子从你出生起,便注定你与大魏之人成不了真正的朋友,他们会提防你,会猜忌你,若你强大了,他们还会忌惮和打压你。人与人之间如此,突厥与大魏之间更是如此,累世的恩怨,臣民的利益,注定我们永远是敌人。”
“你知那大魏为何肯与我们开互市?那是因为大魏内乱刚平,也是恢复元气之时,你想大魏此时若军马充足,我们可还有太平日子?”
“将人送回去吧,你与她们总不会是同类人,你的心也该收回来,好好为突厥的子民想一想。”
穆勒走出老王爷的营帐,他垂头许久,颈后泛着酸疼,他慢慢抬起头,仰头看天,阳光刺得人眯眼,草原的天空清澈无际,万里晴空无云。
半个时辰之后,有人来向老王爷汇报,说穆勒将人送走了。
***
穆勒离开老王爷营帐后,脚步缓慢的走回去寻永嘉等人。
他听过父王的话,却无论如何都不做到,将他们送回到虎口去。
其实见马车一路往突厥边境外去,永嘉已经大致猜到背后的人是谁,她一直等着穆勒回来,见他情绪低沉,先开口说要与家人离开。
如今穆勒却再无法向往常一样开口挽留,他面上皆是苦笑:“抱歉。”
“该我们说抱歉才对,”永嘉低身对着穆勒低身一礼:“叨扰多时,给小王爷填麻烦了。”
“不麻烦,”穆勒苦笑不止:“只是我食言了,未能护你们周全。”
“小王爷的大恩,我们永世难忘。”沈桓对穆勒拱手,接着解下腰间的玉佩:“今日一别,不知往后何时能见,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是我珍视之物,你送了阿姐狼牙,这是我们的回礼,望君保重!”
穆勒听说是沈桓母妃留下的遗物,一时有些迟疑,但抬头对上沈桓坚持的目光,他面上终不是苦笑,缓缓抬起双手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