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赶紧避进大他坦里,听着莲心轻轻拍手心的动静,静嘉才擦洗干净手进了寝殿。
太后如今看重她,叫她和刘佳嬷嬷扶着出了门。
“请老祖宗安,老祖宗万福金安!”
容妃和德妃等人跪地请大安,娉婷的嗓音合在一起,并着宫女太监们的声儿,恍惚间竟也是山呼海啸的壮阔。
常久忠和刘佳嬷嬷站在太后轿子两边,一人扶一侧把手护着,静嘉敛神走在刘佳嬷嬷身边。
这种大日子,太后的轿子可以走隆宗门,过月华门后从隆福门进,经交泰殿去坤宁宫。
路过月华门时,有侍卫立在门外台阶,单膝跪地请大节安,静嘉在靠近门口的一边,突然瞧见个侍卫悄悄抬起头冲她笑。
静嘉定睛一看,竟是纳喇淮骏,她立时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抿唇端正走过去不看他。
等太后等人过去后,纳喇淮骏才皱起眉来,心里有些不解。
“别看了,关门咯。”另一个侍卫碰碰他的胳膊调侃道。
侍卫不准进内廷,只大日子能提前在门外台阶上候着请福安,等主子过去是要立刻关门的,不然叫人看见就是麻烦。
纳喇淮骏进了值房,盯着桌上的茶盏好一会儿,才悄悄去外头,找了个值守的小太监,塞给他一块银元宝。
“劳小谙达帮我个忙儿……”
小太监欢喜接了,忙道着不敢,不冲银子也得冲这位家世,听着不是什么难事儿,一口应下来。
到了隆福门,静嘉和刘佳嬷嬷伺候着太后下轿,进了举行立杆大祭的坤宁宫,静嘉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廊子下头,与各家福晋和命妇们站在一起的墨勒氏。
像是感觉到她的眼神,墨勒氏抬起头,冲着她缓缓露出个冷笑。
静嘉面色不变,安宝赫如今在京郊大营,杜若又不在跟前,她突然发现,当自己在乎的人墨勒氏都不能掐在掌心时,她对墨勒氏的恶意竟也能无动于衷,没她想的那般头疼。
正想着,一抹明黄色的昂藏身影蓦地填进了她眼眶子里。
见皇帝冷冷扫她一眼,静嘉心里打了个机灵,赶紧伺候着太后上前。
他一现身,早就站定的嫔妃们都忍不住精神了些,就连容妃娇艳的眸子都熠熠生辉。
皇上不爱进内廷,就前些时日多翻了几次牌子,也是僧多粥少的局面。
平素少能得见天颜,逢年过节大家便都拿出最好的风姿,将争宠无声地融入骨血里。
抱养二阿哥的敏嫔和生育了二公主的景嫔,手里拉着孩子,神气之余脸上更期待些,都盼着能得皇上多问几句。
可皇帝并不是个好阿玛的料子,瞧见五岁的二公主和四岁的二阿哥都紧紧缩在母妃身边,他只淡淡扫一眼,就在祖宗牌位前站定。
静嘉扶着太后上前站在皇上左手边,不经意扫过携大公主淡定垂眸而立的德妃,心里赞叹。
大阿哥今年七岁,即便身子骨不好,如今天气暖和又不晒,正是能出来走动的时候,偏偏抱养大阿哥的德妃没将他带在身边。
若真是有人说道,德妃也能以香火气重,大阿哥身子骨弱怕冲撞了为由解释,丝毫不会让太后和皇上不虞。
这种大日子,即便皇上无心当个好阿玛,毕竟是唯一的嫡子,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要论争宠,不得不说还是这位手段高。
敛住发散的心思,静嘉安安静静戳在太后身边,看着她和皇上祭祀天神和祖宗,随后便是萨满太太打妖魔鬼怪的表演。
等萨满太太跳了一通,完成仪式呈现出安宁太平景儿的时候,静嘉脑仁儿已叫这满院子的香火薰得发涨。
皇上从头到尾没多说话,果不其然是带着德妃和大公主离开,留下一群失魂落魄的妃嫔好险没能盖住面上的沮丧。
连容妃那带着星光的眸子都黯淡了许多,太后见她这样子心里无奈,到底不好在这里说什么,只叫刘佳嬷嬷去扶了容妃,一起往外走。
墨勒氏这时候凑上来,给太后行了个蹲安礼:“请老祖宗安,奴才僭越,许久没见静嘉,临进宫前国公爷托奴才给静嘉捎几句交代,还请老祖宗允准。”
静嘉心里叹气,一点也不意外,墨勒氏到底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
太后不好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下安国公夫人脸面,只让常久忠搀了,淡淡看着静嘉道:“早些回来,哀家还有事儿找你。”
静嘉知道太后这是护着她,恭敬应下,目送太后穿过交泰殿远去。
等瞧不见太后了,墨勒氏才笑着慢条斯理道:“怎么,我这个填房,当不起你这位嫡女的孝心?”
静嘉对周围奴才们打量的目光视而不见,平静蹲福下去:“女儿请额娘安,额娘福寿安康。”
墨勒氏并不叫起,只笑吟吟地好整以暇看了静嘉好一会儿。
“前几日马佳府上老夫人竟然请我过府听折子,可是新鲜了。你也知道,受你们带累,我这名声多不好。”许久不见,墨勒氏又恢复了温柔样子,声音轻婉得能叫一声顺耳。
可那话却是让静嘉心寒:“打听了才知道,原来马佳府的小公爷近来时常入宫,跟你……相谈甚欢。啧啧……入宫这些时日你看着长进不少,可我这个当额娘的,忠言逆耳也不好不说。”
墨勒氏弯了弯身子凑近静嘉,笑得更温柔:“你不会真以为我能让你嫁得这般展扬吧?”
静嘉突然想起元宵节时,常久忠亲自来请她入宫,墨勒氏知道安宝赫做了什么,静嘉又为何入宫,从来都将疯意藏在平静里的墨勒氏第一次歇斯底里。
她笑着让人请常久忠喝茶,关起来门来恶狠狠掐着静嘉的手腕子,将她逼在门上。
以往墨勒氏恨毒也有分寸,磋磨她都是攻心,逼着她自己受罪,这还是她头回自个儿上手。
“我儿若是还在,没几年也该娶妻生子了!这腌臜的破地儿,男人是软脚虾还天天往臭娘们儿帐子里钻,女人满嘴仁心,背后干得全是畜生事儿,我这辈子逃不开这个鬼地方,你以为你和安宝赫能好好嫁人娶妻?做梦!我就是做鬼都要拖着你们下地狱!”
那时墨勒氏向来端方的脸,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妖鬼魔神,静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墨勒氏眸中深不见底的恶意和疯狂。
所以这会儿她没说话,打小她就失去了天真的权利,有太后和皇上做主已经比她想得好很多,她自不会叫墨勒氏有机会再行恶。
“前头叫你避开了,如今老祖宗护着你,我也不好替你做主,不过等大婚,你早晚要从府里嫁出去的吧?”墨勒氏直起身,依然不紧不慢的,居高临下笑道。
不等静嘉回答,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给墨勒氏打了个千儿:“请安国公夫人安,老祖宗叫大格格回慈宁宫呢,说是有要紧事儿。”
墨勒氏笑得不知道多和善,对静嘉道:“那你还不快去,可不敢耽搁了老祖宗的差事。”
静嘉起身忍不住晃了晃,扶了小太监的胳膊,在墨勒氏温柔到吓人的目光里,匆匆穿过交泰殿后,小太监突然扶着她停住。
静嘉楞了一下,顺着他眼神儿瞧过去,才看见立在弘信偏殿角落的大树下,那抹温润的身影。
“大格格无事吧?”淮骏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叫小太监传的话,大格格别见怪。”
静嘉垂眸,纳喇淮骏也是帮她,反正她被嫡母磋磨的事情,在京城里已经不是秘密,墨勒氏就是这般光明正大。
“若是无事,我就先告退了。”她面上露出些微窘迫,只后退几步端正屈了屈膝轻声道。
“大格格且慢。”淮骏突然叫住她,“不知我是哪里失了体面吗?叫大格格这般避之不及。若是有,还请您说出来,我也好改了坏习惯。”
静嘉顿了顿脚步没回头:“不是您失了体面,是……你我男女有别,本就不该说这么多,您留步。”
说完她匆匆出了隆福门,只留下纳喇淮骏遥遥看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他上次其实骗了静嘉,静嘉进宫那日并非他第一次见她,他第一次见她时,还是个被嫡母罚得偷偷跑出府哭闹的孩子。
柔和温软的风儿吹过,头顶的树叶轻轻晃动,将花坛里围绕着树木摆得整整齐齐的木槿花香拂散开来,远远望去,树下花开似锦,公子无双,竟也是幅美景。
略在南三所坐了会子就回来的皇帝,远远站在乾清宫后窗前,带着几分冷意和兴味打量了好一会儿,淡淡开口问:“那是纳喇家的庶长子?”
“回万岁爷的话,瞧着像是。”孙起行赶忙回话,偷偷瞧着主子的脸色,却什么都没能瞧出来。
有了上回的教训,孙起行再不敢随意忖度主子心意,只是听着主子这语气,怎么都不像是高兴模样。
皇帝眼神里闪过嘲讽:“她倒是敢招惹,偏蠢得叫人生气。”
孙起行不敢吭声,只晃神肚子里琢磨,是蠢得不知道该选九五之尊,还是蠢得挑错了人叫万岁爷生气?
咦……好像都是差不多意思。
第9章 大礼
没寻思明白的孙起行,一个不留神屁股上就挨了踹,这才赶紧屏气凝神伺候着,再不敢瞎想。
“替朕传句话给那个蠢的。”孙起行这头刚停下琢磨,不料又听见淡漠的声音响起,他赶忙躬身听着。
“叫她想清楚进宫的缘由,想不清楚别急着招摇,鄂鲁和纳喇家都不适合她。”皇帝慵懒坐回明黄软榻上,似是玩笑般道。
孙起行应下后,等扭身出了门就忍不住嘬起牙花子。
“师父,牙疼啊?”林守成笑眯眯凑上来讨巧儿。
“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孙起行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去给我派人盯着大格格的动静,不拘什么都报过来。”
林守成嘿嘿笑得猥琐:“可是……嘿嘿……”他冲着里头努努下巴。
“不该问的别瞎问,养好嗓子等着求饶了是不是[1]?”孙起行冲着林守成立瞪眼。
问他他可问谁呢?
叫孙起行说,万岁爷自打十六岁御极到现在第七个年头,天威是越来越重,他到底还是比不得干爹在万岁爷身边伺候得久,竟是轻易寻思不明白万岁爷在想什么。
看来等进了园子,还是得好好去问问干爹才是,远远瞧见敬事房的太监往这边走,孙起行还有功夫琢磨着。
静嘉回到慈宁宫时,面上已经敛去了所有神色,只剩吉祥的浅笑模样。
容妃没在慈宁宫,太后正跟端贵太妃和康太妃说话。
静嘉想了想,还是踮着脚进门,在坤宁宫时也算沾了天恩,她不能不道谢。
“大节下的别想太多,女婿的事儿有哀家心里替你惦记着,总不会叫你受了罪。”太后拉着静嘉的手安慰她,“这些时日你替底下那些不争气的忙活,哀家都记在心里,明儿个多睡会子,不急着过来。”
静嘉忙憋出个红脸道不敢当:“可当不得老祖宗恩典,奴才打心眼儿里想着孝敬您,这都是奴才该做的。”
“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记着我还有件水头不错的翠花蝶压襟玉佩,正配你这身衣裳,一会儿叫董兴福给你送过去,回去歇着吧。”太后笑笑将她打发出门。
等瞧不见静嘉了,端贵太妃才嗤笑出声:“要我说这安国公府也是真有意思,爷们儿钻暗门子[1]闹得人尽皆知,夫人心思恶毒得理直气壮,好歹随龙时候也是出过太子妃的,可惜上下都没福气。”
康太妃忍不住轻叹一声:“墨勒氏我记得,未出阁的时候也是个腼腆端方的,也是实在被逼得没法子才失了分寸。你是知道她那个婆婆生前多疼大儿子,闹得叫弟媳替大儿子留种这种腌臜事儿都……偏她儿子被宠得弄丢了命,若是不寻个活头,怕早就疯了。”
太后闻言也忍不住蹙眉岔开话题:“好了,不说这些脏污的,过不了多少日子就去园子里,你们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安国公府是大清出了名儿的西洋景儿,内里腌臜得叫人心惊。
一家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好是安国公原配留下的这对儿女还成,被磋磨了十年,心计规矩都不缺,也不会奢望不该奢望的东西。
等送走了这两位,刘佳嬷嬷才忍不住问:“您才刚让容主儿回去反省,怎么又跟大格格说起配女婿的事儿呢?”
太后慢条斯理喝着茶:“你别看静嘉一直是个笑模样,谁也不得罪,可看墨勒氏就知道,她不是个好拿捏的。若是不能折了她的翅儿,你以为她能心甘情愿趴在蕙岚脚底下?”
刘佳嬷嬷仔细寻思了会儿,略有些头绪,只也还没想明白,见太后不欲多说,也不敢再问。
静嘉这边回到头所殿,只软在万字炕上。
“好姐姐,替我揉揉腿吧,我这在坤宁宫,没少蹲时候。”
杜若脸含忧色:“是不是夫人……她可又说什么了吗?”
静嘉不欲叫杜若担心,只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好是咱们在宫里,不理会就是。”
杜若能在静嘉身边这么久,概因静嘉护得紧。
这丫头天生热心肠,在深渊里呆久了,静嘉喜欢自己身边有这么个偶尔咋呼的暖和人喘气儿,也不爱让她多操心。
那些不能与人说道的算计,因安国公府而起,当然也由她这个安家血脉自己解决。
静嘉想起树下那抹温润身影,见多了各种极端的,其实她真是挺喜欢这种温和性子的人,只可惜纳喇府也并不是个好去处。
她对墨勒氏为何变成如今这样子,心里清明着,与其说是对她和安宝赫的报复,不如说是对安塔拉家的恨毒。
当年佟佳氏人一去,老安国公夫人就跟疯了一样,逼着安国公将墨勒氏娶了进来。
墨勒氏估计也没想着,给人当填房会是掉进地狱里的开端,静嘉的大伯常年卧榻不起,靠老参吊着命。
老安国公夫人疼她那位大伯到骨子里,大儿子娶不上好媳妇儿,她又看不上安国公府前头两位庶子过继,竟然猪油蒙了心,将墨勒氏迷晕……
没几天静嘉的大伯就去了,墨勒氏肚子里的孩子出生立刻就被老安国公夫人抱走,知道缘由她才彻底崩溃。
墨勒氏以死相逼不许过继,那时安国公还去她房里,谁都不能确定孩子到底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