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鸢听罢宫婢的话,却觉司俨确实该饮些汤药了,可她见他睡得正沉,却又不忍心去唤醒他。
便步态翩跹地走到了华榻之旁,待温驯地跪于一侧的茵席之后,复又顺势用纤手,将躺倒在地的珠鸢铜镇扶正。
司俨的眉宇微微蹙着,眼角亦稍带着淡淡的阴郁。
男人的面容难能显露了几分憔悴,可他纵是这般安静无声地躺在榻上,却仍让裴鸢备觉赏心悦目。
裴鸢因而伸出了纤白的玉指,隔着空气,一笔一划地描画着他冷隽的眉眼、高挺的悬鼻、敛净分明的下颌线条、再到喉结……
小美人儿有意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唇角却微微往上翘了几分,她不禁在心里暗叹着,司俨他怎能就这么会长!
且他面上的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心坎里。
虽然司俨的相貌丝毫不显女气,面部轮廓反是尽显男子的冷毅,但裴鸢的小脑袋里,还是不禁想出了,病美人一词。
裴鸢正胡思乱想着,却见榻上那“病美人”的眉宇竟是又蹙了几分,似有清醒之态。
裴鸢赶忙从茵席处起身,亦将掌心微凉的小手覆在了男人的额头上,为他丈量着体温。
她正觉,司俨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时,却也发现自己的手腕竟是蓦地被他攥住了。
司俨的气力依旧很大,他只消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拽,裴鸢稍显娇小的身子便趴在了他的身上。
她发边并未簪稳的西府海棠,也因而滚了几个圈圈,落在了男人的发侧。
裴鸢的面色有些懵然,她无法确定司俨到底是不是烧糊涂了,便用小手拄着榻面,嘤嘤呜呜地便要从他的身上爬起来。
司俨却用大手扣住了她的小脑袋,他的嗓音听上去略带着沙哑,只低声道:“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男人的嗓音听上去,格外的富有磁性。
且司俨这话,也是对着她软小的耳朵说的。
二人又是这般近的身贴着身,司俨低低的嗓音亦透过他的胸腔,传进了她的心坎里。
裴鸢因而温驯地阖上了双眸,喃声道:“可夫君的身子还未好全,这样会压到夫君的。”
说罢,小美人儿复要起身,司俨扣她小脑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听着她软软糯糯,且稍带着埋怨的话,却一直不肯松开她温香的身子。
——“夫君~”
裴鸢这番再唤他时,嗓音虽然一如既往的娇,却也含了些许的愠。
司俨方才无奈地低声道:“你才多重,压不坏的……”
裴鸢暗觉,司俨应是真的有些烧糊涂了。
她复又想起了亓官邈的叮嘱,且她不能再放任司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裴鸢还是拼尽全力地,从司俨的身上爬了起来。
司俨也因而抬眸,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人儿,却听裴鸢的嗓音虽然娇滴滴的,语气却很是正经:“夫君,你乖一点,先把药喝了。”
话落,裴鸢又觉,自己的语气好像有些凶。
万一司俨觉她是个悍妇该怎么办?
便又糯声道:“臣妾…伺候您饮药。”
裴鸢说出这话时,微微散乱的发丝也在随着她不匀的气息,有节奏地左右摇颤着。
显得整个人很有生机,亦有种明媚的美态。
司俨薄唇轻轻抿起,终于这时坐起了身来。
宫婢已将汤药又温了一遍,裴鸢小心地接过了药碗后,便用瓷勺上下地搅动着,耐心地为司俨匀着热气。
司俨觉出,裴鸢这是要亲自喂他喝药。
他喝药一贯喜欢一饮而尽,可今夜却不知为何,他竟是就想让裴鸢这样一勺又一勺地喂他,哪怕这苦药味会弥得久一些。
裴鸢嗅着苦药味,精致的小眉毛也颦了起来。
她喂司俨喝药时,见男人的面色丝毫未变,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夫君,用不用给你寻些蜜饯?”
司俨淡淡回道:“不需要。”
他又不是裴鸢,娇气得连些苦药都饮不了。
待司俨饮完退热的汤药后,还是觉得头有些泛痛,那些宫婢也已退出了殿外,他复将美人儿的纤手攥入掌心,低声道:“鸢鸢,再陪我憩一会罢。”
“不行…不行……”
司俨因而掀眸,复又看向了她。
他觉近日裴鸢的胆子渐长,她原是个最乖巧的女孩,现在却敢多次地反抗于他。
不过……
她纵是这样,也很有趣。
也很可爱。
思及此,司俨复又低声问:“为何不行?”
裴鸢垂着眼睫细声回道:“你都一整天都未用过食了。”
她边说着,边用小细胳膊拽着男人的身子,想让他再从榻上坐起身来。
实则若凭她真实的力气,是完全扶不起来他的。
司俨越看她那副模样,越觉好笑,便配合着他的动作,复又坐了起来。
“夫君,你先吃些东西,然后我再陪你睡下。”
“好。”
说罢,裴鸢便命女使在这榻上置了一檀木小案,不经时的功夫,这案上便被置了一道鸡蛋羹,和一碗菌菇粥。
司俨垂眸,看向了这两道菜食。
只听裴鸢复又细声细气地同他解释道:“我和裴小…猇生病的时候,娘就总给我和他做这两道吃食,我生病的时候胃口也不好,但是吃完它们后,我就会觉得很舒服,病也能好得更快。”
司俨听着小姑娘娇滴滴的嘀咕声,便缄默地持起了羹匙,随意地吃了一口。
裴鸢探寻似地观察着司俨的吃相,复又细声道:“我知道夫君不吃肉,所以特意让疱厨在那蛋羹里放了许多的明虾和贝丁,这些海物,也能补身子的。”
“嗯。”
司俨因着发热,味觉亦有些失灵,他实则并未品出这些食物的味道来,但是在裴鸢细心且温柔的照顾下,许是因为产生了错觉,他竟是觉得,自己尝出了它们的美味。
这么些年了,他吃食物时,也终于不再是仅仅为了果腹。
他原本活在充斥着黑暗和灰败的世界中,自从裴鸢嫁予他后,眼前的一切终于多了一抹明媚的色彩,许多细小且平常的事情也终于不再那么无趣。
司俨知道,裴鸢如此细心地照顾他,是在尽妻子对丈夫的本分。
裴家的儿女都有着较高的道德感,虽然她的心中可能还是无法忘记那个男人,但裴鸢这个小姑娘是个正直的人,她不会去做背德之事,且在颍国的这两个月,她也应该完全接受了被他强占的事实。
但是,若她能稍稍地喜欢他一些,那该有多好。
裴鸢予他的温暖,虽然正渐渐融化着蒙在他内心上的那层寒冰,却也使他内心深处那最阴暗的东西尽数暴露而出。
司俨想让裴鸢的整个人,都能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包括她的身和心。
且一想到,裴鸢此前那十余年的人生中,他都没有在她的身侧陪伴。
而阏临那个男人,却能随时见到她、还能陪着年岁还尚小的她。
都说阏临和裴鸢是自幼亲密甚笃的青梅竹马,而他却是棒打鸳鸢的残忍之徒。
司俨本就因为多年前的恩怨,对太子阏临怀恨在心。
虽然这次是他抢了他的女人,但司俨对此却没有半分的愧疚。
且一想到在此之前,阏临就是裴鸢心中的那个良人,他在裴鸢的心中也待了那么多年,他便更想狠狠地报复阏临。
他想让他生不如死,也想将他拥有的一切尽数夺走。
铜叶更漏之音迢迢递递。
司俨复因剧.烈的头痛,疲惫地阖上了双眸。
裴鸢却在这时想起从前在上京时,她每每患病,母亲班氏便会在她安睡前,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她便会因为母亲的亲吻,而很有安全感。
她也想对司俨这么做。
司俨头痛欲裂,心中也有些苦涩。
他觉裴鸢的内心,是他无法触及的东西。
却于这时觉出,他的额前,竟是蓦地一软。
随即,美人儿身上温香的气息迎面而来,亦驱散了他心中浓重的阴霾。
裴鸢温柔地亲了下他的额头,嗓音软软地道:“夫君,我这就陪着你睡下。”
第43章 装病(一更) “孤对王后颇为宠爱,王……
【一更】
裴鸢这夜睡得踏实且安沉, 可谓一夜好梦。
实则司俨从姑臧去张掖的那几日,她没有一夜睡好过,这青阳殿太过偌大空旷, 寝殿内的华榻于她而言也过于宽敞, 她只需要占据小小的一隅之地,便足以安枕。
而那几日, 身侧既无司俨,她又早已成为人妇, 自是不能再唤女使来陪她, 只能一边失着眠, 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思念着司俨。
颍宫内的下人都暗暗在传, 说司俨很宠爱她,甚至没为她赐殿, 而是让她同他一同宿在这青阳殿中,还在其内给她设了书房。
裴鸢的心中也觉得庆幸。
幸好司俨没为她赐殿,她觉跟他同宿在一个屋檐下, 二人才更像是一对夫妻。若司俨真的同君王待妃嫔一样,想起她时才会去她的寝殿见她, 那她的心中定然会落寞且不是滋味。
封国内的诸臣都知王上刚刚平叛而归, 从张掖归返武威的途中又患了重疾, 谦光大殿内亦是数日都未置朝事, 举国政务都由国相翁仪代之。
司俨今晨起身后, 觉出自己的身体已然恢复如常, 许是因为亓官邈的汤药颇有疗效, 又许是因为裴鸢的悉心照拂,他的头不再泛痛,身上也不再有那些乏力之感。
裴鸢仍温驯乖巧地躺在榻上, 正气息清甜地酣睡着。
小美人儿的睡相温良且无害,眉眼中亦显了几分天真的稚气,瞧上去异常的可爱。
“小虎~你不要抢我的肉吃,那些都是我的…我的……”
司俨站于榻侧,缄默地听着裴鸢的梦呓之语,随即无奈地摇了摇首。
待他出了寝殿后,侯在外面的女使见君王既是已然清醒,且面上也不复昨夜的憔悴病容,便知身为王后的裴鸢也该于这时起身了。
待女使三人恭敬地对着司俨行罢一礼后,正要进殿伺候裴鸢梳洗,司俨却低声制止道:“先别进去,让王后再多憩一会儿。”
女使三人齐声应诺后,正要一同离去,却听司俨复又地低声命道:“沈女使留步,随孤去一趟偏厅。”
采莲和采萍都是单纯的性子,她二人都未去细想司俨突唤女使绛云留步的原因。
华殿的偏厅置有一用髹漆重绘的四腿长方胡床,待司俨坐于其上后,青阳殿内的侍童也于这时将熬好的汤药端到了檀木小案上。
沈绛云面色平静地跪在那华贵胡床的不远旁,静静地等着司俨饮完汤药。
姑臧的夏季极其短暂,现下这时令,已然步入了残夏的阶段,白昼也明显要比数日前短了许多。
未到卯正这时当,青阳殿这偏厅内的光影仍有些黯淡。
模样机灵讨喜的侍童正往熏炉里添香。
司俨并未戴冠穿冕,仍穿着简素的寝衣,他大病初愈,英隽的眉宇间稍显阴鸷。
男人的五官本就生得精致异常,可若抛开其五官不说,就单论他这完美的颌面,都是万里挑一的。
他的面上,就连眉骨和鼻骨这些衔接之处的走势,都很平整漂亮。
司俨继位已有数年,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温和世子,周身的气场反是带着上位者的阴枭和高鹜。
不经时,司俨终于饮完了药,亦由侍童伺候着漱了口。
随后,他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绛云,淡声问道:“又到了,你该往未央宫递消息的日子了罢?”
绛云颔首,恭敬地回道:“回王上,依裴皇后之前在上京的命令,奴婢需要在三日后往上京递消息。”
原来,沈绛云原是司俨安插到上京的细作,她颇有能力,只用了两年的功夫,便成了裴皇后身侧的近侍女官,还被封为了未央宫的凤仪女官。
在后宫之中,这凤仪女官的地位,甚至要比一些不受宠的小妃嫔高上许多。
原本沈绛云的存在,于司俨而言,是有大用途的。
却没成想,在裴鸢出嫁之前,裴皇后不放心自己的侄女远嫁他乡,便将沈绛云赐给了裴鸢。
沈绛云也因而,成了上京和姑臧的双面细作。
裴皇后派她来此,除却为了帮扶裴鸢,也有让她替她监视他的意图。
只不过,裴鸢却对此一无所知,还被蒙在鼓里。
司俨知道,绛云往上京递的那些假消息,太子兴许也会知晓。
思及此,司俨复对绛云道:“你在那密信中就说,孤和王后一切都好,近来夫妻恩爱,可谓相濡以沫。”
“孤对王后颇为宠爱,王后也早已摆脱思乡之情,与孤在颍宫之中伉俪情深。”
绛云听罢,连眨了数下眼皮,她只觉司俨这番话属实怪异,却还是恭敬地应了声诺。
裴皇后确实也曾向她交代,每次往上京递密信时,也要交代裴鸢和司俨间的相处方式,她也可通过这些来判断司俨可有苛待裴鸢。
前几次,司俨让她递的假消息,都还挺正常的。
怎么这回,司俨却将他和裴鸢的关系夸大了这么多?!
不过……
两人的关系却然还算亲密,司俨对小王后也算宠爱。
但每到入夜之时,她却时常都能在殿外听见小王后的娇泣之声,可见司俨宠归宠,却还是不甚怜香惜玉。
******
待沈绛云退出偏厅后,司俨仍无出殿见臣的打算,裴鸢仍未起身,他便让侍童将亓官邈唤到了青阳殿。
亓官邈身着星冠道服,待绷着脸为司俨诊完脉后,便道:“王上,您的身子已经完全痊愈,无需再饮任何汤药,只消多多注意休息便可。”
——“全好了?”
司俨的嗓音温淡,从他的语气中,亓官邈并不能辨出任何情绪。
亓官邈忖了忖。
合着,司俨他还想一直病下去?
亓官邈还是如实地回道:“回王上,您的身子却然已经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