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走到纱罩的脚一停,点点头暗道,云安做的很对,可见她的确是个明白人。这迎姑娘虽在那边府里不显,可自家姑娘只这一个亲姑子,在梧桐院里很该比旁人更尊贵一重才是。
绣桔感念的跟什么似的,见别的姑娘丫头手里都拿着帕子,她家姑娘替换的包袱还在正院那边儿,真去拿就闹大了,于是越性拉过云安低声说了:“你说这如何是好?”
才匀过面的迎春也看过来,温润润的眼睛跟一汪秋水似的。
云安便道:“迎姑娘下车的时候我也随太太在二门上接来,现在想一想,那时就没见姑娘的帕子。”
绣桔长出一口气,庆幸:“怕是掉在车上了,佛祖保佑!”
可杜云安观迎春的神色,不像松口气的样子,心内急转,遂小声道:“哪怕掉在外头也不妨,迎姑娘跟我来,一看便知我的意思。”
说着引她到后面去,一边命小丫头到正厅递话:“就说请迎姑娘到处走走,看看咱们姑娘的院子。”
三间正房后面接着处抱厦,王熙凤的嫁妆有一部分不成抬的零碎放在这里。
所有嫁妆的单子和记录杜云安都参与核对抄录过,哪个箱子匣子里放的什么,她比平儿还清楚呢。因此直奔一个红漆盒子,打开那盒子:“迎姑娘的帕子忘在车里了,这里要多少有多少,迎姑娘挑一块罢。”
迎春摆手:“你们姑娘的东西,我怎好拿。”况且这看着还是嫁妆。
侍奉的两个小丫头笑劝:“这些东西不在我们姑娘的嫁妆里头,原就是备着取用方便的物件儿,迎姑娘请随意。”
杜云安翻那盒子里的丝帕叫迎春看:“这本来就是给迎姑娘预备的,我们知道姑娘们都不用外面的针线,只是这匣子帕子和另外一匣荷包都是方便给姑娘屋里人的,别的姑娘也都有。”
“您的是迎春花图案,探姑娘的是玫瑰花的,这次没来的四姑娘是曼陀罗,就连宝二爷环三爷也有一匣荷包,宝二爷的是他从前说过喜欢的红蕊的桃花样式,环三爷的是杏花纹。我们姑娘说索性两位爷还小,花儿朵儿的也不为过。这样日后她给兄弟姐妹送东西不至于忙乱出错。”这里拜访的物件本就是随管事媳妇和大丫头支配,用来给同辈儿小孩子们送礼的。
贾迎春看时,果然那些帕子上绣了各式各样的迎春花,形态皆不同。
迎春抽出一条来,暗暗松口气。
杜云安便明白了,恐怕二姑娘的帕子掉在别处了,只假做不知,且掩过这遭儿就算。依她自己的想头,虽时下将女子的随身物件看的重,若单单只有帕子香包被旁人得着了,其实不能怎样,除非有加了特殊标志用这种东西来做定情信物的,否则天底下人那样多,你绣迎春花,就不许别人用迎春花了吗,又没人会将名讳绣在上头,谁能证明这东西的主人是谁。
这时代讲究女子名与字忌出闺门,那些话本野史上杜撰的一个个才子都能捡到绣着佳人闺名的手帕荷包,简直可笑。不是这佳人春情萌动,就是那才子意淫无耻!这种话本一多,倒叫好人家的女孩儿更艰难了,整屋子的人都得警醒着姑娘的东西别少了丢了。
梧桐院热闹了一日,又忙碌起来,气氛比先前还要紧张。平儿几个一遍遍的检查东西,尤其后日就是“看嫁资”的日子,大后儿就是亲迎拜堂的正日!
八月二十八,王家发嫁妆,六十四台满满登登,一色红漆大箱,每抬都由四个年轻小厮用红担杠抬箱。五更不到,小厮们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收拾的干净利索,到正院前听命,不看箱笼,只看这些人,就觉气派非常。
李夫人也一宿没睡好,边让丫头通头边问:“今儿随嫁妆过去的全福人等都预备好了?”
李松家的毕恭毕敬的回说:“都准备好了。凤姑娘吩咐云安、顺儿、乐儿随嫁妆今日过去,点了平儿、喜儿明日跟花轿进门。”
李夫人抬眼看她:“凤儿叫平儿明日随花轿进门?”
李松家的低头应“是。”
这太太就摇头:“儿大不由娘。”按照时下默认的规例,跟嫁妆进门的日后是新媳妇管家理事的臂膀,这随花轿过门的就是给姑爷准备下的通房丫头。
云安顺儿两个不奇怪,本来是不是用来笼住男人心的。这喜儿乐儿大了几岁,身条妖娆,一看就知道这是女主子不方便的时候伺候男主子的,且那两个本也有这心,原是主仆双方早有的默契。可如今平儿顶上,固然是凤姐更信任平儿的缘故,可李夫人看来这事处置的十分不妥,叫原本忠心能干的丫头摇摆,也令备下的通房丫头不满。
“罢了,我也管不了一世,总归趁着我在,她自己碰头遇挫也是好事,由得她罢。”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廊下的媳妇进来笑道:“大嬷嬷要来看发嫁妆!”
这里李夫人乃问李松家的:“大嬷嬷能下床了?”
李松家的笑道:“凤姑娘的喜事也旺了大嬷嬷,昨儿我才来回太太说嬷嬷能坐起来了,今儿个就能下床走动了,可见是福来喜来,双喜临门!”
李夫人笑道:“到了发嫁妆的吉时再搀扶你们老奶奶出来,这会子且养养精神。”
至辰正,一行人已经整齐排好,炮竹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正院大开,从正房的大门一路向外,各门一重重的次第打开,王府外早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猜测这位贵女出嫁的嫁妆如何。
全福人带掌事的大丫头们拜别李夫人。
大嬷嬷一身酱红色袍子,虽话仍旧有些说不清,却也喜气洋洋的被人搀扶在旁边。整个正房都在忙,各有各的职责,都没注意她那张慈祥白胖的脸盘儿一见到杜云安就愣住了,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猛地转头看李夫人。
两个小丫头子年岁不大,个儿也不高,搀扶着这胖老太太本就吃力,这会子见她乱动,只好悄声哄劝:“老奶奶,您且耐烦一下,马上咱们就能坐下了。”
李大嬷嬷被病痛又狠狠折磨一场,许是吃的药忒苦口药性忒凉,这人倒比从前更沉得住气些。她知道这会儿是凤姑娘的大日子,外头人都看着呢,不能此时给太太脸上抹灰。
可当这老人家看到杜云安同另两个丫头各自上了一顶小轿子,掺在嫁妆队伍里一径往外离开时,就再也顾不得、忍不住了,抓住李夫人的手:“留、留下她、她!”
李夫人看着嫁妆队伍如同一条红色的龙灯一样慢慢出了视线,想着明儿个凤哥儿也会这样离开家里,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拍拍奶嬷嬷的手,似是劝说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女孩儿们大了总要出门子,只要她过得好了就是咱们的心了。”
随即又笑:“常言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罢了,我扶嬷嬷去看看凤哥儿。”
李大嬷嬷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一激动这涎水就掉了下来。李夫人忙拍她背:“你快别上火,有事慢慢说。”
又悄命府里的郎中去小院给大嬷嬷诊治,直到下半晌荣国府送来“敬贮佳奁,禺子婿贾琏载拜”字样的红色柬帖(见注释),大嬷嬷才渐渐好了,顶着一脑门银针老泪纵横。
第24章 大白
明日孩子就要出阁, 虽不是亲生,但到底慰籍了多年膝下空空之情,李夫人自得到凤姐处娘俩儿抓紧聊些私话才是, 并不能一直耗在大嬷嬷这儿。
少不得宽慰老人家:“嬷嬷且歇着,有什么事养好了身子再说不迟。”
大嬷嬷只拉着不教去,哭道:“迟了,已然迟了。”
“到底是怎么样?”李夫人也急了, 她素知老人家有些左性儿,可却从没这么不知轻重过, 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等家中大事过后再说。
“你把杜家丫头给凤姑娘作了陪嫁,是也不是?”她说话尚有些含糊,脸上一行泪一行汗, 看的李夫人又有些心软, 毕竟是嬷嬷陪伴多年, 劳苦功高, 况且早年仅得的那个奶姐也不寿, 到至今统共只剩下自己一个亲人。
“她, 她哥哥呢?”
李夫人越发狐疑, 在炕沿上坐下, 挨着大嬷嬷:“嬷嬷忽喇巴的提他们作什么?莫非你先前不叫去的不是凤哥儿, 而是云安不成。”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大嬷嬷提起杜仲, 眼里又有了些光辉。
李夫人按下杜仲已亡的事, 只顺着她说:“叫杜仲, 听云安丫头说她哥哥因生在二月,又姓杜, 且杜仲本是一味良药, 便取了这个名字。嬷嬷有话直说罢, 时候不早,凤哥儿那里还有事。”
“好!好!,杜仲树修长挺拔,是良材栋梁!”
李嬷嬷攥紧她的手:“他们是你的外甥和甥女!留着咱们李家的血呐,凤姑娘比他们又退出一射之地了——我实在没想到我病了这几日,太太就把杜丫头做了陪嫁,这可如何是好!幸好还有她哥哥在,但正因为仲哥儿在,为了他的脸面,这杜丫头也不能在别家做个丫头!请凤姑娘三朝回门的时候带她回来罢,日后挑个亲戚故旧把她嫁回苏湖去,也是段善缘……”
大嬷嬷后面说的什么李夫人都没听进耳朵里,她心口怦怦只跳,又惊又喜,又喜又悲,更有悲从中来、心如刀割,一下子站起身,拂掉大嬷嬷的手:“嬷嬷说什么?云安是我的外甥女,哥儿是亲外甥!这么多年您一直知道,却任由两个孩子流露乡野,艰难活着?”
不知为何,她心里几乎立刻就信了大嬷嬷的话,好似有种“本该如此”的想头。
李夫人愈发语无伦次,气道:“还有云儿,她是我妹妹!她当日那般遭遇,你怎么不说!想我李家人丁单薄,几乎断绝,嬷嬷安的什么心,瞒到此时!”
李夫人回想这些年,看着炕上靠着猩红毡条靠背的老人家,突然倍感陌生。自她嫁给老爷远离故乡,大嬷嬷就是她最信任之人,许多事情都任她施为,李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大嬷嬷会对她藏私,甚至瞒下诸多要事。
李大嬷嬷看到那眼神,酸涩中升起一股子慌乱,泪道:“并非我有意瞒着姐儿,实在是不能启口,当日我应过老太太和老爷,不许告诉你,但我有照应云儿。云儿自己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我一直想有一日或许她自己会吐口,可没想到她骨硬心狠若此,到死也没对你流露半点。”
她话里的姐儿说的是李夫人,乃是幼年称呼,这时提将起来,不免有引旧情之意,只是李夫人满颗心都被愧悔所占,没留意到这个。至于那“老太太”“老爷”之语,却是指李夫人的祖母和父亲。
“是我害她沦落那田地,怎能怪她不说……”李夫人嘴里发苦,想起杜云安,立刻说“云安,云安!我立刻派人将她接回来!”
“不可!”大嬷嬷一听,忙拦住:“不可闹大了,待凤姑娘回门了,悄悄留下她就是。不然对外如何说呢?”
这老婆儿还道:“姐儿虽是甥女,但凤姑娘亦是侄女,太太更疼了这么多年,不犯急于一时伤了凤姑娘的脸面。”
怪道总觉得亲近,李夫人拭泪,原来是冥冥中自有血脉亲情在里头。她这会儿也想,若果然速速接回了云安,必然引得众人猜测,日后还怎么在京中给孩子相看好亲事,别为一时之快误了孩子的终身才是——还是尽快修书一封送去娘家,叫父亲出面从南边认回外孙女,自己大张旗鼓的接来身边抚养,这孩子今年就及笄了,明年三月三正好大办笄礼,叫京中各家知晓她李家的小娇娇,也好把亲事相看起来……
握着心口,李夫人几乎等不及大嬷嬷慢腾腾说那些陈年旧事,她还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要办,仲儿那孩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李夫人要派信得过的人手去找寻。
要么说人心知亲疏呢,看此情此景,不外如是。
不知杜仲是外甥时,李夫人听旁人提起他落水失踪多日,叹惋一番过后也认定人活不成了。可知道了这是自家的孩子后,李夫人只盼望吉人天相,觉着未必没有生机,立时便要派心腹去搜寻——不仅如此,她还要告诉老爷,借王子腾的人手来用。
杜仲都如此,本就得她喜爱的杜云安更不在话下,李夫人已然为女孩儿终身打算了。
此时却听大嬷嬷说:“隐瞒此事原也是情非得已。老爷本不能肯定云儿是他女儿,是李家的小姐。我也是今日看见姐儿的长相才确定的,她长得实在相年轻时候的老太太。”
娘家老人都说自己有几分随了祖母,李夫人摸摸自己的脸,从前疑惑云安眼熟的事全明白了:“怎么说?父亲为这个才不认云儿?嬷嬷长话短说罢。”
寻杜仲和要回云安都需周密安排,李夫人为解心中疑惑,只得暂忍住别个。
“这事原也不光彩,云儿的生母是当年姑苏城里有名的红倌人,老爷包下她……”
李夫人很快知道了真相。
云儿的生母是整个江南都有艳名的红倌人,李父爱其颜色,包下了一段时间,但并无为其赎身的打算。谁知包下这红倌人月余,这本应早喝过绝子汤的女人竟然有了身孕,李父怀疑是这红倌儿与别的恩客偷情所得,偏偏几经暗查,都没发现蛛丝马迹。
江南有名的勾栏都会置办下许多独立幽静的小院,专给那些被大价钱包下来的妓子舞姬居住,算是变相的外室,为讨好出钱的老爷少爷们,这种小院实际上管的颇严厉,那些女子住在里头真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夫人都听说过这风气,李父更是了解。因李家子嗣稀罕,抱着万一的侥幸,李父给这红倌儿赎了身并将其安置在一处秘密的院子,真成了个外室。
这红倌人说幸运也算幸运,但运道仍有不足,怀胎九月生下个女孩儿。李父见是女儿,颇为失望,本就疑心不是自己骨肉,便不肯把孩子认回家中,等这女孩儿长开了看看是否肖似李家相貌再做决定。
“偏云儿长大后像足了她娘,对吗?”李夫人淡淡看向大嬷嬷,云儿曾提起过她和她娘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父与大夫和产婆再三确认过这女孩儿的确是不足月降生,算时间也确该是他的孩子,于是便这么的养着这对母女。李父曾心有奢望,指望这女人再为自己添一男半女,于是头两年颇为照看疼爱,看上去与别的男人家受宠的外室并无不同。可实际上,李父心里始终有疙瘩嫌弃她出身,又兼着这妇人再未能开怀,渐渐也就冷落了。过上七八年,这红倌儿一病死了,那女孩子无处可去,就被李父找由头弄回家去假做祖母赐给嫡女的大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