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这是拜对了山头……”
……
西角门,正好银线的爹当班,见了二门的幺儿,连包袱都没让散,就连声叫人去请杜仲。
“你家的车就停在咱们这边的墙根哩。”这面相憨实的中年汉子话音未落,杜仲已进来门房。
“多谢大叔照拂才是,回回来了都行方便。”杜仲身量又拔出一截,腰身直挺,面容谦和,越发显得长身玉立。
小兄妹俩旬月不见,两厢想的厉害,杜云安眼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压下更咽,杜仲接过包袱,再三请要送他们出去的银线她爹留步,这才一前一后的离开王府。
王子腾府邸西侧墙根处,一头大青骡拉着辆绿帷子小车悄悄等在原地。
“这是咱们家自己的骡车,”杜仲扶着妹妹上去,笑道:“专给你用。”等日后安安出来了,好让她坐车去各处游逛游逛。
杜仲觉得妹妹在庄子上窝了十来年,转眼又进了这比庄子还逼仄的四方宅院,实在忒憋闷委屈了她。
“虎子!”
杜云安一掀布帘子,硕大的黑狗脑袋就拱进她怀里,可把小姑娘高兴坏了——这几个月,哥哥好歹还见过几回面,但这条大狗却一次也见不得,杜云安那是想得不得了,还成日里担心虎子把她给忘了。
杜仲斜眼看车里两个已经搂作一团,亲香个没完,不由得龇牙:这蠢狗,怕是成了精了!
“快坐好,咱们家去再说。”杜仲吃味,遂端起长兄的范儿教导里头两个。
见虎子忘了哥的杜云安搂着毛绒绒的狗头,一人一狗都吐舌头,当下乖乖的坐好。
杜家的骡车刚转出王府正门,迎面远远行来一大队车马,浩浩荡荡不见其尾。
杜仲急忙赶着骡车避到一侧,随即身旁跑过两匹快马,有两个长随模样的人滚鞍下马,大声通传:“仁大爷到了!仁大爷到了!”
却是王家长房长子王仁进京来了。
仁大爷?王仁?杜仲心内一转,就想起这位是谁了,又算算日子,这位仁大爷是送他妹妹出阁的罢。
望了下那满车满箱的人马,杜仲不羡其富贵只心头发涩:人家做哥哥的送妹子十里红妆出阁,自己却叫妹妹低声下气的被人差遣。
他微一出神,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当先过来。
这位公子头戴紫金冠,腰缠百宝玉带,一身朱红织金圆领袍,被六月的阳光一照,亮闪闪的直晃人眼睛。
王仁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前,左顾右盼,好不得意,心道这步棋果然走对了,上辈子他紧赶慢赶却仍被婶娘嫌弃鬼月登门,这回他不仅没着急启程,还特意等了二叔几日——朝廷大臣的船轿车马当真快的很,赶在六月末就进京了不说,还能借着这股子东风,叫他那位好婶母再也不能冷待他。
……
却说此王仁已非彼时王仁,他虽不若杜云安异世之魂,但也有件了不得的奇遇:
去年冬至节,王仁与一众狐朋狗友携妓游湖,谁知胡闹太过,竟翻下船去,差点被秦淮河冰冷的河水淹死。许是他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的缘故,又或许因为他前世亦是被活活溺死的,总之,这王仁得了个天降的奇缘,昏迷时竟然梦见日后种种——有上京送嫁、有王子腾身死、有王家败落自己困窘、有卖甥女巧姐换钱,还有被地痞强人夺财溺亡……
既知后事,自己下场又如此悲惨,王仁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因而暗地里谋划良多。只不过他到底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梦见的事情也是上辈子亲身经历的,除了好些无用的吃喝玩乐,那几件大事却都无关大局——这王仁抓耳挠腮大半年,也没靠那点先知先觉,想到叫自己出人头地、力挽狂澜的法子。
可见这两辈子的草包,并不会因点子奇遇就突然变成智人学者。
倒不是王仁没想过搏一搏功名仕途,只是他才脱胎换骨似的用功一个月,结果不仅没能把四书背下,反把自个儿和夫子都折腾病了。这位公子哥方醒悟了,上进出头不是他能做到的,紧扒着二叔王子腾才是正道——上辈子王子腾留下的家产足能叫他胡霍几辈子,只可惜叫朝廷以补亏空的名义全都没入国库了。
王仁盘算着只要能像甄家那样事先转移些,保准能使自己舒舒服服的享下半辈子福;或者还可帮二叔避过过劳成疾、庸医诊治的大劫……只要二叔王子腾不倒,他便能高枕无忧。
但不管是转移家财还是帮王子腾避祸,王仁能做肯做的前提都是他成功兼祧两房,成为王子腾承认的嗣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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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心内算计多寡,暂不赘述。只说他此时得意情状,简直如同新科状元游街一般作态。
“霍!”杜仲不经意与马上的王仁对了个正眼儿,当下被那珠光宝气晃的眼睛一疼,只觉眼前光影乱闪。
“咦?”王仁却只扫了下皂衣青年,他大少爷最烦这种英挺人物,眼睛都被后面骡车里拱出来的黑黢黢的狗头吸引了,心中暗喜:“好狗,必然是条好斗犬!”
随即,王仁就看到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把那犬首搬了回去:黑狗多黑,这手就有多白;恶犬多凶,那手就有多柔。王仁在床帷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癖好,一见这手,骨头都酥了。他紧盯着那处,果然在窗帘儿落下的一瞬瞥见了一张芙蓉面。王仁鼻子就一热,装好人素了几月的心火登时烧的肝肺肾都烫了……
“问问那骡车里的狗卖不卖。”王仁低声吩咐长随,“打听打听他们的来历。”
……
骡车里,杜云安给黑狗顺毛:“虎子真乖,这半晌都没叫一声儿,咱们再忍忍,一会就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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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身世
杜云安把那包碎银子给杜仲:“怪不得都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去呢,我才进去多久?不上半年就得了近二十两的银钱。”
杜仲搬出兄妹两个藏钱的小箱子,笑着招手:“快过来数数咱家的家底子,看厚了多少。”
杜云安打眼一看就知多了不少,下头码着一层五两重的小元宝呢:“哥哥又走镖了,怎么没告诉我?”
“走了两趟近镖。师傅现如今坐镇京中不大出门了,我接手了直隶这片的水镖。”
这镖局的买卖分路镖和水镖,相对而言,水镖的风险还小些,盖因如今京杭大运河通达繁华,过往官船漕船极多,张老爷子几十年闯出的面子在这条水路上也还好使。
可不管陆路水路,这走镖都是个危险的行当,镖师们不仅功夫要好,还得灵活机变,镖路上什么牛鬼蛇神没有,是桩拿命换名利的行当。
杜云安心里并不愿意□□后吃这碗饭,想来云氏当年也没料到杜仲会这样得他师傅看重,要将衣钵传授。
“哥……”杜云安犹豫一下。
杜仲摸摸她的发什么。你别担心,如今太平盛年,贼匪不成气候,再者说师傅渐渐年迈,我得了他老人家这些年悉心教导,效劳出力都是应该的。”
“不过暂且负责就近的这一片罢了。师傅弟子众多,还有张家本家子侄在里头,这次重新分派各路买卖,因我才出师,师傅不放心才放在眼皮子底下。”
话虽如此,可杜云安不是真正的深闺女儿,她在王家看过舆图,知道直隶有多大:涵盖了京、津,冀省大部不说,还囊括了鲁省、豫省的小部地方。直隶又富庶,绝对是镖局生意里的一块肥肉。
“男儿志在四方,也趁着给师傅帮忙这几年四处游历看看……”
看她哥哥神采飞扬,杜云安便不忍再说。
“哎呀,正经事忘了说了!”杜云安扯开话题,嗔道:“都是哥哥拿银匣子闹得,叫我只顾钻钱眼了。”
说着就把那一摞书稿搬来,眉飞色舞:“我这个月才发现针线房侧近的小楼是个书阁,不知道是他们祖上谁的书房,脏乱的都不成样子了——但里头着实有不少书,除了架上,地上都胡乱堆着好些装书的木箱子。我求了金大娘,金大娘叫我想看只管自己去翻,说那地方是废了不用的,王府藏古籍珍本的书房书库另有地方。”
她拍了拍那堆纸:“好些宝贝!有正经的四书五经、有各家注解,还有史书、游记、诗集、传记之类的。又多又杂,不少都被虫蛀了,可惜了的。”就是春宫都有几本,糊上别的书皮藏在架上。可见这书房的原主人,怕也是个读书糊弄鬼的公子哥。
“我捡那有用书的抄录来,回家再整订成册,慢慢的咱们家也能攒个书斋——日后哥哥有了子女,我的小侄儿小侄女们,读书明理也好,增扩见闻也罢,就是想考科举也有底气些。”
寒门难出贵子,大抵就因为笔墨纸砚贵、拜师更贵更难,而拜个好老师就真是难比登天了。四书五经这些书铺尚能买着,可大家注解却大多是各家私藏,学子们读一本好的注释感悟,有时能堪比名师解惑授业的效果。可叹王家不识货,如今最出息的子孙还是个武职,祖上收罗的这些好东西都喂了书虫。
杜仲也知好歹,当下笑道:“你只别累着自己。再有,笔墨纸张也别占他们便宜,咱们带进去,以后若短了,宁可叫我去送或是花银子请门上捎带,省的落人口实。”
“写字费眼,不可吝惜灯火……你有银钱傍身,哥哥才能放些心。”杜仲的理由说一通,把那装钱的银袋子又塞进不少,鼓鼓囊囊的给杜云安仍放回包袱里。
“哥!”杜云安好笑,偏她眼下还有一件好事没说,当即献宝似的将一沓做了记号的纸挑拣出来:“你看这个。”
却原来是些泡药酒相关的琐碎记录,“这是从几册《南酌堂日记》里摘出来的,那南酌堂主人看自诉是前朝一位屡试不第的药酒商,虽名不见经传,却洋洋洒洒记了十来本日记,事无巨细。”
“……又十日,添延胡索、小茴香各二钱,果于跌扑扭闪效用更好。”杜仲大略翻看:“党参、母丁香、熟地黄……余将此味助阳酒中另加二条指长蜈蚣子,蜈蚣不去头亦无需烘烤,研磨入酒即可……亲试之,甚美。”
杜仲盯着“甚美”二字脸色奇怪,心知妹妹不懂,但这心里还是多一重担忧,谁知道那些书里会不会有什么不能入目的东西。
杜云安见他停下,悄悄瞥一眼书稿,神色如常,果像如杜仲所想不懂。杜仲忙掩饰过去,却不知他妹妹正想:这位南酌堂主人是个老不正经,他原文写的是“夜御两妾,甚美”。
可惜这位的心血却无人看重,和些话本、戏折被乱七八糟丢在个烂木箱里,亏得那箱子是樟木的,这才没全霉烂掉。也怪这日记主人什么都记录,和美妾的画眉之乐、试酒方失败时狎妓散心、连解锁新姿势都要记一笔……
杜云安抄录时,只挑了其中有用的散方流程摘下,许多露骨的点评也省略掉,要不然她哥哥见了,只怕也和王家人似的,将这些日记视为偷香窃玉话本之流了。
“哥哥不妨挑几个简单的试试,泡出来再请郎中瞧瞧,倘若果真无害有益,就常备下。我看里面有好几个活血通筋的,岂不正合适。”杜云安看那南酌堂主人经常自吹什么‘携十两金求,不与’、‘极北地商人欲订百缸蛇酒,但余新得美姬,无暇酿制新酒’,或许按他的方儿浸出的药酒,效果比从铺子里买的还强些。
杜仲却更知道这些摘抄的珍贵,他自小练武,也喝过不少药酒,用一两味药材或蛇虫泡酒不稀奇,庄户人家也会弄,可安安抄的这些未免过于繁琐了,怕是真如这手札的主人自述的那样,是经他改良的良方。
比起杜云安想着给哥哥和他一众师兄弟们用,杜仲想的更长远:他在镖局武行混迹了十年,最知这里治跌打损伤、风湿骨痛的好药油好药酒有钱难求;而作为即将及冠的小郎君,杜仲虽没像师兄们那样早早开荤,但也了然——药酒千类、良方百种,对男人来说,壮阳助阳者最戳肚肠,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这些记录和法子需得一一验证,那里头残方且先搁下,且把最详备的拿出来。”杜仲说。
“先试几种,若有效,咱们不仅可以自家用,还可货给商铺,我走镖时也能带些在船上,销往各地……”杜仲走水路,镖局自己的船历来许镖头活计携带些私货,只要不出格就行。
兄妹俩相似一笑,这兴许就是杜家起家的基石了。
杜云安这晚睡得极好:从十来本杂七杂八的手札里挑拣出这薄薄一册汇抄本来,着实耗费心神,但古人诚不欺我,书中果有黄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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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腾府上,王仁拜见了李夫人,又与妹妹王熙凤泣笑叙阔,尽诉家中父母牵挂之心,惹得凤姐掩面流泪,把因嫁妆以次充好一事生出的怨怼尽数消散了。
回房后王仁且冷笑:“若果真牵挂父母长兄,怎么只管自己享福,却不为我们考虑?婶娘那么疼她,她但凡肯帮腔助势,我的事早成了四五分了!”
“不过她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花架子,如今这千金小姐的范儿作给谁看,到最后还不是叫人治死了,一卷草席就打发了。白废那千金万金的嫁妆,还不如给我用作大事,倘若我成了二叔的嗣子,不也能给她撑腰?”
“大爷?”
王仁停下自语,故作正经:“进来。”
却原来这王仁自从梦见那些事,苦无个能商量大计的人,便不知怎的养成这等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毛病。
“那人家不肯卖狗,说多少钱都不好使。”长随小心翼翼的回禀:“但好在小的打听清楚那家的来历了:那家人姓杜,只余兄妹两个,兄长叫杜仲,是京中兴隆镖局张老爷子的徒弟,听说很受器重……”
“蠢货,谁问你这个来!”王仁不耐。
那长随嘿嘿一笑:“爷您接着听呀,这杜家与咱们家很有渊源,这兄妹死了的老子原是二老爷的亲卫,他们的娘是二太太的陪嫁,如今杜家小的那个姐儿就在这府里做事。我都打听清楚了,这姐儿名唤云安,很得二太太喜欢,这会做着针线房的掌事大丫头,不日就升去正房了,是个得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