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必然不只为着吓唬太后,有所图谋是为了什么静嘉还不清明,她坐在软榻上忍不住叹气,她对外头的时局了解还是太少。
“回宫后叫刘福把皇上赏的银子都换成五十两的银票。”静嘉对着杜若吩咐,“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去给纳喇小大人传个话,叫他替我捎个信儿。”
杜若迟疑了下,不敢不听吩咐,只能答应下来,只是面色少不了担忧。
静嘉见她这样,笑着拍拍她胳膊:“放心,你家小主又不傻,只是咱们进宫这么久,外头好不容易处下的关系,总不能叫宫门给断了,我心里有数。”
杜若这才放心下来,想趁着夜色时候,叫小苏拉跑一趟腿,还没来得及安排,孙起行伺候着金贵主儿又来了。
“给万岁爷请安。”静嘉赶忙起身给皇帝请安。
皇帝脸色冷凝,拽着她将人揽在怀里,劈头盖脸刻薄话儿就下来了:“朕教你的东西都吃狗肚子里了吗?该哭的时候不哭,等成了嫔你也叫人这么欺负?”
静嘉诧异:“啊?我没叫人欺负呀,您说什么呢?”
“都叫人骂到炕沿儿上了,还没叫人欺负,出去了别说你是朕的人。”皇帝捏着她脸颊冷哼道。
“您是说敏嫔呀?那您不都说了么,您要抬举她阿玛,敏嫔、柔嫔和平嫔总归是在奴才头上的,犯不着为口舌争一时之快。”静嘉恰到好处露出失笑的样子安抚皇帝,“再说老祖宗都罚了,今儿个过去也不是为着说这事儿。”
皇帝并不问静嘉跟太后说了什么,捏着她脸蛋儿不松手,哼笑出声:“朕抬举谁你想清楚了再说,知道你笨,朕提醒提醒你,敏嫔这位子到头了。”
打皇帝进门开始,静嘉这时候才真愣了一下,哦,她倒是没有感动于皇帝为她出气,只是觉得高高在上仿若神祗的这位主子,莫名露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冲动。
就好像……皇帝家的狗被别家狗咬了,这人非要脱下靴子光着脚撵,也要将跑出去二里地的别家狗给砸趴下才成,这都不是狗咬狗一嘴毛……这叫个什么事儿哟。
第49章 我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呀……
直到坐在去皇陵的龙辇上, 静嘉还有些欲言又止。
正和帝那天明摆着在气头上,静嘉再笨也知道不管是劝说还是安抚都是火上浇油,受着这份好意感恩戴德才是正解。
静嘉不想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谢过这份好意的, 总之这会子被提留到龙辇上, 静嘉总想离那张软塌远一些,若不是怕皇帝生气, 她恨不能缩到角落里去才好。
可皇帝这招猫逗狗的兴致长性了些,许是天儿还冷, 他总爱将人团在怀里, 哪怕是看书的时候都不忘捏着她后脖颈儿摩挲, 叫静嘉多少话都得在肚儿里转悠几圈再出口, 不怕惹恼他,只怕惹得自己下不了榻。
瞅着皇帝阖着眸子闭目养神的功夫, 静嘉才轻声开口:“万岁爷,二阿哥被老祖宗抱到了懿凤阁,若是为着奴才, 敏嫔也算是受了教训,别耽误了您的大事儿才好。”
他们从温泉行宫出发的时候, 汇泽院已经请了太医, 敏嫔惊惧之下, 都没能爬起床来送正和帝出行。
说这话的时候她仔细打量着皇帝, 静嘉不信皇帝只是护短, 只是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总要问个明白。
皇帝似是知道她心里的疑惑, 勾了勾唇:“谁跟你说不晋她的位会耽搁大事?”
“您不是说敏嫔的阿玛乃直津总督吗?”静嘉继续问。
三地海运其二都在别人手中,若想将直津税银捏在手里,索绰罗达山便少不得拉拢。
“动动脑子, 仔细想想朕是如何跟你说的。”皇帝睁开眼敲了敲静嘉的脑门儿,“不管听谁说话,都不能只听表面,若你连这个都学不会,在宫里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静嘉捂着脑袋不说话,皇帝这下子用了点儿力气,她皮肤本就好留印子,不敢瞪回去,只能扭身下来软塌去泡茶,顺便静心,皇帝的话她听进心窝子里了。
皇帝在她受伤那晚说过,索绰罗达山乃是直津总督,而索绰罗家属正蓝旗,乃是福亲王门下的奴……嗯?福亲王是康太妃所出,那便是带着纳喇家血脉的阿哥。
皇帝只因口舌上的忌讳就要处置了敏嫔,是信不过索绰罗达山,更甚是信不过纳喇氏。
红泥炉子上的镀鎏金铜壶咕噜噜作响,静嘉手腕轻提,用开水仔细烫过紫砂壶和茶杯,用镊子挑出些许茶叶,放入温好的壶里,静待开水稍凉的功夫继续寻思。
兵权不管哪朝哪代都是重中之重,皇上曾在宁元阁说过暂时动不得关尔佳氏,马佳氏也守着边境不宜动手,只纳喇氏身份低一等,想百尺竿头过了界,必然会被收拾。
那皇上带她出来是为了什么呢?以示恩宠用不着这般招人眼,多翻几次牌子就够了。若说皇上想要叫太后多疑,可太后明摆着对她单独跟着出来乐见其成……
静嘉不动声色叹口气,提着不再滚沸的热水轻巧倒入茶壶中,洗过一遍茶,而后才将茶水点入茶杯。
她捏着一杯茶轻轻摇晃,就着清冽茶香喝一口,雨前龙井轻微的涩意带着无尽清甜缓缓涌入喉头,静嘉眯了眯眼,脑子更清明了些。
太后也知皇上带她出来一为叫人知道她受宠,二为叫太后看不清明他的意图,只看太后的指使便能得知,想明白其中道理,她立时便叫静嘉人尽其用,探清皇上对后宫的安排……不对!
不管如何安排,若不能朝着太后期待的方向走,关尔佳氏总能施加压力,不会坐以待毙,不至于脸色难看吩咐她探听对德妃的安排。
敏嫔这时候被太后和皇上不喜……是了,皇帝身为九五之尊,不管御前侍卫还是后宫晋封,到底要经过他的首肯,所以皇帝很清楚太后与端贵太妃的合作,三足鼎立局面岌岌可危。
可对纳喇家动手不能一蹴而就,总要慢慢筹谋,皇帝不想眼睁睁看着两家联手,动敏嫔,带她出行……迟迟不下旨封赏后宫,都是以后宫位分和前朝的动向逼着两家尽快对纳喇氏动手。
那二阿哥在太后跟前问的那句话,是因着敏嫔的失言吗?静嘉不动声色凛了心神。
她这时候跟出来,还摆明着要晋位,明面上又是容妃这边儿的,不管皇帝怎么封赏后宫,两家不患寡而患不均……倒时总要成为对手,皇帝只需让两家平衡,局势便会重新稳固。
太后是知道皇上逼着两家对纳喇氏动手,甚至清楚过后,关尔佳立时便要与马佳氏对上,这才是她不虞的缘由。
叫静嘉跟出来不动声色试探,并不为着提前做好准备,只是为叫皇帝清楚,太后明白关尔佳氏和司尔勒氏之间相辅相成,如今漕运和金杭关尔佳都放手后退一步,为着共赢,她让静嘉传达的是,关尔佳氏默认并支持皇帝的做法。
对皇帝来说,只余关尔佳氏一家,皇权集中,他们便不敢太肆无忌惮。
太后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只图稳妥,纳喇家和马佳氏只要没了往上爬的可能,即便容妃只能做皇贵妃,后宫依然在关尔佳手里。
啧啧……
“你泡茶的手艺倒是不错。”皇帝不知何时坐在静嘉身前,揽着她喝了杯茶赞赏道。
静嘉扭头眨巴着漂亮的眸子打量皇帝,姜还是老的辣,她身在局中才发现太后这九曲十八弯的算计。
倒是这位主子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能与太后针锋相对丝毫不落下风,怪道都说天威难测呢。
“这般看着朕作甚?”皇帝温热的手拂过她额头,将人拉入怀中亲吻还泛着红的地方,“你过去叫自己黑些倒是好,也看不出皮子这般娇嫩,不想这会子,稍用点子力道就叫人以为你被欺负了。”
“万岁爷就是在欺负我呀。”静嘉并不挣扎,笑眯眯道,“您不只是欺负我笨,还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
皇帝突然来了点兴致:“要不朕教你布库?笨是天生的,好歹练出把子力气,也省得叫人无声无息投了井。”
静嘉脸色有些发青,这位主子怎么就不盼人点好呢?再说布库那是脱了上衣,扭胳膊扭腿儿的摔跤。哦,她在床上受罪还不够,还要在地上被摔打……还是那句话,对自己狠可以,这个就真的没必要。
“您还是饶了我吧,我打小身子就弱,被您多摔打几回,命都要没了,我刀山火海的替您和老祖宗办差事图什么呀!”静嘉似是抱怨一般不经意道。
皇帝似笑非笑:“想明白了?”
静嘉点头:“一路行来顺风顺水,奴才小瞧了老祖宗。”也小瞧了您。
她都不知道自己那点子算计,是不是都被这位皇主子给看在眼里了,若是发现了却并不在意,因为她如今仍是叫人随手捏死的存在。
静嘉靠在皇帝身上,眼神中并无挫败,反倒是多了点子越挫越勇的光泽,叫她眸底似是洒了星光一样美。
“那你再好好想想,朕该把直津交给谁。”皇帝盯着有些出神的静嘉,眸中带着游刃有余的放任,轻描淡写扔下个难题,并不多解释,拉着静嘉去用膳。
静嘉也不着急寻思出个始末,她很清楚自己眼界不够,想要跟老狐狸和真龙斗她还差得远,总要仔细妥帖些再图谋别的,她不会一直站在原地。
从温泉行宫到皇陵并不算远,一大早摸着黑出发,到皇陵行宫时也不过才半下午功夫,皇帝揽着静嘉歇过晌儿,透过棉帘子看出去,行宫就不远不近瞧清楚了。
这里的行宫比温泉行宫还要小很多,只有五座院子,靠近皇陵的两座有重兵把守,不许人随意进出,该是犯了错的皇亲国戚和妃嫔所在。
另外有座长条院落也有大力太监守着,是这辈子都回不去的宫人们住的地方。
只有前头一座大殿并着左侧稍微小一点的大殿是空着的,左侧为太后所居,前面这座大殿礼制上属于帝后和妃嫔居住。
皇帝没有来行宫,直接带着人去了皇陵,林守成伺候着静嘉主仆三个往行宫去。
进得门后便可看出,这是座二进院子模样的宫殿,规制跟宫里差不多,只是后殿阴仄些。
静嘉本以为自己是要住后殿的偏殿里,却没想到林守成只叫人将她的箱笼都放在前殿的东配殿内,人却引着她进了正殿。
“万岁爷一会儿要回来?”静嘉问道,这是叫她准备着伺候吗?
林守成笑眯眯躬身回话:“回安小主,万岁爷吩咐了,只歇一夜就走,您不必再另寻住处,就在正殿歇着便是。”
杜若和半夏如何欢喜不说,静嘉有些诧异,眉心微微拧起:“这不合规矩。”
“安小主放心,这里都是万岁爷的人,不会传出去的,您安心歇着便是。”林守成笑得讨巧,不待静嘉继续说话,又低下头去,“还有一事要跟安小主禀报,万岁爷正准备祭奉先祖的事体,需得晚些回来,安守备求见您,您这会子可要见?”
静嘉愣了下,立马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他在哪儿?”
林守成笑道:“就在行宫外候着呢。”
静嘉深吸了口气,勉强镇定下来,示意杜若给出去个荷包,抿唇笑着点头:“劳烦谙达请他进来吧。”
一路上因为稀里糊涂被算计引起的疲乏和警惕,甚至不知不觉中对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她挣扎的那点子幽怨都消失在这一刻,就凭万岁爷能叫宝赫临行前过来与她见一面,她所有的不情愿就都变成了甘之如饴。
她略平静下来的功夫,林守成引着个高壮颀长身着铠甲的人进来殿内。
安宝赫利落跪地:“奴才给安贵人请安,安贵人万福金安!”
林守成带着杜若和半夏静悄悄退出去,守在殿门口。
静嘉眼眶子有些发热,她激动上前几步,将安宝赫扶起来:“胖了,高了,更黑了。”
安宝赫咧着大白牙笑出来:“我还能长呢。”
“还能长好,好极了。”静嘉笑着点头,眼泪从眼眶子里怎么都抑制不住流出来。
宝赫不只是身体长了许多,也带上了肃杀之气,眼神都再无清澈见底的单纯,他去丰台大营也不过一年功夫便脱胎换骨,静嘉没法想象他到底受了多少苦。
宝赫急切地伸手想给静嘉擦眼泪,只想起门口守着的人,手顿在半空,艰难又收回去,声音低沉沙哑:“都是我的错,才会叫姐姐受……”
“这是姐姐最好的选择。”静嘉打断他的话,认真看着他,“你知道的,若想叫墨勒氏再也不敢欺负我们,没有比在皇上身边更好的选择了。”
安宝赫不吭声,也没有比这个更危险的选择,后宫争斗如洪水滔天,一不小心就是尸骨无存。
静嘉拿帕子擦净面上的眼泪,笑得真切许多:“你知道姐姐从小精于算计,即便后宫有吃人的老虎,姐姐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猛于虎的凶狠于我并不算什么,我只担心你……”
安宝赫被静嘉逗得笑出来:“哪儿有这么说自个儿的呀?我姐姐是最漂亮的仙女儿,仙女儿都没有你心地善良。”
静嘉笑中带泪:“也只有你这么觉得。”
“谁说的,我就是觉得没人比姐姐更好看,额娘都……”安宝赫嘀咕着,最后消失在静嘉包容又难过的眼神中。
“宝赫,你从来不欠姐姐的,是姐姐对不住你,说要护着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去西南。”静嘉好不容易收敛些的眼泪又开始汹涌,哭得安宝赫手足无措极了。
他一着急话就秃噜了出来:“哎呀姐姐,我从小跟着你长大,姐弟同源,我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呀!”
静嘉:“……”她总觉得弟弟这话一下子骂了好几个进去。
话说到这儿,安宝赫呆了一下,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我,我就是在你面前乖……你也知道墨勒氏为啥发疯,咱额娘心计在那儿呢,都是额娘生出来的,我又能差到哪儿去。”
说着宝赫骄傲起来:“若想要姐姐在宫里过得好,我就必须得去拼一把,只有我出息了,姐姐才能好。姐姐好了,我只会更展扬,这就叫姐弟齐心,合力断金!”
静嘉被逗得再哭不下去,拉着宝赫坐下来:“你要答应姐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活着是最重要的。你不要想着拿命去拼功勋,你若是有个万一,姐姐就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