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安想起平儿后来作夹心饼,一力供奉贾琏凤姐夫妻两人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只盼日后报答她。
次日一早,银线带人送来大红妆缎二十匹,回道:“这是姑苏刚出的花样子,老爷命家里的船紧着回来。姑娘看喜不喜欢?”
王子腾记挂她,已叫王熙凤喜笑颜开,当即就着她的手看一看,见是喜上眉梢图案,不由红了脸。
“乐儿沏好茶来!”
银线忙推辞,略坐一坐就起身要去。凤姐递了个眼色给平儿,平儿忙亲自送出去,须臾回来悄悄说:“她去看云安了,还有金大娘,也送了东西给云安。”
王熙凤点点头,把怨气收了一大半,若有所思:“果然是个伶俐人,她才进府多久,倒有这些人惦念她。”
平儿悄笑:“我说的没错罢,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这个理儿。”
银线见了杜云安,便说:“虎子在我家极好,我兄弟喜欢的什么似的,家去时偷偷抱着铺盖跟狗睡,狗不理他,他还抹猫尿——虎子可聪明,你们怎么养的。”
银线唯恐她想起兄长伤心,又忙说:“太太怎么把你调给凤姑娘这里,昨儿听见唬我一跳。”
杜云安苦笑:“为着仁大爷的事,老爷看重仁大爷,太太怕我留在正院招祸,把我给姑娘使二年。”
这日下晌,银线又借故跑了一趟梧桐院,将一封信递给杜云安:“南边来的信,我爹赶忙送了进来。”
杜云安拆信的手都在哆嗦,看了宋辰师兄的信后,强自把一腔喜悦压下,只对银线摇摇头。
银钱劝慰:“没消息也是好消息,你且宽心……”
杜云安送走她后,反复把那信看了好几遍——这信写的有玄机,因两人都怕半路被人打开来看,当初商定若是有消息就在信尾点个黑点,好消息是一个,坏消息是两个,若杜仲死了,也无谓暗语了。
结合着信末那黑点看信,宋辰信里虽仍说“未寻的”,可他多写了一句“前日街市忽见一缺牙短匕,肖似师兄旧年之物,泪矣。”
杜云安却知那刀鞘缺了一块的匕首是杜父旧物,杜仲一直带在身上不离身,也不可能是掉水里叫人捞出了,匕首这等物件一入水必然沉底,那么个小东西,渔网也捞不住。宋辰师兄说见了件物件而不是个人,既是说没见到哥哥,但哥哥已给他传了信!
杜云安将信贴着心口,哭了笑,笑了哭。半晌,还是用火烧了那信,毕竟是外男信件,这东西留下招祸——犹豫了下,女孩儿用指甲将带有墨点的那块纸抠了下来,小心放进贴身荷包里。
一直到此时,杜云安所有的犹豫不安才都放下了。
她不是不想求助李夫人,不是不想借李家和王家的势。生死面前无大事,为了她哥哥,有没有证据都不打紧。可叫杜云安举步不前的原因正是王夫人对贾环、王熙凤对贾环这类庶子的心,尤其是王熙凤,她受李夫人教导,日后那般对有孕的尤二姐——虽是嫉妒尤二姐,可见不得庶子的心是一样的。李家或许会看在自己兄妹两个是外孙子外孙女的份上帮忙,李夫人却未必能容忍一个长成人的庶子出现。这庶子没受她半点教导,又大了再养不亲,站在李夫人的角度,或许还不如从宗族过继个懵懂孩童来的安心。
万一李家王家寻到了杜仲,李夫人或者打着为李夫人好的其他人,暗暗下手害了他——李夫人先不论,李家王家的宗族里惦念两家财产权势的绝少不了,李家没有外孙、王子腾无子才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这里头太复杂,人心也禁不起考验,杜云安不能拿哥哥的命去赌。但她着实也下了决心,以一个月为期,若宋辰师兄下江南一个月还未寻到蛛丝马迹,就把顶子掀开:那时还未有半点音信,杜仲活着的可能几乎没有了。
这姑娘着实有股狠劲,原本打定了主意趁王熙凤三朝回门的时候告诉给李夫人,她不仅要找王仁报仇,还要借李夫人的手去弄王家在金陵的大房——甚至还有些恶念在里面:她知道李家那位公子不大好了,等他没了,仗着自己是李家唯一一点子骨血的份上,李家不能不帮她!王仁不是图谋李家家财吗,为此不惜害人,不叫他自食恶果满盘皆空这仇就不算报了的!
杜仲既然没死,杜云安更不肯留在王府了,唯恐李夫人用自己拿捏杜仲,唯恐王仁王子腾等……她这个亲妹妹,落在谁手里都是个把柄。还不如给凤姐做陪嫁,到时人在贾家,身契在王府,万一事发了,这两边相互掣肘,还有个转圜反应的余地。
她简单写了几句话捎给宋辰师兄,宋师兄不一定看得懂,但哥哥必然知道这是不教他光明正大露面的意思,一切等兄妹两个见面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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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杜云安便安下心打理凤姐房里的事。
八月二十六日,王夫人忽然派人来说,要带着宝玉几个来看望嫂子和侄女。李夫人因对王熙凤笑道:“等二十九你出了阁,宝玉和你那几个妹妹就得该称呼叫‘嫂子’了,这等姊妹相称是再不能有了,可不得来送送,这是你和她们的情分,千万别辜负了。”
王熙凤用帕子捂着嘴笑:“必然是宝玉闹的,别人万不能如此。除了他,旁人也求不下老太太和姑母的准允来,迎春和探春两个小姑子还能给嫂子来添妆不成,都是宝玉胡闹。”
李夫人指着凤姐摇头:“瞧瞧,你们瞧瞧她,还没出门子就小姑起来,羞也不羞,怪道那边老太君给起了个诨号叫‘凤辣子’!”
熙凤扭股糖似的不依,李夫人点点她的额头:“别总姑母长姑母短的,你很该把你婆婆放在前头,端着敬着,捧得她舒坦了才好。凤哥儿,女子嫁人,一半儿是嫁给了婆婆,日后和婆母相处的时辰比和你姑爷还多呢,你头上两重婆婆,本就不容易,日后还要跟着隔房的叔婶住,你亲婆婆心里能受用?不管邢氏为人如何,她若要下你脸面,你多要强多能干都没用,只需她作两回,保管叫你好不容易赚下的威信体面都完了——下人心里不把你当主子了,你这少奶奶比管事媳妇还不如!”
“好媳妇熬成婆,就是这个道理,不是媳妇不能干,而是媳妇天生低婆母一等。你也知道那位邢太太的脾性,虽贪些,可贪财的最好哄,你只管小利小钱的奉承着,把她架起来你的日子就能好过几倍去!”
李夫人说完,看下头站着的五个陪嫁丫头:“都记住了吗,日后你们姑娘脾气上来,你们且劝着些,日常里见了邢太太屋里的人,你们也需得比大姑奶奶那里的更敬上三分。”
众人齐声道:“是,太太。”
杜云安听李夫人说的这些,真真是金玉良言,只要王熙凤记住了就不会像原书里那样得罪邢夫人甚深,只是不知书里的是王子腾夫人没说出这话,还是王熙凤没放在心上。
临近锦东街,荣国府一行车架离王子腾府上不远。
当中的一辆朱轮车上,贾迎春的乳母越发紧张,将些银锞子铜钱拿出来:“这是姑娘头一次出门作客,还是二太太的娘家,王老爷可是大官,姑娘可别露怯,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的。”
迎春垂着眼,那乳母推推她,气道:“嗳哟,我怎么这么命苦,姑娘倒是说句话呀。看人三小姐,年纪小了那么多,那张小嘴儿偏巧的连老太太都喜欢,姑娘不得东院亲爹娘疼爱,在这边还比不上三姑娘,越发没我们这些人站的地方了!”
贾迎春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娘不疼爹不爱,这乳母只会一径的抱怨她不争气,她微微更咽:“我怎么和三妹妹比,我是跟着叔婶居住,怎好压过这里的正主儿!我不争不抢,才是道理。”
她乳母一撇嘴:“都是老太太养在膝下的,别人的奶儿子奶姑娘都能给妈妈争脸面,怎么独你不行!我只劝姑娘,别动不动锯嘴的葫芦似的,且趁今天好好奉承奉承凤姑娘罢,过几日就是你亲嫂子了,总不能连亲亲嫂子也拢不住罢。”
说罢,探头看看外面,“快到了!姑娘快快整整形容,我到车辕上候着。”
这奶妈子就出去了,留迎春一个在车里。
贾迎春推开那捧银锞铜钱,心里苦闷:谁家的姑娘亲自赏下人,乳母倒三不着两的,只会叫她争气听话。
擦擦眼睛,这女孩儿忍不住好奇也悄悄从纱窗向外瞧一瞧,锦东街来往人气更胜宁荣街。
正看着,忽然看到前面墙根下蹲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儿垂着头,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不像别的乞丐在路边不时虚拦一下过往车辆行人。最前头马车上压车的婆子洒了几把铜钱出去,那些人一窝蜂的抢了,跪在地上磕头说吉祥话,那乞丐还是不争不抢。
迎春看着看着,忽然物伤其类,想起家里下人背后给她起的诨名“二木头”,忍不住鼻子一酸,这也是根木头罢,沦落成乞丐,只怕会饿死罢。见别的乞丐都追着打头的马车跑,迎春突然用帕子胡乱包了些锞子铜钱,在自己的车经过那乞丐时,飞快掷到他身上。
贾迎春一时激愤,扔给乞丐一包银钱,实乃她平生仅有的离经叛道之举,连一眼也不敢多看,心口砰砰砰直跳。
她垂头平复气息。迎春的乳母探头进来,见自家姑娘乖乖坐着没往外偷看,满意点头:“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却说墙根下的杜仲,他自好好蹲着,等宋师弟打听消息回来,忽然被包硬物砸中胸口,险些把他胸口的伤口砸裂,好一阵气血翻腾才将喉口的腥甜压下去。
好一会儿,杜仲缓过劲来,抬眼去瞧那一趟马车,又低头看怀里的东西,捏捏,这里头是铜钱罢?杜仲微微皱眉,警告的瞪一眼偷瞄的两个乞丐,将那拳头大的小包掖进怀里。
锦东街王子腾府邸几丈外,那些追车的乞丐抢了最后一把钱,不敢再跟,磕头说完吉祥话就散了。
不少人又回到锦东街街口,继续蹲着等下一个善人。
“怎么今日的乞丐多了不少?”压车的管事媳妇问。往日西城里少见这些人,五城兵马司会定期将乞丐驱走,免得惊吓了贵人。
“听说有地方遭了灾,有些逃难的人就沦成了乞丐,这些人为了能活命,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五城兵也管不过来。”
两人唏嘘一阵,都说良民比奴才好,可这平头百姓不知那日就遭了灾,哪有她们跟着主子享福来的美。
“师兄,我打听了一下,王家近来正准备嫁女,无别的大事。杜妹子在内宅,不好探听,我使了些钱,只知道那府里近来还算安生。您说的那位大叔,我也见过,方才找到他家,虎子正养在那里,许是闻见了你的味,我还没进去就狂叫,险些叫人发现了我,不过我问那附近的人家虎子的事,说是他家亲戚寄养来的。挂在牙行的宅子也被主人收回不卖了,想来杜妹子无恙。”宋辰隐下一句未说,那街坊极唠叨,听他打听狗的事,还说‘是个极清俊的女孩儿家的,那狗养的极亲主人,你买了也做不成斗犬的’。
其他的话不论,找回师兄的宋辰忽然发现“极清俊”三个字套在杜家妹妹身上很妥当,就是不知为何当着师兄的面下意识没把这句说出来。
杜仲点点头,微有些吃力的起身,他身上伤还没好,偷偷回来京城一是放心不下妹妹,二是他们两个查到镖局里有人勾结了那些劫镖的人,把路线透露了出去。
多亏了林大人和陈先生,杜仲已经知道此事与江南甄家有关,可他查不出甄家动手的原因,甄家又枝繁叶茂,是以杜仲便要从镖局里的内贼入手。
“走,今晚绑了张师兄,来一出鬼魂索命的戏码。”杜仲冷冷一笑。安安既然把宅子收回不卖了,那就是她知道自己无事了,既然如此,且放手将事情摆弄清楚再说,省的冒然见面给安安招祸。
宋辰扶他一把,两个人悄悄离开王府附近。
直到看不到人影,那两个垂涎赏钱的乞丐才擦把汗,那树桩子似的人站起来竟然有这样的气势,他那同伴也像个练家子,这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来踩点的罢——他们这等小偷小摸的,险些犯到真匪爷手里。
王子腾府上,迎春探春被送去梧桐院陪凤姐的时候,杜仲正坐在桌前,盯着摊开的一捧铜钱加几个银锞子发呆。三四个银锞子加起来有一两重,但打造的十分精巧,有瓶安如意式的,还有仙鹤样式、海棠花式的——这是内宅女子的会用的东西罢,恐怕年纪还不大,这银锞子忒轻了些。
果然,那块包钱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朵迎春花,杜仲能做得镖师在各行当都练出几分眼力:绣这个的显见针线还有些稚嫩。
杜仲微微一笑,用帕子包了几个银锞子仍旧收起来,他虽不是君子,却也不会让别人的好心沦为把柄。
宋辰从外面进来,正看到师兄把块手帕样的物件塞怀里,桌上还有一把铜钱,颇不解:“师兄?”
杜仲轻笑:“方才有人把我认作了乞丐,舍了我些铜钱。”
“……”怎么还很高兴的样子。
“不说这个,张坡张师兄可在家?”
宋辰冷笑:“张师兄最近正得意,不少人轮着请他吃酒,今晚是东城春南绸缎庄的大掌柜在怡香院做东请他……”
……
“姑娘,你的帕子呢?”绣桔悄声问。
迎春一愣,脸上血色褪尽,她刚刚情急之下竟然用的是自己的帕子包的银钱给了乞丐。若那乞丐拿着东西找上门来……
“姑娘!姑娘!”绣桔小声叫道:“我的天爷,您的帕子不是丢了罢,这亲戚家里如何找来?”
贾迎春眼眶都红了,若那乞丐找来,她一头碰死了干净!小姑娘再料不到唯一一次出格的善意竟然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本有些激动雀跃的心全冷了下来,刚升起的那点朝气勇气尽皆化成了灰。
“迎姑娘,这是怎么了?”别人都去捧凤姐宝玉的热灶,独云安看到次间坐着的迎春眼泪掉下来。
绣桔有些慌乱:“姑娘方才迷了眼。”
云安笑道:“我服侍迎姑娘到那边洗脸罢。”
绣桔越发感激杜云安帮着掩过去二姑娘流泪这事,大喜的日子,还是姑娘的亲嫂子的喜事,若是见姑娘哭了定然要不高兴。
到了西耳房,小丫头们早往沐盆里倒了温水,绣桔给挽袖摘下手镯戒指,云安亲自捧着新取来的巾帕,伺候迎春净面。
待迎春洗好了,云安方撤去掩住她衣襟的大手巾,打开案上的妆奁,笑道:“这也是我们姑娘日常用的,许是与迎姑娘用的不同,迎姑娘别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