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碰上慎嫔等人,静嘉绕过了养性斋,匆忙避进右手边一座有些破旧的二层阁子。
进了门杜若闻到淡淡尘土气息,周围一片安静,像是许久没人踏足的样子,她再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她们怎能这么说您?明明是四少爷推咱们三少爷下水自己没站稳也跟着掉下去的。夫人她是个疯子不假,倒成了有理的?要不是国公爷不做主,您怎么会受那么多罪!”越说杜若越生气,“她们这样犯口舌,早晚要下拔舌地狱的!”
许是因为身处僻静处不可能有人来,静嘉略放松了些,知道杜若心疼她气狠了,由着她发泄出来。
“好姑娘,掉几个金豆子就成了,叫人看见是要犯忌讳的。”静嘉拿着帕子替杜若擦眼泪,还能笑出来,“左右也没少叫人说,由着她们去吧,狗咬你一口你还咬回去呀?再者她们是皇上的妃嫔,都是主子,你家格格护不住你。”
杜若强忍下眼泪,腮帮子气得鼓鼓的:“还不是吃多了酸的臭的,那嘴才这么腌臜!要是您想做皇上的妃嫔,哪儿还有他们的事儿啊,要奴婢说您就该做妃主儿,狠狠往她们脸上来两下才解气。”
静嘉失笑:“傻丫头,你真当宫里是什么好地方呢?我躲还来不及呢,嫁给侍卫都好过……好歹还能保住命。”
德妃都能想明白的事儿,静嘉从小算计大,心里自然清楚,以后只会对正德帝退避三舍,别人嘴里的香饽饽她真真是一点都不稀罕。
身处二楼的孙起行听二人越说越不成样子,胆儿颤着偷觎旁边身影之余,有些憋不住想笑。
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就大格格那寡淡的容貌,这对主仆哪儿来这份自信呢?
皇帝本是来生母旧居躲清静,想好好看会子书,刚听见有人进门,知是有人进来避雨,只叫伺候的几个奴才避到暗处,不欲被发现。
没想到进来的竟是昨日刚见过的丫头,听她说自己还比不上个侍卫,皇帝舌尖轻轻扫过上颚,眼神多了几分玩味。
他冲着孙起行淡淡使了个眼色,又慵懒端着古籍看起来。
瞧见雨不像马上要停,静嘉将杜若安抚好后,看着外头雾霭渐起,有些发愁。
眼瞧着离午膳时候不远,可不好叫太后娘娘等着。
杜若收拾好心情,见主子发愁干脆道:“格格您在这里呆着,奴婢跑回去禀了常总管让人来接您。奴婢拿着樱花先去小厨房准备好,等您到了可以即刻上手蒸。”
也没更好的法子,静嘉无奈点了点头,目送杜若跑进雨里,她回头想找个地方坐会儿,一扭头就瞧见了笑眯眯的孙起行。
刹那间,静嘉眼前发黑腿上发软,心却随着跑没影的杜若去了。
第4章 没掺水的马屁
直到恭敬跪在皇上面前,闻见那不停扑入鼻中的淡淡龙涎香,即便静嘉额头触碰着冰凉的手背,人还是有几分眩晕。
她自认是个谨慎的,对口舌上的忌讳更是仔细,却没想到这般陈旧的破阁子里也还有人,还是紫禁城最叫人胆寒的主子。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不管是在哪儿,只要身处宫中,就得将嘴缝起来,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抬起头来。”皇帝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随意,虽是跟她说话,却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高高在上,似叫人永远都触不可及。
静嘉赶紧直起身,垂着眸子微微抬头,让视线保持在皇上明黄色五爪金龙袍角的位置,他斜躺在软椅上,明黄袍角被压住一点,露出里头修长的腿来。
静嘉恍惚想起奴才们奉承主子的话,说皇上应该是很高的,在满人里都拔尖儿,这马屁倒是没掺水。
皇帝带着叫人看不清冷热的兴味打量静嘉,安宝赫还在他身边时曾说过,他姐姐是因为面部受伤报了免选。
如今看来,静嘉只眉心有个不明显的小坑,因为皮子微微发黑,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长了双漂亮眼睛,不是微微上挑的桃花样子,睫毛却长长的,忽闪几下便让人想到彩蝶纷飞。
鼻子也小巧,最出彩的是小巧鼻头下,那双即便紧张到颜色发白都还肉嘟嘟的小嘴儿,微微上翘,抿紧了也是吉祥模样。
宫里主子很喜欢这样的女子,仿佛时刻都带着笑,不会犯忌讳。
可即便她五官还算得上精致,在这狭窄的阁子上,近距离看也还是寡淡极了,皇帝想不明白,他在宫人眼中如此不挑嘴吗?
叫人胆寒的静默过后,皇帝才淡淡问道:“你入宫多久了?”
“回皇主子话,奴才正月十五进宫,如今刚好两个月。”静嘉垂着眸子轻声回答,原本清脆的声音,因为紧张多了点子沙哑,听着软糯糯的。
皇帝轻唔出声:“想明白朕为何请太后宣你入宫了吗?”
静嘉又叩头下去:“奴才明白,奴才时刻谨记皇主子和老祖宗天恩。”
“说来听听。”
“奴才当尽心尽力报答皇主子和老祖宗,才不负老祖宗给奴才个好名声,也好叫奴才配个门当户对的女婿嫁了,不给安国公府蒙羞。”静嘉强自定下心神口齿清晰道。
皇帝似笑非笑:“门当户对的……侍卫?”
好不容易静下心神的静嘉闻言,脸色又猛地涨红起来。
她过去十年被继母磋磨,都能冷静自持应对,从没犯过大错让继母逮着机会磋磨死她。
哪怕是小错儿,也不过是为了引开安国公夫人的注意力,让她略有满足感之余,别找安宝赫的麻烦。
可这才进宫没多久,她竟接连犯了两次大错,这实在让她难堪极了。
“奴才死罪!”静嘉猛地泥首下去,“求皇主子责罚!”
“你是为了宝赫才会进宫,即便是想嫁侍卫,也是为着他,不算是大罪。”皇帝听见她磕头的动静,不明显地蹙了蹙眉心,他放下手里的书坐起身来,饶有兴致问,“朕想知道,你愿意为了宝赫做到什么程度?”
静嘉愣了愣神,依然保持眉心触地的姿势,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明:“哪怕赔上命,奴才也甘愿。”
安国公夫人一直以来能拿捏她,无非是清楚她在意安宝赫,为了不让继母有机会用自己的婚事羞辱和拿捏宝赫,她才会踩着弟弟拼命在围场护驾有功换来的恩典进宫。
在安国公府,安国公从来不管事儿,只顾着花天酒地寻花问柳,叫安国公夫人墨勒氏拿捏得死死的,哪怕他的儿女都为此备受折磨,那个软趴趴的男人也从来都视若无睹。
她曾经在额娘的病床前发过誓,会用一生守护弟弟,让弟弟平安喜乐。
宝赫那孩子却先为她差点丢了命,她能做的不多,起码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弟弟的桎梏。
“丢命都不怕吗?你们倒真是姐弟俩。”皇帝眸子恍惚了一瞬,随即转冷,“然你却想嫁个侍卫?”
他意味不明地嗤笑出声,声音冷得仿若天神:“朕本以为你能护宝赫多年,就算不是个聪明人,起码是个拎得清的,却没想到还是蠢得厉害。”
静嘉愣神,闻言不自觉抬起头来,猛然撞进皇帝眸子里。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天颜,皇上随了司尔勒氏祖宗一贯的好容貌,深邃的五官俊美异常,仿佛还有那么点胡人的影子。
他长了双剑眉,其下却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眸子,这本该多情的眸子里,带着叫人心惊的淡漠和锋锐。
“奴才不懂……”静嘉被那目光盯得心里哆嗦,下意识呢喃出声。
皇帝却没了说下去的心思,重新靠回椅背:“等你想明白了,自会懂,退下吧。”
静嘉不敢多说什么,软着腿下了阁楼,没多一会儿董兴福就举着伞小跑过来了。
有董兴福搀扶,静嘉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慈宁宫,等她将樱花水晶糕点做好呈上去,端贵太妃和康太妃已经走了,太后正在方桌前用午膳。
“哀家倒是没想让你淋了雨,快回去泡个热水澡祛祛寒,别着了凉。”太后没用几口就放下了玉著,拍拍静嘉的手道。
直到坐在头所殿的万字炕上,静嘉才发现那云山雾绕的晕眩之感并没有消失,反而加重了些,只让她看什么都像是在打转。
“格格,您还好吗?”杜若托寿茶房的掌案[1]给熬了姜汤,拿红泥炉子热了端上来,满脸担忧,“要不奴婢去请太医来?”
过去主子在安国公府可没少遭罪,导致每逢换季,主子总是特别容易生病,眼看着春雨料峭,她担心静嘉着凉。
“别麻烦了,我一会儿就好。”静嘉摇摇头,捧着热乎乎的姜汤,许久才定下心神来。
“你记清楚了。”静嘉看着杜若,一字一句,也不知是跟杜若说还是警告自己,“以后不管何时何地,想说什么都在嘴里转上三圈再出口,决不许再犯口舌。”
杜若看主子脸色难看,赶忙应下来:“奴婢记住了,以后定然更谨慎些。”
静嘉点点头,很是该更谨慎些,小心驶得万年船,准没错。
几场春雨过后,天儿慢慢暖和起来,宫人将内里夹袄换下来,太监们领了春衣,换上了崭新的皂靴,宫女们也都换上了湖绿色的春绸宫衣,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鲜亮模样。
皇上去过承乾宫两次后,接连几日都赏赐不断,不但容妃面上的笑意渐渐娇艳,太后脸上也轻松了许多,更有心思趁着天光好时,去咸若馆转转。
静嘉伺候太后更精细了些,导致太后去哪儿都爱带着她,她每日里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将太后夸得顺心,心累了不是一点半点。
好在这些总比应付继母要容易些,她只小心避开皇上会出现的时候,时间便还算是好打发。
这日太后从咸若馆回去后,想起将时常把玩的云形珮落在了那里,静嘉带着杜若回去取。
正巧德妃带着书雪和书棋二人过来赏花,静嘉来不及避开,只能上前蹲安。
“奴才请德主儿安。”
德妃亲自上前将静嘉扶起来,面上笑意和善:“大格格可是老祖宗的客人,很不必这般客气的。”
静嘉抿唇恭谨回话:“德主儿和善,可奴才不能不知规矩。”
“你这是来赏花还是替老祖宗办差事?”德妃笑了笑也不多说,意思到了就好,她换了话题,“若是不忙,不如陪我走走?”
静嘉思忖着笑道:“奴才来替老祖宗取东西,倒也不紧着回,德主儿是有吩咐?”
德妃素日见着她从来不多话,如今要她陪着走走,想来是有事儿要说,静嘉习惯了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听听也无妨。
德妃笑着与她一起往前走:“倒也不是吩咐,前儿听老祖宗说起给你配女婿的事儿,我这突然想起来,我家里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虽不成器,可心眼是再纯直不过的,只亲事还没定下,才厚着脸皮与你说说,听听大格格的意思。”
静嘉心下飞速转动,微垂下眼帘:“德主儿真是厚看奴才了,奴才受宠若惊,婚姻大事定是要老祖宗做主的,兵部尚书的嫡子,奴才只怕配之不起。”
“你这话儿可是没道理。”德妃瞧见静嘉不像是反对,脸上笑容更真切了些,“你乃安国公府的嫡长女,正是门当户对。”
她拉着静嘉的手笑:“别的且不说,咱们满人家姑娘尊贵,不兴盲婚哑嫁,正巧鄂鲁才从外头回京,过两日要进宫给老祖宗请安,你先见上一见?”
静嘉脸上微微泛红:“多谢德主儿挂记,奴才是日日都在老祖宗身边陪着的,眼下还要去给老祖宗送东西,奴才先行告退。”
说完静嘉这才恭敬屈膝,略带几分不好意思匆匆进了咸若馆。
“主儿,您瞧着,大格格可是愿意?”书雪低声问。
“谁知道呢。”德妃脸色淡淡看着花园里的葱郁,“只要她没进后宫的打算就够了。”
至于有没有打算,等鄂鲁进了宫,自会见分晓。
静嘉伺候着太后歇了晌儿,才回去头所殿,一进门她就忍不住捏了捏额角。
杜若瞧着左右无人,记得谨慎,沉了会儿才小声打听:“您看不上马佳氏的嫡公子?奴婢记得那位仿佛很受宠,马佳夫人也不是个刻薄的。”
静嘉无奈叹气:“是,马佳夫人不刻薄,那是因为她无宠,你不清楚,那位马佳老夫人才是……”
她没继续说下去,在太后身边伺候,每有老福晋们进来请安,不少嚼外头的趣事儿给太后听,因此静嘉也了解一些。
能将那鄂鲁宠成个小霸王,在京城里横冲直撞,连领侍卫内大臣马佳大学士和兵部尚书马佳大人都不敢管,可想而知那位老夫人有多难缠。
她是想着避开太后算计赶紧嫁人,可嫁给鄂鲁,从墨勒氏手里掉进马佳老夫人手里,从应付母亲升级为应付祖母,她是疯了吗?
第5章 嘴皮子倒是不笨
风平浪静了两日,偶尔碰上妃嫔请安还没走,慎嫔从来放刁撒赖都带着分寸,自那日损完人,见了她只翻个白眼就过去,德妃又恢复了淡淡的疏离样子,仿佛在花园的笑语晏晏是场梦似的。
静嘉乐得她不再提这事儿,前头的羞涩是为了让德妃安心,她并不觉得这个永远浅笑的纤弱女子是个佛心的,能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春里细雨多,夜里无声无息下过一场,早上放了晴,地上还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几分清凉,倒也不叫人觉得冷,反而精神不少。
静嘉带着杜若跟门口的小苏拉打过招呼,进了慈宁宫,还没靠近正殿就听见个带着几分少年气的清脆京腔儿,嘎嘣脆说着讨喜的话,从嗓子眼儿都能听出玩世不恭。
“老祖宗您是不知道,奴才的阿玛简直是叫猪油蒙了心,他竟然派奴才南下监管赈灾放粮的事儿。您是知道奴才的,要说吃拿卡要,虫鸟鹰马,奴才当仁不让说声还行,可叫奴才负责正事儿,哎哟喂,可是要了奴才的命咯!”
端贵太妃模糊笑骂几声,殿内笑意融融,那少年依然纨绔得理直气壮。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奴才这是有自知之明啊,虽然不成器好歹奴才知天恩不是?这下去河间,奴才那叫个吃不下睡不香,天天围着户部几个掌事转悠,生怕耽误了家国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