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嗓音里多了些逗趣儿的委屈和哽咽:“老祖宗是没瞧见,奴才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好是祖宗有先见,叫奴才这脑门儿看着更齐整了些。”
说着少年似是更可怜:“求老祖宗给奴才做主,可叫皇主子管管奴才的阿玛吧!再这么下去,奴才不用剃度就能去寺庙里当和尚啦!”
屋里又传出一阵笑声,静嘉莞尔,冲殿门前的常久忠点点头,带着杜若扭身进了大他坦。
虽没见过,可静嘉听莲心她们闲磕过,能将太后哄得如此高兴,端贵太妃也难得不抢阳斗胜跟着乐呵的,也就只有马佳鄂鲁了。
难为他是真真为自己的纨绔骄傲,偏他嘴巧吃四方,得女性长辈们护眼珠子似的喜欢,叫马佳尚书和马佳老大人头疼得紧。
大他坦里没几个人,估摸着都在前头瞧景儿,太后身边的四大宫女只有顺心和可心在,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做绣活儿。
静嘉顺势带着杜若坐在一旁,四个大宫女里莲心负责管屋里事儿和司寝,顺心负责茶房和司账,如心负责管带小宫女,可心则是负责老祖宗的衣裳和首饰。
平日里静嘉和杜若都爱跟可心多说话,她性子比别人都腼腆,但手巧,也爱钻研些新鲜花样儿。
可心知但凡有外男进来,大格格是不会往前头凑的,只在大他坦的万字炕上空出个地儿来,跟静嘉主仆小声闲聊。
过了会儿,仔细听着里头没动静了,在一旁听她们闲磕牙的顺心去前头换茶,小宫女们也都精神起来,收了活计等着伺候。
这时大他坦门口突然有个光脑门儿探进来,瞧着是个浓眉大眼,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伙子。
“安家大格格可在?”
静嘉起身上前屈了屈膝笑道:“请小大人安,您找我?”
鄂鲁睁大眼睛瞧了她一眼,犹豫着冲她招招手:“大格格别见怪,可否到廊子上说几句?”
静嘉想了想点头应下,既然常久忠和董兴福师徒都没过来把人领走,那就是太后有叫他们说话的意思。
等在廊子上站定,鄂鲁瞧着除开杜若,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都站得不算太近,他这才放肆的上下多打量了静嘉一会儿。
杜若悄悄蹙眉,余光见主子就那么规矩站着,任由他看,这才勉强压下不满。
这位马佳少爷是不是太孟浪了些?
可随即马佳鄂鲁更孟浪的话叫杜若气红了脸。
“大格格别嫌我说话戳心窝子,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俩字儿实诚,憋不住话。”鄂鲁骄矜地开口道,“你这容貌不合我的眼,若不是你出身安国公府还是嫡出,说话儿给我做妾我也是不乐意的,更别说你还大我一岁呢。”
静嘉倒是不像杜若那般生气,她垂眸轻轻笑出来,难听的话她听过不知道多少,这才哪儿到哪儿。
所以她只淡定点头:“小大人说的是,能出身安国公府还是嫡出是我的福气,能在宫里伺候老祖宗也是我的福气,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福气大些。”
杜若心里痛快,差点乐出声儿来,赶紧抿唇低下头,她没瞧见,站在暗地里的昂藏身影眸子里也染上了笑意。
看来这位安家大格格虽然不聪明,嘴皮子倒是不笨。
鄂鲁叫她噎得胸口一窒,反倒是没那么讨厌静嘉了,他刚才那话真是很过火了,人家还能好言好语的,他本就不是那种恶人,闻言略有点心虚。
他挠了挠脑门儿:“既然大格格说话敞亮,那我也不藏着掖着,刚才我言语过了,你原谅则个。其实……娶谁都是娶,我也不是不愿意,可我家中有一美妾,打小儿跟着我长成的,若是你嫁过来,不能打她骂她给她立规矩,她哪儿都好,就是胆子小。”
静嘉听鄂鲁极为坦然说完这番话,一时竟也被噎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这么敞亮的地方说这话,没一会儿功夫太后和端贵太妃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嫌自己的美妾命太长?
“那你不如就守着美妾过日子。”不等静嘉想出怎么回答,身后突然传出个冷清的声音,“或是扶妾为妻,岂不更好?”
静嘉心下一惊,赶紧扭身蹲下请安,瞬间慈宁宫这偏侧的天井里跪了一片。
除了在旁侧候着的孙起行和躬着身子的常久忠,谁都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静嘉迅速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应是没什么僭越的……吧?
不等她寻思明白,皇帝缓步来到马佳鄂鲁面前,声音更凉了几分:“哦,朕记起来了,大清律例不许扶妾为妻。”
鄂鲁身子抖了抖,赶紧泥首道:“回皇主子话,奴才绝无此想法。”
“那你可知道,宠妾灭妻也是重罪?”皇帝声音冷淡的叫人心惊,“若你不清楚刑罚为何,不如回去请教请教你阿玛,他应该心里清明些。”
说完皇帝脚步不停,朝着正殿方向去了,从头到尾都没看静嘉一眼。
静嘉屏气凝神等皇帝的身影消失,这才抚着杜若的手起身,瞧见鄂鲁吓得满头大汗,礼貌性的垂下眸子:“时辰不早了,小大人可要出宫?”
鄂鲁涨红着脸起身,心口还有些狂跳。
可毕竟是个少年人,虽然他对皇上怕得如同老鼠见了猫,在能说亲的姑娘面前,他还是想多少保住几分脸面。
所以他梗着脖子,尽量稳住哆嗦的嗓音:“我没想过宠妾灭妻,你嫁给我,别欺负我的妾室,我自然也不会让她欺负你,你放心,马佳府规矩严着呢。”
静嘉心里腹诽,马佳府的规矩再严,马佳夫人不还是不得宠?不也惯出你这么个四六不知的顽主儿?
她抬起头看着鄂鲁尽量妥帖道:“多谢小大人抬爱,可我长得不好看,偏偏脾性也不好,虽然为人小心谨慎是有几分,正因此我这心眼儿也不大,若是嫁了人看夫君宠爱妾室,我怕是控制不住自己。为避免闹得府中不宁,我也不能害了小大人,只能说……对不住,你我没这个缘分。”
鄂鲁愣住:“可三姐姐说,不是你想嫁给我吗?”
静嘉垂下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讽,柔弱好欺负的德妃,这是打量着她更好欺负吗?
她收起笑正了脸色:“德主儿定是心疼我,怕我自卑才跟您说了些不该说的,或者是您没听明白。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婚事自有父母和老祖宗做主,哪由得我不知天高地厚想嫁给谁,这话还请小大人不要再说了,否则对我对德主儿都不好。”
鄂鲁见她板着脸,莫名缩了缩脖子直着眼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怎的,静嘉突然厉害起来,他竟觉得静嘉其实也挺好看,那双眸子清凌凌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头,肉嘟嘟的唇儿哪怕抿起来,微微上翘的弧度也叫人……
“小大人,到时辰该出宫了,可不敢坏了规矩。”常久忠突然凑过来轻声提醒。
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不一定会接见,接见了那就是恩典,大都是清晨摸黑进来等。
若是太后叫留,那就是有脸面陪着用膳,寿膳房的奴才就该请问忌口了。
可若是太后没留你还戳这,问吧,太后心里不快,不问又失了慈宁宫的体面,所以但凡进来请安不叫留,那都是在午膳前一个时辰就要离宫的。
显然鄂鲁也知道规矩,吭哧半天没想好怎么说,只能眼巴巴三步一回头,跟着常久忠身后笑眯眯的董兴福出去了。
常久忠见他们走远,才笑着躬身:“刚才老祖宗问起您呢,大格格请吧。”
静嘉一想到皇上还在里头,面色不变心下却微沉:“皇主子不是还在里头?我也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要不迟会子进去,省得丢了老祖宗脸面。”
“大格格很不必这般自谦,您是老祖宗的客人,哪儿来的丢脸面一说呢。”常久忠脸上笑容不变,顿了顿轻声道,“是老祖宗请您这会儿进去的。”
静嘉唇角的笑顿了顿,垂着头往殿内走时,面上一片冷然。
第6章 地毯好像长出花儿来了呢……
进了门,静嘉马上甩帕子蹲福,眼睛只盯着地毯上的凤翎:“奴才请老祖宗安,请皇主子安。”
“起来,来哀家身边儿坐。”一身枣红色喜相逢纹织锦缎旗装的太后,笑着冲静嘉招手。
静嘉在太后旁边的绣墩上坐了半边,依然觉得地毯上的凤翎怎么都看不够。
“刚才鄂鲁那泼猴儿可是闹你了?”太后笑道,“你也不用跟他客气,他惯是个不要脸皮的。”
皇帝突然开口:“鄂鲁是不成的,说白了家世大格格配不上。皇额娘也该给她好好相看相看,配个合适的女婿,在宫里住久了叫人说嘴。”
静嘉下意识捏紧了帕子,地毯好像长出花儿来了呢。
“她在哀家宫里呆着,别人敢嚼什么舌头?”太后淡淡笑道,“我实在喜欢这孩子,有心多留她一段时间。”
“她可未必想在皇额娘身边多留。”皇帝眼神凉凉在静嘉深粉色旗装上扫过,“宝赫跟朕说过,安国公夫人有心算计她的婚事,前头虽不成,拖久了容易生乱子,她估摸着心里也着急。”
静嘉进宫前,墨勒氏想算计她嫁给成郡王的嫡长子做续弦,听着倒是门当户对,可谁不知道成郡王家前头那位儿媳是被夫君打死的。
静嘉进宫伺候,那位嫡长子扭头娶了主动送上门的通州指挥佥事家嫡女,那位新嫁娘三月节[1]时候刚跟成郡王福晋进来请过安,也不知是衣裳穿她还是她穿衣裳,无风都晃荡,不经意露出的腕子上还有未消退的青紫。
越想,静嘉紧抿着唇越发低下头,遮住眸中冷意。
太后跟着扫了静嘉一眼,看向皇帝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试探:“你也知道墨勒氏那性子……唉,哀家一时想不出哪家能护着她,叫她在宫里反倒是安生。”
皇帝垂眸冷笑:“皇额娘这话说了叫人误会,朕回回来慈宁宫都瞧不见大格格身影,要么她是懒散,要么她是瞧不上朕,估摸着大格格心里,伺候朕还比不过配给侍卫。”
静嘉听见侍卫俩字就忍不住脸上发热,再没办法装木头,赶忙跪下来:“奴才不敢。”
“无妨,朕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皇帝语气懒散了些,“正好过些日子是皇额娘的千秋,不如您替她配个女婿喜上添喜,若是选着合适的,朕也不是不能赏个御前行走。”
太后听他语气怪怪的,只叫静嘉起来,冲着皇帝板起脸:“要是你想让哀家喜上添喜,不如将差事多交给底下人去办,多进后宫几次。哀家知大清皇帝没几个倦怠政事的,虽然你皇阿玛晚年……可如今好歹是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你总要为大清的江山社稷多思量思量,这储君之位长期空悬的苦头,咱娘俩儿吃的还不够吗?”
见皇帝皱眉,太后更加语重心长,“你看看这几年,大阿哥身子骨弱得一年到头哀家都不敢叫他出门儿,二阿哥小小年纪叫敏嫔养没了胆气,就这仨瓜俩枣的,哀家想起来就愁得睡不着觉。”
皇帝垂着眸子,脸色恭顺了些:“皇额娘说的是,朕闲下来会进内廷的。”
“这也算是你对哀家的孝敬,好叫我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不是?”太后闻言笑出来,“你也不瞧瞧,后宫的妃嫔个个儿心里都有怨气,哭起来闹得哀家脑仁儿都疼。”
皇帝慢条斯理起身,垂着眸子似是看某个地方,又似是哪儿都没看,他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道:“皇额娘放心,儿子好歹还是会哄人的,总有那不嫌弃朕的。”
等皇帝离开,太后将静嘉打发出去,才忍不住扶着脑袋皱起眉。
刘佳嬷嬷冲着莲心使个眼色让伺候的奴才都退出去,上手替太后轻柔按压头皮。
“老奴瞧着,万岁爷对大格格多少有点意思。”刘佳嬷嬷倒是不担心皇上对静嘉有别的心思,毕竟皇上为何多在意静嘉几分,在太后身边伺候久了的老人心里都清明。
太后无奈笑出来:“是,讨厌也是圣意,皇帝平日里惯会装个温和模样,只怕是瞧着静嘉便……算了,往事不提,他也只有讨厌谁的时候,说话才这么刻薄。”
“害,您是想帮容主儿找个帮扶,不得宠也好拿捏些不是?”刘佳嬷嬷不以为然道。
“还是再看看吧。”太后叹了口气,“如今的皇帝,哪儿还由得哀家做主。”
曾经只能依靠她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那孩子陪着她一路从嫔位踩着人命往上爬,到底将她的心计学去了不少,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叫她不知是该头疼还是欣慰。
若说皇帝有意,偏偏惦记着催促静嘉的婚事,可若说皇帝不愿意接受静嘉,最后一句话里却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当然太后心里也清明,若是皇帝不想让她看出来,不会做的这么明显,只是为让自己琢磨不透罢了,偏为着关尔佳氏,她还不能不琢磨。
“您先用午膳可好?这事儿也不紧要在一时。”刘佳嬷嬷看不得太后犯愁,柔声劝道。
太后心里记挂着事儿,胃口并不好,只略用了几筷子就撂下,进了寝殿休息。
直到太后安寝后,在大他坦里呆着的静嘉才跟常久忠打过招呼,带杜若回了头所殿。
进门静嘉就沉下脸来,忍不住捂住心窝子皱眉思索。
“格格,您说万岁爷……”杜若低声问了几个字,随即想起不能乱说话,到底把担忧给咽了回去。
“去提膳吧,拿着银角子去,管点心局要一碟子蜜饯儿。”静嘉有气无力道,今日这一出出的,她需要吃点甜的压压惊才能好好打算。
后头几日,不管是皇上还是鄂鲁都没再闹出动静。
静嘉不敢再特意避着皇上,只能在他请安的时辰,给自己找些替太后办的差事,尽量让自己忙得团团转。
太后那日试探的话对着皇上说过后,对着静嘉只字不提,也不说替她配女婿的事儿,叫静嘉每每走神都要心悸一会子。
出了三月过完寒食节[1],天儿就更暖和了,莲心得近身伺候,可心拉着顺心和如心天天在大他坦里低着头做绣活儿。
天气越好,太后爱出门儿,各种衣裳帕子饰物的讲究就越多。
端贵太妃和康太妃整日里没事儿也就研究这个,太后好脸面,慈宁宫伺候的宫女自然不能让太后被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