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邵将陆翊扔在大牢后,几乎很少过问,王然日日陪在沈邵身边,自是最清楚的人,单是政务足以消磨掉沈邵大半时日,余下的,都一门心思落在长公主身上。
天子从不亲自过问,那下面的小吏,谁又敢无事向上报告一个囚犯的伤病呢?
王然今日原以为沈邵得知长公主私下派太医去看陆翊,是会怒的。
沈邵听着王然的问,只低笑一声,他并未回答,挥了挥手,命王然将桌案收拾了,兀自转身,回了内殿。
刚刚拿到刑部递来的密信时,沈邵何尝不是怒的,他气的执信的手一直在抖,可慢慢的,他又在想自己为何而气。
他气的,不是永嘉偷偷派太医去给陆翊看病,他气的是永嘉心里,从始至终都不曾放下陆翊。
可是刚刚在席上,他听到她一句关心,他顿时间不生气了,他甚至开始心疼,她害怕惹恼他,而处处小心翼翼,自以为不着痕迹暗暗打量他的诸般神情。
她只是不信他罢了。
不信他会答应,派个太医给陆翊看伤。
他若真想要陆翊的命,岂会留他至今日,他不过是没胆量,不敢那么做,他怕的,是再次伤了她。
***
永嘉从皇宫回到长公主府后,沈桓已经带着张显从刑部大牢回来。
她一回来,沈桓也顾不得在旁的张显,连忙冲到永嘉身边,上下仔细打量她:“沈邵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永嘉此番是独自进宫的,她之所以将姜尚宫留下,就是怕沈桓比她提早回来,知道她进宫后,情急之下跑到宫里去寻她,这样反而打草惊蛇,引起沈邵的注意。
永嘉果然了解沈桓,他一回来知道永嘉被沈邵召到宫里去了,二话不说,就要出门直奔皇宫,好在姜尚宫在他心里是分量的,依着永嘉的吩咐,好说歹说,终是将沈桓劝住了。
永嘉瞧着沈桓这般紧张的模样,面上笑了笑:“我没事…只是进宫一起用晚膳罢了。”她说着,目光越过沈桓,落到张显身上:“张太医,请问陆将军的伤如何了?”
经了永嘉的提醒,沈桓一时也反应过来,他不再追问,转身扶着永嘉的手臂,和她一路向小榻处走。
张显先对永嘉行礼,随后才答:“殿下请宽心,微臣今晚已经用最好的金疮药替陆将军外敷了伤口,又留下了秘制的药丸,陆将军这几日含服着,可抑制伤势发展,待微臣回府,配了药方,熬了汤药托可靠人给陆将军带进去,只需几副药,将军身上的伤便无碍了。”
永嘉听了,悬在怀中的巨石,才稍稍放下,她对着张显一礼:“深谢张太医了。”
张显见了,连忙虚扶永嘉,直言折煞,说自己本也是为了报恩。
天色不早,沈桓命自己贴身的小厮送张显回府,张显再三言谢,告辞离府。
张显走后,夕佳楼内只剩姐弟俩与姜尚宫三人,沈桓不放心的继续追问:“阿姐…当真没事?”
永嘉对上沈桓不甚相信的眼神,摇头:“无事。”
其实何止沈桓与姜尚宫怀疑,她如今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今晚在御门的情景,沈邵的种种表现反应,的确不似寻常,可若要她举出一二,她又想不到具体因何会觉得不寻常。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做的事,因害怕被沈邵发现,所以过分在意沈邵的所有举动,变得草木皆兵。
“如今陆翊的伤势控制住了,我们该想办法将他从刑部大牢里救出来。”
第118章 许来生
长夜的灯, 照亮刑部大牢偏门上的铜锁,辘辘车轮声碾碎深夜的寂静,由远及近, 最终在偏门前稳稳停下。
先跳下车来的是一袭玄衣,身子挺拔的年轻男子, 他站在马车下, 正伸直手臂, 等着要去扶刚刚探身走出车厢的女子。
永嘉身着一件素青色的云肩,头戴着兜帽, 手中提着红木雕花食盒, 上下共三层, 瞧起来沉甸甸的。
沈桓一手先接过食盒,另一手稳稳将永嘉扶下马车。
两人从偏门处站了站,便见从靠北的小巷里跑来一个执剑侍卫,今日正逢陆翊友人再次当夜值,他跑上前, 匆匆向永嘉和沈邵行了礼,再左右仔细看过确认无人,便从腰间抽出一串钥匙, 借着昏弱的光找寻片刻, 寻了其中一柄开了偏门。
“殿下快些进去吧。”那侍卫微微躬身说道。
沈桓将手中提着的食盒重新递还给永嘉:“阿姐,我在外面等你。”
永嘉闻言点头, 她双手稳稳接过食盒,不曾犹疑,快步从偏门而入,侍卫从后跟上,替永嘉引路, 沈桓独留在门外,见二人身影隐入黑暗里,他从外关门上锁,回到马车上,驾车躲入临街的小巷里。
刑部大牢内的地形,甚是复杂曲折,侍卫引着永嘉弯弯绕绕的走,急行了一刻钟,才到关押陆翊的地牢,侍卫开了门,说替永嘉在外望风,让她下了地牢后,一路直走到尽头,会有三条岔路口,她走最右侧的那条路,陆翊的牢房在那条路上的最后一间。
永嘉向侍卫道了谢,她先点燃了预备的火折子,随后小心翼翼提着食盒,独自沿着深长的一时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向下走。永嘉行到半路,背后流入的月光,随着一声关门响,被牢房不透光的铁门彻底遮挡住,周遭霎时陷入彻底黑暗中,唯剩手中的火折子透出点点微弱的光。
永嘉心跳愈快,她忍着心间愈发蔓延而上的恐惧,一步一步,继续向下走,她依照着侍卫的话,直行到尽头后右转,墙壁开始出现一盏盏烛灯,每隔十步,是一间牢房,永嘉不敢左右乱看,直奔最深方处去。
牢房尽头的高墙上有一扇窗,泠泠月光流入,在昏暗的地牢内笼上一层朦胧。
永嘉寻到陆翊时,剧烈的心跳一滞,隔着坚硬的铁栏杆,她瞧着牢内的人,一时竟有几分认不出。
陆翊看到前来的永嘉亦是一愣,他的目光从震惊到仓皇,一时间他只想躲她,可他触到她的目光,触到她眼底的湿润,他根本舍不得转身。
眼泪不受控的掉下来,永嘉直直望着陆翊,她张口,嗓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殿下…这里脏…您怎么来了。”陆翊望着永嘉的眼泪,忍不住走上前,他们之间相隔的,是一道坚固的牢门。
永嘉一时说不出话,她一手擦着面上的泪,一手将食盒放在地上,她蹲身打开盖子,将里面尚温的汤药,递给陆翊。
陆翊看着永嘉递来的药,双手有些颤抖的接过,他不多问,仰头将碗中的药喝光,永嘉看在眼里,又忙递上备好的蜜饯和自己的手帕。
陆翊目光落到那一方柔软的丝帕上,那上头似乎带着她身上的香,那般干净,干净的让如今的他不忍染指。
永嘉递上帕子,见陆翊久久不接,她忽而抬手,执着帕子轻轻抚上他的唇角,隔着轻薄的丝帕,她柔嫩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他唇上的胡茬,一抚而过,带着隐隐的刺痛。
陆翊感受到永嘉的动作,身子一僵,月色清冷,他眼底映着的,皆是她温柔的眉眼。
“你怎么…来了?”他又问她。
永嘉看着憔悴不已的陆翊,缓缓收回手,她又从食盒最底层寻出一柄钥匙,递到陆翊手中。
陆翊瞧着钥匙微愣,便听永嘉开口:“这是你牢门的钥匙,后日子时,你开锁逃出来,你逃出地牢后,向东边的偏门去,外面有我和桓儿会为你打点好一切,届时你骑马往城门去,会有一个韩姓商人的商队等着你,他们会带着你出城,他们去云南采买药材,队里有人懂医术,他们可以照顾你的伤,你随着他们一同去云南,一路也好照应。”
陆翊听着永嘉这番安排,他又看了看掌心的钥匙,不禁问她:“那你们呢?”
永嘉闻言微滞,她一时垂下眸,躲开陆翊投来的目光,慢慢低头。
“陆翊…我不能再牵累你了。”
“牵累?什么叫牵累?”陆翊听着永嘉的回答,不禁摇头。
“若没有我,你该是叱咤战场的大将军,若没有我,你又怎会被困在这牢里?”
“这就是你说的牵累吗?”陆翊不停的摇头:“我早说过,我不在意权势爵位,我只在意你,若是能逃,我们为何不一起逃?你若怕牵累我而留在那座黄金牢笼里,我宁愿不要这条命。”
“不要,”永嘉闻言心上一惊:“不要做傻事,陆翊,我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沈邵不会放过我,我跟着你,你永远不会安全,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我不能再误了你,求你,一定要逃出去,去云南,去哪里都好,只要你身边没有我,后半生便可顺遂。”
“昭昭…你知道我的心,你知道我所求的根本不是半生顺遂。”陆翊忍不住眼红,永嘉的话,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刃,刺过来,让人肝肠寸断。
永嘉自然知道,可她早也知道,他的所求,她没资格去回应。
“陆翊,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对不起,我早已还不清了,我只求不再继续亏欠下去,陆翊,我其实一直想与你说,那年我去到琅琊,遇见了宋思楼,他在那里过的很好,娶了妻,他的妻子很贤惠,前不久,桓儿收到他的信,说宋夫人诞下一子,他们一家人,幸福美满…”
永嘉的眼泪一直掉,唇角却笑着,她看着陆翊,视线里的他,渐渐模糊起来。
忽然,她面上触到一抹粗糙,是他帮她擦着泪。
陆翊的指尖在抖,心尖在抖,他的声音亦在抖,他语气故作平静的问她:“昭昭,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待你去到云南,便找一个满心爱你的姑娘,娶妻生子,日后儿孙满堂……”
“你是让我忘了你吗?”他眸底的泪掉下来,盯着她问。
永嘉一时不语,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上面栩栩如生的枫叶,在这分外暗淡的地牢里,热烈如火。
永嘉将荷包塞到陆翊怀里,她匆匆后退,躲开他替她拭泪的手。
“我亦不会再记得你,日后我们天涯一边,各自安好。”
“你留在这里会安好吗!”温柔如他,在她面前,第一次近乎咆哮。
永嘉的心在颤,在疼,她不回答陆翊的话,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后日子时,你是能逃走最近的日子,你若不走,往后惊到了沈邵,不仅你会没命,帮你的朋友,我和桓儿也都会受牵连,徒劳一场。”
“你若真为了我们好,便拿着钥匙逃出去,离开京城,天地广大,这世上的好姑娘千万,你会遇到你命中本该的良人。”
“昭昭,不可知,若要我独自逃生,我宁愿去死。”
“你若死,我便陪你。”
陆翊所有的话,都随着永嘉这一句话堵在腔中,他许久说不出话,他不禁想要靠她更近,他上前,身子紧紧贴在牢门上,想要触碰她。
“你心里其实是有我的对不对?”他问她。
“你一直不肯答应,是怕连累我对不对?”
永嘉泣不成声,她没办法回答他的问,她跌坐在地上,只捂着嘴一直哭。
陆翊的心像是被四分五裂,此时此刻,他多想将她抱在怀里,可是她离他太远,那道牢门像是枷锁,有形的无形的,阻隔着他们。
“我们此生,终究有缘无分,陆翊,若有来生,我宁愿跪死在教坊司,也再不会在那夜入宫。”
“求求你,忘了我吧。下辈子,换我去找你,将此生欠你的,一一弥补。”
永嘉提着食盒,几乎一路狼狈的逃出地牢,她失魂落魄的跑出来,在刑部大牢外,见到沈桓那瞬,她手中的食盒摔落至地,她扑到沈桓怀中,哭的撕心裂肺。
多年的压抑,她连哭都要克制,唯有今夜,她所有的忍耐理智,随着那跌碎在地的药碗,一同破裂。
沈桓一手紧抱着永嘉,一手垂落在身侧,掌心渐渐攥拳,剧烈颤抖。
“阿姐…阿姐……不哭了…还有我在,有我陪着你。”
永嘉自流产后,虽然身子一直在调理,可损伤太重,一直难恢复,今日又经这一番大悲大喜,哭到最后,已然虚弱。
沈桓将永嘉抱到马车上,陪着她回长公主府。
***
沈邵是子时接到永嘉从刑部回长公主府的消息的,王然一整晚陪在沈邵身侧,大气都不敢喘。
王然一直小心观察着沈邵的面色,待见他将最后一封长公主回府的密保烧掉后,忽然站起身,下一瞬,书案被他猛地掀翻,烛台落地,燃了纸张奏折,火势一瞬蔓延起来。
王然吓跪了地,他看着烧起来的火势,亦不敢起来,爬着凑到沈邵身边,急声劝道:“陛下息怒…火起了…您快随着奴才先到殿外去,御门烧不得啊陛下,您就算不顾着殿宇,也要先顾着您自己的安危啊。”
王然磕头劝了半晌,仍见沈邵站立着不动,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到那团火气的火焰上,火焰映入他的眸底,是滚滚的杀意。
第119章 忏悔信
王然劝不动沈邵, 只能连滚带爬的先跑出御门,急命人前来救火。王然匆匆安排好,正要再回殿中寻沈邵, 一转身便见烈火光影下大步走出的身影,他大步不停, 直奔宫外去, 王然见了, 暗道不好,急忙跑上前去追沈邵。
***
沈桓一路将永嘉送回长公主府, 一直等着她入睡了, 才起身离开回府。
永嘉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朦胧间醒了数次,凌晨天色隐隐透亮时,彻底惊醒了。
永嘉睁开眼,模糊触到坐在床榻旁的身影,恍惚以为是生了幻影, 她睁大眼仔细瞧去,一时被惊得心脏发抖,猛地坐起身, 瞬间清醒。
沈邵靠坐在永嘉床边, 静静瞧她的睡颜,瞧她连梦里都是不安的。
永嘉惊坐起来, 她忙拢紧被子,悉数裹到身上,她紧盯着沈邵,匆匆向后躲去,与他拉开最远的距离。
沈邵将永嘉自清醒后的所有反应悉数看在眼里, 他的眼眸深深的,瞧不出丁点波澜。
永嘉丝毫不知沈邵是何时进来的,在此坐了多久,她此刻,仍是心慌不止,他凑过来时,她下意识去推他。
可他今日用力极大,扑来似的,一把锢住她,她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永嘉推着沈邵,不禁蹙眉:“你喝酒了?你身上有伤怎能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