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姑妈没了,表妹却还在,老祖宗且得保重身体,况且宝玉因您老人家病痛又去跪经去了,他屋里的丫头说两个膝盖都淤了……”
贾母听了,忙道:“快叫他回来!”
下头人忙不迭的去正院佛堂请贾宝玉来,彩霞同平儿打头亲去传贾母的话。这两个玲珑心肝的丫头,不免在那小爷耳边提一提林家,又夹两句薛家。
一时宝玉进来,贾母将他搂在怀里,百般怜爱。这贾宝玉倒也有一腔孝心,他素来知道老太太看重他落草时衔的那玉,常说这是吉瑞之物,因此从脖颈上取下那玉,将它塞进贾母靠着的倚枕下面:“若它能使老祖宗好些儿,也不负孙儿的心了。”
这可人疼的样子叫老太太如何不爱,赶紧搂在怀里心肝肉的叫他,又亲自取了玉仍给他带上:“好孩子,有你这句话,我就跟吃了仙丹似的,多大的病痛烦忧也好了一半了的!”
顿了顿又长叹一声:“只是你姑妈一旦舍下所有人去了,我身康体健还受得住,可怜你那表妹本就孱弱,如今悲痛上又添舟车劳累,还不知如何了呢——你若有此心,不如等你妹妹来了把玉借她两日,稳稳她小人儿的魂魄。”
此时正是贾母最哀怜贾敏的时候,亦是她最念想外孙女的关头,倘若再多些日子叫她稍释伤悲,缓回了心神,包管不会说叫贾宝玉借玉给外孙女安定魂魄的话来。
贾宝玉听了这话,险些问出“这个表妹也没有玉”的话来,幸而他长了年岁懂事不少,晓得此时不能发痴病,因此强自忍耐了。
王夫人方才还等宝玉提他姨妈一家也进京来的事叫老太太知道,此时听到贾母的话,已然将薛家都扔去脑后了,紧着就道:“宝玉不许胡闹。老太太,这玉从他在娘胎里时就从未离过他的身,这孽障摔打它那两回偏偏不久都病了一场,可见……况且于别人灵验与否,也未可知。倘若这玉只单管他一人,或者和外甥女的八字不相宜,岂不是平白耽误了孩子们。”
贾母思忖也是,只是王夫人的话仍叫她不自在。
贾宝玉觑着他母亲的神色,才想起什么来,忽然笑道:“我只有这一块玉,这新来的姐姐妹妹可怎么分呢?若是这玉能砸成两半儿,倒可解我的烦忧。”
贾母和王夫人都命他不许胡说。
贾母因问:“新来的姐姐妹妹?”
王夫人便顺势回禀说她妹妹一家合家进京,不日就要到了:“原本是要到我哥哥家去,只是宝玉他舅舅公务繁忙,自中秋就不曾回过家中,他舅母也去姑苏料理事情,那边府里空空荡荡的,倒只需拜访咱们家这一家亲戚了。”
贾母听了点头道:“薛家是几辈子的老亲了,如今这些老亲日益凋零,咱们家里也久未住过亲戚们了,叫宝玉他姨娘兄姐来了只管住下,不要见外往外头去住。”
贾母人老成精,况且思虑外孙女来时亦多要仰仗她舅母照料,便也不再提命贾琏去通州接黛玉的事。
王熙凤一手调和了难题,又更亲昵奉承贾母,以缓解当日教贾母不虞的舛误。
只是一连几日贾母都淡淡的,许是因贾敏的事提不起精神来,对熙凤的殷勤并不太受用。这日,熙凤从贾母小厅出来,对平儿说:“老祖宗总是胃口不开,宝玉在时还能进两口,一旦他离了眼前,连茶都不怎么用,如此下去,可怎么好?”
平儿抬眼正瞟见杜云安从东厢房出来,因而冲着她的方向努嘴:“我若有法子早告诉您知道了,奶奶都束手了,指望我能想出个什么呢?不过有人或许可解忧——奶奶看看那是谁,她整日都在这院子里,可能有办法呢?就算没有,她许是知道些别人嘴里不告诉咱们的话呢。”
凤姐略想一想,便扬声叫住云安:“好丫头,我有话问你。”
“二姑娘可好些了?”
云安笑道:“已经大好了。”
凤姐疑道:“既然好了,如何不去老太太跟前儿,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不知二姑娘不在,一并连三姑娘四姑娘都不出屋子了。”
云安抿嘴小声道:“老太太说她连日疲乏,不教往上头去呢。又兼姑太太去了,我们姑娘带着三姑娘和四姑娘在屋里抄几卷《地藏经》尽心,这才几日都没出来。”
王熙凤听她这话,凝神打量一番,果然发现她穿着月白绫袄儿,外罩青缎子坎肩,下面系着条潮蓝色棉裙,连脚下蹬的都是松鼠灰绣鞋。一并头上手上戴的也都是些素净却不出格的绢花银饰。
王凤姐低头看一眼自己淡黄裙摆下露出个尖儿来的绣五色鸳鸯大红绣鞋,脸上也禁不住烧的慌,因嗔道:“我一时忙忘了,你们也不提醒我!”
其实并非忙忘了,而是王夫人的正院里没有发话,连老太太房里也并无大的改变,宝玉更是和从前一样的装扮,凤姐便不敢自专,只是略略拣了些雅淡的袄裙,只待林表妹快来时再计较。谁知在脚上露了这么大的痕迹。
“原是太太命老太太的院子里的人不可缟素太过,免得更叫老人家伤心,因此鸳鸯姐姐她们都没有立刻换下艳色的衣裳来,我们这些不常到上头去的也不敢太素,只是穿些碧色蓝色的,唯恐老太太偶然见了又勾起难过来。”
凤姐却暗想,老太太是长辈不用服丧,太太们年纪大了,本就穿的素净,况且她们是当家的主母,一时漏了也无人敢讲究,但她和琏二却实实在在该服九个月的大功的,怪不得老太太不受用。
因此忙要回丹桂苑换了绣鞋,命杜云安稍后往她那里回话。
不一时,凤姐从卧房出来,脸上已不露痕迹了,叫杜云安也叹服,心想这女子一旦嫁人,在婆家半年所长的心智比的过家中父母亲人殷殷教诲多年。
凤姐便将贾母不思茶饭等语说了,问杜云安有什么法儿能解这难题,或能引开老太太的注意也好。
“你自来比别人的脑子都好使,我想着你们这些读过书本子的人或者有别的见识,你若有想头,定要告诉我。”
杜云安想一想,好一会儿才道:“论讨老太太开心,谁也及不上奶奶您,可如今这情景也不合适。因此我和奶奶想的一样,只有引开老太太的注意才是法子。”
“哦?如何引开?老太太早已不理家事。”
杜云安笑道:“原也是我的私心,奶奶是自己人我才说的。”
凤姐笑道:“你只说就是,难道我还怪你不成!”
杜云安就道:“奶奶知道,我从前跟您在梧桐院,后来又来这府里的丹桂苑,奶奶待我们极好,我们住的极宽敞方便。如今到了二姑娘屋子里,许多人挤在一处,大小丫头们在一床通铺上,倒叫我十分不习惯……幸而姑娘极好,看在我是您给的份上,只要她乳母不在,五日里倒有三日让我和她一床睡……”
熙凤想一想果然如此。老太太的荣庆堂虽大的很,自成大三进的格局,前院后院不提,中间儿有五大间正房并东西厢房,两侧还跨着各十来间屋子的东西跨院,但两个轩阔的跨院都不住人,宝玉同老太太住在上房也宽敞,唯独三个姐儿都安置在了厢房里头。东西厢房各有四间,就算房子不小,也装不下三位姑娘并服侍她们的人,况且除了四姑娘惜春的奶母要一床哄她睡觉之外,另两位姑娘的乳母都要单隔出一小间来给她们住,府里惯来对奶过哥儿姐儿的奶妈子格外恩典。
“眼看林姑娘要来了,还有薛姨太太一家,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不肯让亲戚到外头居住的,这一来,就来了两位姑娘——奶奶知道老太太慈爱,喜将女孩儿们养在膝下看顾,林姑娘自不必说,十有是要留在身边养活的,咱们便只说薛姑娘罢。纵然薛姑娘有自己母亲照顾,可同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前后脚来的,老太太便不好厚此薄彼,要养活这个,难道就只当看不见那个吗?”
凤姐听到此处,指着杜云安对平儿摇头:“她说了这一轱辘的话,原来是怕又来两个小姐,更逼仄了她!”
“好丫头,你倒不必担这心,若果真人多了,老太太少不得让姑娘们别处居住。”凤姐不觉着老太太会把薛家表妹也留在跟前养活,这薛家来的不巧,正赶上林姑妈过世,老太太能喜欢才怪呢。最大的可能就是一杆子将几个姑娘都支出去,只留下林表妹在身边养活。还有宝玉,这个小祖宗也必然不舍得叫他出去。
杜云安当然知道凤姐猜的极准,不必加一个薛姐姐来挤,只需林妹妹来了,贾母就将三个孙女挪到王夫人房后的三间小小抱厦里居住。什么是抱厦,就是正房向前或向后接出来的小房子,比厢房还狭窄。荣国府传到现在,子孙不及祖上昌盛多矣,那么些锁着不用的楼阁院落有多少,只看那书里头大观园的占地就知道极大了。虽则大观园还并入了东府会芳园和贾赦院子的一小部分,但荣国府出的这大半地方可并没涉及上院和正院等这些房舍,可知荣国府里日后要改建并入大观园的那些地点现在还空着呢。
空着这么大的地方不用,反叫姑娘们挤到抱厦里去,杜云安总也想不明白。怪不得那书里叫姑娘们择大观园里的一处轩阁居住时,小姐屋子里从上到下都那么高兴,也无怪乎书里的迎春到死最记挂的居然是‘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云安心想,迎春和自己现在一样,不知在多少个屋子住过,唯独那能当家做主放松心境的地方才是认定的“家”,比如紫菱洲之于贾迎春,比如外城那所朴实无华的小房舍之于杜云安兄妹两个。
“奶奶知道我的心。”杜云安笑道:“姑娘们日后越来越大,早晚得挪出上院去,只是这却是个叫老太太转移精神的好法子。”
凤姐来了兴趣:“怎么说?”
云安笑道:“我听上院里的老妈妈说,老太太最会收拾屋子,几年前也最爱收拾布置居室——姑娘们也正是该学这个的时候了,二姑娘过了年就十三了。若是能请老太太指点一二,岂不比成日里在屋子里思念姑太太好过些?”
平儿道:“二姑娘过了年就十四了,你可别记错了!”云安挠头,她是闹不清这些‘古人’虚一岁虚二岁的讲究。
凤姐因笑:“法子是好法子,只是不适用。你怎的也糊涂了,姑太太才去了,老太太哪儿来的闲心替孙女们收拾屋子呢?倘若我巴巴去告诉,老太太不知怎么恼呢。”
此时一旁听她们说话的平儿接过小丫头丰儿捧过的洋漆小茶盘来,给她们添上茶才在炕沿上和云安坐一处了。
凤姐笑道:“尝尝这秋露白。”
杜云安品了一口,垂下眼睫,心中暗叹一声。原来南边李家茶园产的秋露白,不止凤姐得了十罐儿,云安得着的时候还在凤姐前面呢,装差的罐子不如这里银制的讲究,可份量却更多,甚至茶味也略好了一点儿——李夫人是个实心人,但凡放进她心里的,总能照顾的面面周到。
“奶奶。”云安放下小茶盅,接着道:“若只有几位姑娘,的确不合时宜,也没有亲姑母新丧,侄女们兴师动众的道理。只是林姑娘也来,老太太正要为她做些事情才好排解心情呀。”
“林姑娘小小一个女孩儿,虽说若得在老太太院里养活日后对她有好处,可这一老一小,一个失女一个失母,正是最悲痛的时候,凑到一起岂不是双份的伤心。只怕两个人一对眼,就要抱头哭一场,时间长了还了得?这老太太和林姑娘的身体也受不住啊。”
王凤姐一想,也忍不住头痛,的确如此,这原是她没料想到的。
杜云安说的是心里话,今时不同书里,书里的时候贾母有时间缓过来,等黛玉进京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如今却不然,她乍闻贾敏亡故的消息,在最难过的时候见着‘水做的’林妹妹,恐怕真会哭出病来。或许贾母扛得住,但林妹妹却不一定了,她也和贾母现在所处的境地一样,根本没来得及缓解丧母之痛。
“况且老太太年高,林姑娘也还小,照顾着也费心神。”平儿也说。
云安见话就要到了,因而直白道:“姊妹在一处却更好,一来二姑娘长几岁,性儿也好,平日也习惯照顾妹妹们;二来小姐妹之间有话聊说,林姑娘对着姑娘们反而能将伤心思念说一说,省的她为孝顺老太太憋在心里反而更伤身;第三,说句冒撞该打的话,二姑娘的生母也没了,只有她最能体会表妹的心,这些她都扛过一遭儿来了,她说的林姑娘许是更能入心……”
话不用多说,王凤姐就全领悟了,她想了半晌,点头道:“好!是个法子!有枣无枣打一棒,我需得试试看。”
……
过二日,王熙凤果然寻了机会在贾母面前说了,只是她的话更体贴贾母,诙谐奉承之处,是杜云安远远不能及的。
贾母怔了许久,搂着凤姐哭道:“你倒比琏儿更像是亲的了,往日你姑妈也同你一样贴心,我这些儿孙里头,竟然是你最像你姑妈……又孝顺又体贴,心里头把所有的都替人想周全了,嘴上还来的。我的敏儿呐,你去了就像是割我心口上的肉啊!……”
又大哭一场,过后老太太倒果真打起了些精神。
王夫人听贾母吩咐拾掇出些空着的房舍出来,很摸不着头脑,贾母便把凤姐的话说了,对王夫人赞道:“她和你一样贴心,只是她嘴巧,就更好了。”
王夫人下来就命叫来熙凤,询问始末。
凤姐度量着王夫人的心情,笑道:“妹妹们渐渐大了,自然要立院别居的。在这当头提起这话来,原是因我想着宝兄弟养在老太太屋里,过些时候表妹们来了,姨妈家的妹妹不说,自有姨妈呢,可这林家的表妹,老太太八成要留在上院里的。现在兄弟姊妹们都小,还好说,可日子久了,一年大二年小的,就不太方便了——宝兄弟心肠好,从前我来给您请安,离开时他都不舍得,更何况同住几年的姊妹们呢。若等那时再作难,还不若现在趁着机会通通办了,反正总在一个家里呢,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的事情,”
这话着实说到了王夫人的心坎里了,不住的夸凤姐为她兄弟费心,想到自己前头了。
其实此时贾母尚未松口说让外孙女跟而孙女住,操办起此事也不过就是预备着,籍此排解下郁思。
荣府的院落都是现成的,况且几月前给贾琏凤姐修葺丹桂苑时都大略修缮过,因此不十日就全弄好了,管家足送上来挨近的五六所院落请主子们挑拣。
贾迎春占着杜云安主意的便宜,贾母亲自指了平明楼给她住,当时口里说的是:“那楼有三层高,最顶上一层可赏景,下头两层都可住人,最宽敞不过,日后你湘云妹妹来了或者亲戚家的姐妹们来,都叫她们在你那里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