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如海此次还要多谢薛家。虽则两边的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可因着甄家三房看上了薛宝钗,还从薛家给子女求寄名符的庙里弄来了薛姑娘的八字压在甄瑳的灵位下,眼看就离压满真人所说七七四十九天不远了,甄家却发现薛家母子三人竟已悄悄离了金陵,甄家三房的老太太气死过去,用命逼着将人找回来。甄家分了船只人手去拦薛家的路,这才叫载着大量财物的林家大船全须全尾的到了都中。
林如海本打算要舍财破灾的那一船东西都留了下来,于是林黛玉的行礼和送与各处的礼物,比起以豪富著称的薛家也不差。
况且林如海出手,该雅致极雅致,该华贵就真华贵,那些个林家祖上传下来古董玩意更不是从外面能买的到的。于是虽黛玉还不曾到各处拜见,荣府里的主子们已被合心的土仪物件儿哄得亲近她一分,倒是意外之喜了。
这日,贾母和黛玉身上都有些起热,贾母这才松口明言叫黛玉跟迎春同住,又命她这几日都在平明楼静养,不必到各处去,以免彼此倒伤心。
直到第三日,黛玉病症好了,在三楼远眺想些心思,杜云安才找到机会悄向她打听:“林姑娘,那日送林姑娘进来的人里有个穿黑衣的高个儿,姑娘可否着人向您府上的外管家问一句那人的名姓吗?”
黛玉诧异,没有直说反问道:“是姐姐认识的人?”
云安想一想,见无外人,便承认:“是我哥哥。”
黛玉听了大吃一惊:“你是杜家大哥的妹妹?”
杜云安心下稍定,笑道:“我叫杜云安,杜仲正是家兄。”
“杜家大哥是陈先生收下的弟子,他的妹妹如何……”会在这里作奴婢?
林黛玉并无看不起杜云安的意思,虽一家子平民将女儿买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并不奇怪,可陈先生如何也不会看弟子缺钱至此,甚至陈先生也不会收这等人品有瑕的子弟入室罢?
是了,在这女孩儿心里,将手足亲人卖去换银钱就是品行有缺失之举。
杜云安笑道:“实在是说来话长,个中种种,造化弄人。日后若姑娘愿意听我长篇大论的说,我再讲给你听。”黛玉就知内有隐情,此时不好言说。
云安随即又好奇问:“陈先生是?”
“是辅助家父,最受倚重的一位先生。听说陈先生救了你哥哥两次,十分有缘,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于是收为弟子。”黛玉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当时贾敏病重,她一心侍奉床前,知道的并不多。其实到如今,黛玉也不知贾敏真正的死因,林如海瞒的极紧,当日救治贾敏的名医不少,家里外头却一丝风声都没泄露。
‘两次?’杜云安将这句压在舌底,心内反复思量,一时后怕不已。
林黛玉与杜云安有了这层关系,一时都倍感亲昵不少。
两人由杜仲引出话头便默契的不再说他,渐渐地,黛玉讲江南风光、家中旧景,云安就说乡野趣事、京城布局——说着说着,黛玉就滴下眼泪来,一面哭一面间或说些一家人游玩访古的情景,云安任她宣泄思念缅怀,只认真听……一会儿迎春也悄悄上来坐下,其余的丫头都躲在外面,都叹惋怜惜,还有陪着无声掉泪的。
不知什么时候,三个女孩儿围坐在圆桌前看向远天,都不说话了,只闻一二轻微抽噎之声,窗外晚霞漫天,应着三人脸上未干的泪痕,几可入画。
…………
此时黄昏,远隔千里之外的姑苏城里,也有两个人相对无言。
半晌,夜色上来,将李夫人半边脸庞没入阴影当中,木桩状的太太才开口:“你说什么?”
“你让我不急认回我甥女,放她在被人家为奴为婢,受和她母亲一样的痛苦?”
王子腾想起云氏,心头也一阵复杂,只是仍旧直言:“你家的事,我已知道了。只是我劝你,若为你外甥女好,不如先把她放在贾家。”
李夫人摇头,眼眶里滴下一大颗泪来:“寿哥儿死了!云安那孩子就是我家唯一一滴骨血了,我只恨家里没个儿子,不然我就能把姐儿一生一世放在我眼前!”
王子腾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你外甥没死,许是现在已经回到京城了。”
“什么!仲哥儿还活着!”李夫人站起来,死盯着王子腾,“我派人寻遍了他失踪的水域,却半点消息都没有!老爷从何知道的?”
王子腾哼笑:“你自然找不到,江南形势复杂,一些水道关卡姓甄姓六,一些姓三……还有最要紧的一部分仍然归于朝廷……是林如海那个老狐狸救了他,还替他隐藏了行迹。”
“若非我查仁儿的事,牵扯不少,只怕也未必能知道。”
王子腾提起王仁来,口气淡的像是个不相干的人,而李夫人更是厌恶非常:“怎么,他还有力气作怪?闹出这等丢人的丑事,族中还要包庇他不成!”
王子腾哂笑:“夫人还是太心软,他都打了你心尖子的主意了,还留着做什么。”
李夫人听闻杜仲生还,欣喜之余仍想着云安的事,在她心里,杜仲虽亦是外甥,但不如云安先填补了她心里的空当,更不如云安陪伴她多时,自然是姐儿更得她的心。因此复问王子腾。
王子腾亦是无奈,只好将上身的外袍中衣去了,叫她看身上恐怖狰狞尚未褪尽硬痂的伤疤——“这是甄家的手笔,夫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李夫人怔住,抖着手不敢摸上去,扬声命人点了灯候在门外。
王子腾握住她的手,又问:“夫人明白吗?”
李夫人与他夫妻多年,虽谈不上互相爱慕,却也恩情深重,是可交托心腹事之人,因此李夫人知道王子腾早已选了边站,亦暗自猜测到那人就是四皇子。
王子腾既已暗中投靠了四皇子,江南甄家与他站队不同,今年皇帝旧疾复发,时局更加紧张,各派已势成水火,斗的厉害。而王子腾遇刺又有甄家手笔,李夫人哆嗦着嘴唇,终于知道王子腾未尽之言是什么了——因她回到姑苏接管李家事务,李家就因她和王子腾绑在一处了,如今下任家主李寿也病亡,世人眼中李家更是‘王子腾的李家’。王子腾自己都因此受重伤,那么站到六皇子派和三皇子派对面的李家可能保全吗?
王子腾见李夫人想的过于严重,便道:“夫人不必惊慌,甄家的行刺并非因笃定,而是试探。如今我仍然中立不靠。”明面上是忠于圣上的纯臣。
“如今你家只剩这一双血脉,不说咱们家的关系,就是看在李家的财产上,谁肯放过这块肥肉?吃下这口肥肉,就等于凭空掉下数百万家资。”王子腾淡淡的问:“你说如果认回来,有多少人会像王仁那般,杀大留小?”绝户财才好发呀,要发绝户财,那不得先除了杜仲?
“荣府那群庸碌蠢货,掺和不进大事,又和各派都连着亲,在军中也还有些人脉旧部,反倒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王子腾说,“你越晚认她,她就越安全。自然,不认回来,却也不用委屈她为奴为婢。”
李夫人冷了脸,确认道:“仲哥儿的事,真是王仁下的手!”
“我的这个侄子呀,又蠢又毒,偏偏有些个怪异,比如你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却知道了杜家的两个孩子是你的亲外甥亲甥女,还敢抢先下受害了大的,还要纳小的为妾……”王子腾嗤笑。
“再比如,他根本不知道我暗投了四殿下,却有几次在我耳边旁敲侧击的暗示四殿下有帝王相。”
“就连我这次遇刺,也是这蠢侄儿惹的祸,他托甄家人害你外甥,却偏偏吃了几口黄汤就信口胡乱评说天下大事,他夸赞四殿下不要紧,却差点坏了我的大事……甄家借行刺试探我,我拼着挨了一刀一箭才没叫他们生疑。”
“你那外甥,在两淮水道出事,出事的地方正是甄家的地盘。”
“甄家下的手不错,可祸首却是仁儿。”
王子腾声音淡淡的,眼中却便是杀意。
第31章 生父
“眼看他家的血脉离那至尊之位只有一步, 甄家已经疯魔了,”王子腾哂笑,满是轻蔑之色:“你还不知道罢, 贾家那位探花女婿林如海也差点就死在甄家手上。为了支持六皇子, 甄家亏空太大,动了盐课的主意,不过这林如海有些祖上之风,不肯屈就,甄家就敢下毒害他——林如海的夫人贾氏替他挡了一劫。”
这话叫李夫人也心惊肉跳:“不是说林夫人是经年沉疴痼疾一直没能除根,突然复发,这才……”先前林家出殡时, 她还打发家人设了路祭去送,也是为表明如今李家的立场。
王子腾冷笑:“牵连妻小,甄家已越过世家能忍受的底线。看着罢,他家如今面上有多风光。底里就有多少人离心。”
“越是紧要关头就该越冷静谨慎, 甄家败定了, 那六殿下也不足为惧。”
“只是这秋日的蚂蚱咬人最疼,还得避他锋芒呐!”王子腾叹道:“贾家就很好,甄家未必把他家放在眼里, 但也不会防备他。甚至,贾家还是甄家特地留下的一条后路, 探子说两家各有大笔钱财寄托在对方府里, 以备不测。”
甄家收着荣国府五万银子,贾家那里也保管着八万两甄家的钱财,这种老亲世交之家相互留存后路的做法在本朝初年极其盛行, 原是因当时新立社稷不稳, 各家为子孙计生出的法儿。不过现在如此做的不多, 像荣府那群傻子敢叫管家下人都知道这事的就更少,有时王子腾都不知道如何评说妹夫的脑子——这种事情叫上头看着,就是世家在防备皇家的意思,你都不信任皇家了,再做出那副忠君体国的模样给谁看?难怪二十多年只从主事升上一级,如今还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
“孩子先放在他家,等大事落定,将这一堆藤藤蔓蔓连根拔起时,才是认回安姐儿的好时机。”
“幸而这孩子的身契没给出去,趁着咱们不在京中我已打发人悄悄去给孩子消了籍。你再设个法子叫凤哥儿善待她,再给他作脸,叫贾家人知道我们看重她的意思。咱们先得护好这孩子,命在才能图其他。”
“日后大张旗鼓的认回来,只说这孩子荏弱,唯恐难养活,不敢金尊玉贵的娇养。饶是这样贱养着,还眼见养不活了,请高僧批命说这孩子二十岁前离了亲缘血脉才能活,这才托给亲家和她姐姐照顾,说是丫头,哪家的丫头跟她似的知书识礼,样样出挑?”王子腾戏笑:“这法子还是跟林如海学的,他家的女孩儿身上就有这么句瞎话,说什么‘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林如海那老滑头,恐怕是当时存了与贾家掰扯开的心才弄出这个来……”所以他家女儿自生下就不曾去过外祖家,纵然扬州与京城相隔千里,可运河畅通,如果有心如何不能去呢——要知道林如海这些年又不是没被召回京城述职过的,叫妻女的船跟随官船一起北上是极便宜的事。
说着又叹一声:“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传出他不信神鬼阴私的话出来——贾氏一死,林如海和甄家的仇已经坐实了,贾氏这个原本是两家缓和的余地,偏死的正是她。这都完了,他那小女儿就是明晃晃的软肋,林如海无奈才千里托孤呐。”
“我王家的外甥女儿,谁敢小看,到时候,什么王孙公子嫁不得?”王子腾安慰李夫人。
王子腾和林如海同朝为官,又是拐弯的姻亲,未免被猜忌结党勾连,这两位朝廷大员明智的保持个点头之交的情面,但王子腾私心里却是十分推重林如海此人。更兼两人还有些同病相怜,皆子嗣不丰,膝下仅有一女,这点上王子腾比林如海还不如,阳姐儿还不是正妻所出,只是与林家支庶不兴不同的是他王家宗族繁盛,于是王子腾又找补回来一些……种种相较,两个人实在是半价八两。
李夫人也道此时认回两个孩子,无疑是把这点子血脉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只怕所处所交无不被算计包围。事缓则圆,她心里有了些主张,便先放下小娇娇的事,转而道:“仲哥儿是个文武都成的好孩子,不知老爷对这孩子有什么打算?”
依着李夫人的主意,做镖行一来危险大二来不是世家子弟的正经营生,还需得有个正经去处。有王子腾照拂,教孩子搏个出身,日后封妻荫子也不是难事。
说到这个,把个王子腾也给气笑了:“林如海这个老狐狸,谁都没他下手快……你道怎的,仲哥已被他那位莫逆陈子微收为弟子,连孩子日后的去处,也已经送了帖儿给旧年同榜,把仲哥和他师弟的名字举荐到通州大营去了。”
这通州大营比京郊西大营的驻军数量还多,同北大营一起,三营成犄角之势共同拱卫京城。如今西大营由王子腾掌管,另外两营各有掌印大臣管理,包括王子腾在内的三位总领大臣都是明晃晃的保皇派,至少明面上不曾站队。
“陈子微是何人?陈、陈!是先太后陈家一脉?”李夫人不是一般内宅妇人,心中对皇朝的人情关系自有一本账在,知道王子腾不会将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名姓记得这样清楚,往陈姓大臣或世族里寻根溯源就是。
王子腾就点头,要不然他敬重嫡妻,外头的事情也愿意与她说呢,实在是家有贤妻,事半功倍,这些年他官运亨通,也与李夫人费心交好上峰部下的后宅分不开——朝中难免与人交恶,可李夫人总能在后宅的交际中描补一二。
“这陈子微当年亦是有名的才俊,曾高中进士,只是生不逢时,但此人极有谋算,外甥认在他门下也不算亏了。”
“拜在陈家人的门下,还不如只是个镖局拳师的弟子呢!林如海若看好仲哥儿,但凡是他自己收下我也乐见,如何拜那甚么陈子微为师?”李夫人气道,她可不像王子腾那样想。早年陈太后还是皇后时,因先帝宠爱而弄权,惹得朝堂皇亲都侧目,陈家也煊赫一时。可陈皇后毕竟是先帝的第三任皇后,年纪差得太多,一朝先帝归西,陈皇后的显扬也随之落幕,陈太后空有太后尊位却被当今联合宗亲大臣一起架空,权柄尽失。陈子微虽是俊才,却没赶上好时候,眼见新皇不喜陈家,这人索性再不出仕。
刚说完,李夫人又摇头:“还是算了,林如海自身难保,仲儿这孩子也是,怎的叫他们哄了去。”
王子腾素知,再识大体有沟壑的女人仍旧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不要指望跟她讲理,因为只要她想,她随时都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