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和王夫人都信是因摔了那玉,才叫贾宝玉病了的,更深信那玉的灵性。他小孩儿一个不知轻重,因此贾母和王夫人看的极紧,不许有人招他犯痴病。
贾母此时要来杜云安给宝玉的心不由得也淡了,因她老人家心想,宝玉有那块玉傍身,自然日后有造化,既如此,且不必太迫他用功,如果因此伤了那玉,反倒得不偿失,悔之晚矣。从这时起,贾母原本还有一点儿叫贾宝玉上进的心思全收了,她自认定了宝玉日后有天定的大造化,在造化时机到来前逼他上进或许弄巧成拙违拗了天意呢?于是从此之后只一味娇惯溺爱他,还拦着贾政等人教训导正贾宝玉。
因此贾母便拍胸口笑道:“还是你太太想的周全,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云安丫头怎么想的,倒一厢情愿起来了。”
凤姐也要个台阶下来,因而叫杜云安:“云安过来,老太太问你如何想的呢?”
杜云安笑道:“其实先前我跟平儿说呢,说我是二奶奶这屋里吃白饭的那一个,月钱赏封儿从没少过我的,可我为二奶奶做了什么呢?就算先前在老太太这里,老太太看在二奶奶的面上,那也是尽疼惜了,满屋里找不出一个比我还闲的,我怪臊得慌的,求鸳鸯姐姐分派些活我做,谁知姐姐说‘老太太早就说了不教累着你’——宝二爷养在老太太这儿,也没有半点忙要我帮呐?若说为着读书用功,也实在不敢应承,我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宝二爷读的是正经书,我认识那圣贤文章,可那圣贤文章不认我呀!”
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凤姐指着云安的鼻子笑骂:“胡说!你胆子越来越大,都敢拿着圣贤书说笑了!”
云安抿嘴只笑:“它都不认得我了,必然不知道这遭的。”
她这番应对,叫王夫人也有些侧目,心道这丫头长得妖媚,倒难得是个知情识趣的。
“在老太太和二奶奶屋里都属‘闲人’,虽则老太太二奶奶宽厚仁爱不跟我计较,我却不能忒不知本分了。”杜云安忽然一福身,正色道:“二姑娘病了,那屋里又缺人,可不正是我的去处。”
“老太太、太太、二奶奶,我心里想去二姑娘屋里服侍,这一二年过去,想来日后我去时二姑娘的人也齐了,岂不两相都好!”
王熙凤听了,虽遂了她把杜云安从贾琏眼前支开的目的,可她心里又不愿把这个好人儿用在这里,把云安给了迎春,能有什么好处呢?
因此就说:“你的心极好,只是二姑娘那里已有司棋和绣桔两个大的,你去了怎么样呢?”
贾母心下一动,笑道:“你们主仆都很好,我知道你这猴儿闹鬼呢,心里愿意教云安丫头去二丫头那里,嘴上还卖乖,果然是亲嫂子,更疼她一些也应当,并不必瞒着。”
“既如此,云安丫头往你二姑娘那屋里,叫她知道是她嫂子疼她才肯把你给她。二丫头屋里已有了两个大的,也不妨事,不过给她们姊妹各人再添上一个罢了。总归原本她们屋里服侍的人就算不得多,添一个两个都不为过。凤哥儿给二丫头一个云安,那我就将鹦哥给四丫头,三丫头那里叫你们太太添一个给她。”
王夫人听了,想一想就道:“探丫头那里叫金钏儿去罢。”
贾母给了个屋里的二等丫头鹦哥,王夫人就不大好同样给个二等,以免显得不重视庶女,因此略思量一下,便将金钏舍了出去——还有她妹妹玉钏儿在眼前,叫金钏儿去探春屋里倒更能笼络住三丫头,赵姨娘弄鬼儿时,兴许金钏儿还能有些意外的用处。
贾母笑道:“三个姊妹都添了人,宝玉该闹意见了,不如我将晴雯给他罢。晴雯这孩子针线好,有些刚性能压服住人。袭人虽也好,可她那脾气太面了,口齿上也笨了些,难免管不住底下的人。”
若依王夫人的见识秉性,她只盼望儿子身边都是些笨嘴拙舌、粗粗笨笨的人才好!没成想拦了一个杜云安,却还有个晴雯等着。只是王夫人方才已经阻了一次,此时不能再次拂了贾母的意思,不然老太太就该吃心了。
“宝玉屋里正缺个好针线,晴雯这丫头给宝玉,是宝玉亏了老太太的好人儿了。”王夫人强笑道:“日后叫袭人照管宝玉的起居,晴雯在外掌管东西并管束那些小的,如此内外都齐全了。”
贾母叫晴雯:“我只说叫你去做个针线丫头,专管些活计,可你太太抬举你,竟叫你管人管事,你还不磕头谢你太太看重。”
晴雯忙跪下给王夫人磕头,又给贾母磕头。
王夫人这才头次细看晴雯,见是个水蛇腰娇娇弱弱的女孩子,脸长得比袭人好了不止一层,登时就更不喜欢,眼下也只好记在心里不理论,淡笑着受了她的头,口里笑说:“起来罢,日后好好做事。”
想一想,又说:“你是老太太的丫头,袭人也是,你们俩个在一处当差,免不了分出个主从来,才不至于意见相悖时吵嘴。”
晴雯是个机灵人,立刻便笑道:“袭人姐姐先服侍宝二爷,自然是袭人姐姐的主意为准,我再不敢拿大做主的。”
王夫人见她卖弄聪明,又添三分不喜。
鹦哥也上来给贾母磕头,杜云安无法,也过来给凤姐磕头。王夫人瞄见杜云安,心里头倒有些感慨,她只以为这也是个狐狸精,先前顺势不去宝玉屋里是因为贾琏,这会儿倒改观了,原来这杜云安当真不曾有兜揽爷们儿的心。
这一跪,就是辞别旧主。
等杜云安回去,丹桂苑上下人等反应不一,担心可惜的有,看热闹幸灾乐祸的有,心里念阿弥陀佛瘟神退散的亦有。只是最后一则仅有喜儿、乐儿和侬侬三个人,这三人自那日看到杜云安搬起箱子就砸人的情景后,就把杜云安当成女钟馗看待,恨不得迎面碰上了立时转身躲开的地步。
顺儿最吃惊担心,云安笑道:“我们一处跟着奶奶来的,难不成我去了二姑娘那里就不认门了,或者说这院子就不叫我进了?不用这样。你想想我先前在老太太那里时,我们哪一日不见面的。”
“我以为是你不愿进这院子了,上赶着要走,可是我慢待了你?”一个声音从正屋里传出,凤姐倚着门似笑非笑。
云安笑道:“奶奶说的哪里的话,老太太先开了口,若是我不出去,过几日传到别人耳朵里倒不提前因后果,只说‘老太太都亲自说了,奶奶却不肯呢’。其实谁在意我去哪儿,他们知道老太太一说,奶奶无有不应的就是了。”
凤姐想一想,倒是这个理儿。
这丫头如此机变识大体,偏生没顶大用,此时倒真叫凤姐不舍了,因道:“日后我有事,只管叫平儿请你,你不许推脱。”
云安笑了:“我是王家出来的,奶奶是王家的姑娘,更不用说日后我要回去的,亲疏远近难道我不知道?只是奶奶这样说,我一走奶奶怕是就想不起我了——我可是知道二爷将彩明小哥给奶奶使唤,我会的他都会,我不能的他也能,连日后奶奶要往外头传话的差事彩明都能做了。有这样能干的人在,奶奶还能想的起我来?”
说的凤姐也笑了,这个彩明是个能出入后宅的小童子,识字算数都很来的,还能直接到外院或者东府东院的爷们跟前,的确比丫头们的用处大得多的多。况且此人还是贾琏特地给凤姐使唤的,凤姐焉能不喜欢?原本起意支走杜云安,也有她得了彩明这个帮手的缘故。
事情落定,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金钏儿装病在家躺尸三四日才被她娘撵着去到三小姐探春屋里应名儿,鹦哥次日就由她母亲嫂子等将人和所有行礼送到四姑娘惜春那里,杜云安的东西最少,当晚在交好的小姐妹的帮忙下悄悄进了迎春的屋子。至于晴雯,她根本无需搬家,她人在磕完头后仍在原地服侍,其实是站在那里等宝玉下学。
待业师终于放他回来,贾宝玉才知道这事情,一时喟叹错过了云安,一时又欣喜来了晴雯。
不几日,袭人就病了一场,脸上蜡黄,声音嘶哑,宝玉不放心留她一个在屋里,便假称头疼命人去向业师告假,谁料小厮来告假时正巧贾政在这里问业师他的功课,贾政登时大怒,叫人叫宝玉。
把个宝玉也唬的脸色青黄,袭人强撑着起来要向贾母求救,晴雯摔帘子进来:“你可消停一会子罢,今日这出都是你闹得,还要怎么样?你这气色这声音叫老太太看见了,还能留你在这里?原本就是咱们这位爷怕上头知道你生病把你挪出去才瞒着,你现在出去,不止自己知错犯错,还又给他也添了一重罪过,万一叫老爷知道,怕不得更气他?”
说完了到底是自己上前头去禀告了老太太,请贾母救宝玉。
出了花厅,正遇到杜云安捧着迎春的药往她房里去,晴雯忙拉住她,小声道:“我听说二奶奶那里有些好药丸子分给了二姑娘,倘若有治风寒的二姑娘又多余的药丸,你给我两丸罢。”
她说着就往后头西梢间的方向努嘴:“我们那里病了一个,惹得宝玉放心不下连学都不上了,现在又叫老爷知道了逃学的事,必然有一场风波等着——我只盼她快快好了罢,省的日后再闹出来。”
杜云安诧异的看她,好一会才笑道:“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都替人求药了还不肯说句好听的,这就是做了好事也不得感谢的。”
晴雯气道:“我要她感谢作甚,我只要消消停停就行!没得替她提心吊胆——若事情叫老太太知道,我们那些人有一说一,都逃不过罚。”
历来这种事就是瞒上不瞒下的,这院里的其他丫头,都知道袭人生病的事,只不过物伤其类,都装聋作哑罢了。
“药丸子一会你来二姑娘屋里取罢,只是却不是二奶奶给姑娘的,而是当日舅太太给我的,怕是药材用的次些儿,但效果差不了多少。”杜云安道:“今日宝二爷料也无事,老爷很快就没工夫理会他逃学的事了——方才我碰到平儿,平儿说扬州和金陵都有信来,太太已请了老爷过去。”
稍后,晴雯取了药给袭人吃了,果然见宝玉一副虚惊一场的样子进来。宝玉先摸了摸袭人的额头,又问晴雯:“你袭人姐姐如何了?”
晴雯说:“吃了云安给的药,睡着发发汗就好了。”
宝玉喜道:“她素来体贴周全。”
晴雯却道:“我从前听说舅太太拿她当女孩儿疼,我还不信,今日我找她想要两丸子二姑娘多余的药来,谁知她说舅太太也给了她一些,我方才取药时看到,竟然有一匣子,各种的都有,只不过是用普通黑瓷瓶装着略不及二奶奶的贵重精致而已……”
两人正说话,就听彩霞进来道:“太太叫宝玉呢,你快来罢!”
宝玉因问:“什么事?”
彩霞说:“金陵薛姨太太要携带儿女上京来,太太喜欢的什么似的,要叫你去说说姨妈家的事情呢,日后见面好不失礼。”
宝玉听了,想起母亲曾说姨妈家有一个姐姐,乳名宝钗的,最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好人儿,忙跳起来整衣就走。
彩霞嘻嘻笑,也忙跟了出去。
谁知还没出上房的院门,就听到前厅里一声哭嚎,紧跟着人声就叫喊了起来:“快请太医,老太太晕了。”
唬的贾宝玉忙回身就跑,只见贾母双眼紧闭,脸上尤有泪痕,手里还捏着一页信。
一边连声呼唤“老祖宗!老祖宗!”贾宝玉一边小心取下那信放在几上,瞟了两眼忽然惊道:“林姑妈死了?!”
贾母不过疼急攻心致使一时晕厥,这时听到孙儿的呼唤就缓缓醒了过来,正听到宝玉这话,登时将他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王夫人赶着来告诉贾母她妹妹进京的事,脸上笑容未歇,方进了院门就听到一声:“我的儿啊,你怎么丢下为娘先去了!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夫人陡然想起争气又孝顺的长子,更兼着身后李纨放声大悲,王夫人喜色还残在脸上,眼里已滚下泪珠儿,这等喜悲突变,她一个有些春秋的人如何经受得起,登时双眼白翻就往下倒。
唬的满院子的人又乱喊:“快请太医,太太晕了!”
一地忙乱。
第29章 立院独立
得知贾敏一病而亡, 贾母悲伤无以复加,立命家人去往扬州助女婿林如海料理丧事。
众人百般劝解,贾母仍旧痛泪不止, 幸好紧接着又接到一封林如海的书信,信中说自贾敏亡故,女儿黛玉日日守灵啼哭至深夜不去,她年小体弱,林如海唯恐她耗损元气至不祥境地,只好叫她远离伤心地往别处休养, 都中岳母家是他思来想去最好托付之所, 万请岳母舅兄垂怜失恃幼女云云。
这倒叫贾母有了些寄托,强打起精神来叫邢王二位夫人及熙凤商议此事。
贾母因道:“她小孩子孝顺悲戚至此, 像极了我的敏儿,敏儿如今离我去了,最后一面都不得见, 叫我摧心肝的疼。只是我想我还有你们,倒可慰我的心, 叫我不至于随我那不孝女也死了……”
邢夫人等见她说这样的话,忙忙的都劝。
贾母又道:“顾念孝顺的儿孙们,我且得活着。可我既活着, 少不得替敏儿看好她唯一那点子骨血!日后在底下见了她也好言说……”
这话说的众人俱都哀戚,无不泪涕横腮。尤其王夫人,心里又想起贾珠来,贾珠也遗留下一子, 她从前不大亲近那孩子, 听了贾母的话一时百感交集, 暗暗有些愧悔。
她方想着就听贾母说:“看姑爷信上所写, 外孙女已然在来京途中,我想着,虽已经不能打发家里的船只去接她,但也该派人到通州运河口去接才是。”
邢夫人道:“正经是此理儿,叫琏儿带人往通州接外甥女,每日快马来报就是。”
这话端的说中了贾母的心,只是凤姐心里有些不舍的,但表妹来京,她又新近丧母可怜见的,家中确实除琏二之外无别人可托付此事。
但王夫人有些不虞,她昨儿接到妹妹的信,也打算叫贾琏带人去京外驿馆迎接薛家。
贾琏只一个,王夫人又不放心也不舍得令贾宝玉去接人,她心想,若果然叫贾琏去接了林家的外甥女来,那岂不是比的薛家的外甥外甥女矮人一头,更别提这薛家还有姨太太这个长辈在,益发的叫人看低了。
只是林黛玉是一个小孩儿进京,薛家却是一大家的来,叫王夫人也说不出舍她而就薛家的话,只好给凤姐使眼色。
熙凤看到她姑妈眼色,也想起来小姨母一家也不日就进京来,偏两边的行程在信里都不曾交代清楚,也算不出谁前谁后,府里办事的就一个琏二,难不成把他劈成两半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