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妹妹你别哭!我这就去甄家,拎出那死鬼甄瑳,甄家若果然敢打妹妹的主意,我管叫甄瑳挫骨扬灰!”
“呸!谁说是你妹妹!”薛姨妈忙握他的嘴。
薛宝钗毕竟才不过十二三岁,虽平日里聪慧大方,这会儿听到外头那些话也不由她不怕,颤着身子歪进她母亲的怀里。
薛太太心如刀割,再顾不得薛蟠的伤,劈膀子打他一下:“孽障,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
说着,立刻命人去暗暗打听这件事,甄家终究相中了谁家的女孩儿祸害?
薛太太带着女儿跪在菩萨前,磕头烧香,只求甄家挑中谁家都好,千万别是自己的宝儿。
“太太!”陪房周祥家的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附在她耳边道:“甄家要娶活人配阴亲的事情一出,城中有女儿的大户人人自危,就有那起子小人起了坏心祸水东引,说、说——”
她吞吞吐吐,眼神不自觉瞟向小姐。
薛姨妈伸手把女儿搂进怀里,怒道:“说什么?你倒是说呀!”
“说是大爷的画舫停在那里才阻碍了甄家救人的时机,因此赔个妹妹给甄瑳是应有之理!”周祥家的心一横,说道。
“放屁!”薛太太登时大怒,一掌甩到周翔家的脸上。
……
“金陵城不能呆了,甄家是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走,咱们去都中投你舅舅姨妈去!不就是见咱们薛家的靠山离得远吗,我只不信在京中当着你舅舅你姨妈的面儿,他们甄家还敢如此?”
薛蟠立刻命:“去准备马车,我们立刻动身。”
“哎呀!站住!”薛太太喝住管家,对薛蟠恨铁不成钢道:“咱们要走,也要先收拾预备妥当了!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得悄悄的离开才行!甄家就算日后知道了,毕竟没闹出来,彼此还能留一点子情面。”
薛蟠气道:“都如此了,还要什么情面。”
“妈说的对。”薛宝钗从后面出来,肿着眼睛道:“十月十五日是每年咱们盘账补货的日子,所有商铺买卖的车马都从各地赶来,那日离开,想来能混在里面不叫觉察。只是哥哥这之后必不能在闹了,得叫他们以为咱们家认命了才行……”
于是,金陵与扬州,有些个宿世渊源的“金钗”和“玉带”不约而同地前往京中,两条点儿渐渐越来越近,最终于都城城门前重合。
第27章 借题发挥
十月朔日的寒衣节刚过, 就到了贾琏夫妇搬家的日子。
这日一早,王熙凤仍往贾母处请安奉承,她院子里搬动布置的事情自有下人去忙。平儿几个各领了一群人分工照管各处, 就连杜云安也一早就从荣庆堂赶过来,因她识字, 便主管不常用的嫁妆之物的封箱登记,移到丹桂苑的库房中去。
丹桂苑里,平儿单管凤姐所居正屋的布置,所有家常之物都需问过她之后再摆放, 顺儿就负责其余房舍的打扫陈设,这两个都性情平和,通心合力起来倒有模有样。
但东院那里就不算太平, 喜儿该将本院之中所有不带走的东西装箱收入耳房, 乐儿要使人将这屋子里凤姐陪嫁的名贵家具一一用布幔盖好, 并叫她俩指派个人留下来看本处的房子,一是防下人偷盗, 二是要护理伺候这整套的老花梨木家具。叫她们做主从凤姐的下人里挑选留人, 这本是个威风的好差事,可这两人却老大不高兴, 只觉料理这搬出去的院子有什么出息,连顺儿都爬到两人头上了。喜儿摔摔打打, 一会骂这个, 一个训那个, 乐儿稳重些, 也吊着张脸子。
“嗳哟, 怎么这副模样?有这对着咱们摆丧门星吊死鬼脸子的功夫, 你倒是去找那些硬茬儿撒气去呀!”嫣儿倚着门冷嘲热讽。
侬侬柳眉微蹙, 抱着自己的包袱,意兴索然的道:“罢了,你与她们说什么,咱们快过去替二爷收拾是正经。”
“呸!小骚达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二爷的书房用得着你们?甭管前院后院,给二爷的地方当家做主的是咱们奶奶,你算那根葱!当自己真与二爷‘你侬我侬’呐,不过是件旧衣裳!“喜儿醋意大发,立刻舍了嫣儿顶侬侬。
乐儿也恨恨的看侬侬,最先挑事的嫣儿反缩了起来,看两女一起对付侬侬。
原来这些个美貌丫头因不识字而少了些文章见识,从前只为侬侬的名字叫起来亲昵而不喜,谁知前儿周瑞家那个嫁给古董商的姑娘进来请安,恰巧碰到侬侬,周瑞女儿因说:“侬侬……你这名字怪难为情的,我才知道有个‘情诗’里的出处,什么‘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侬侬被周瑞女儿当面挑破了贾琏当初给她取名的深意,又羞恼又慌张,这本是男女房中私情,并不能泄与外人言说。更何况贾琏为她取名时确是情真,可琏二爷本就是无定性的风流人,后头宠了新人就把侬侬往后搁了一步,一步退步步退——幸而贾琏虽不长情,却是个念旧的人,侬侬虽温柔和顺,却有几分心机,常用从前情分警引贾琏,这才站稳贾琏通房第一人的位子。
侬侬自己有千般委屈不能诉说,又被周瑞的女儿谑笑,怎能不恼。只是还没等她发作,得知“侬侬”二字深意的几个上进人已经妒火中烧,府里上下人等都怪腔怪调的叫她名字取笑。
几个人正打嘴仗拉酸话,全不顾一群下等仆妇互相使眼色躲出去的举动。谁知邢夫人扶着王善保家的手忽然走进来,喝道:“你主子一不在你们就作狂起来,吵闹的我家里不得安宁!”
王善保家的忙道:“太太犯不着与她们动怒,只等二奶奶来的,叫她处置罢。”
邢夫人冷笑道:“我正要问她呢,怎么满家里就她的丫头眼里没人?去!叫你们二奶奶来见我!”
原来这邢夫人心里正作病。其余种种还可恕,唯独凤姐一个寸功未立的新媳妇,花言巧语的讨了老太太青眼,放话叫她帮忙管家理事,这可真戳了邢夫人的肋巴骨儿——这邢夫人心想,‘你到那边就是管家奶奶,等日后回来这里是不是也要管家?是了,老太太虽偏心,老爷却是个孝子,你只哄着老太太帮腔,难保老爷不听’,又想‘你是我家的媳妇,本指望你奉承了老太太为我家谋些好处,谁成想你鸡爪子炒菜,是个尽往外扒的货!’
邢夫人本就有些轴,身边几个心腹又皆是戳哄着邢夫人生事之辈,巴不得往大里闹她们得意,指望这些人劝解邢夫人消气那是白日做梦。杜云安心想,少不得从后面库房里赶出来,笑道:“太太!您是最慈爱宽仁的,家下无有不知……”
云安方才就叫人抄小道儿去告诉王熙凤和平儿知道。她这儿说着些“太太请养生身体要紧”的套话儿,暂且拖住邢夫人,心里只望她们跑快些,别叫邢夫人使派的那两个婆子赶前头。那两个婆子摩拳擦掌的,显然要仗着邢夫人的势抖威风,要在人前诘问王熙凤,给她没脸。王熙凤是新媳妇,脸皮还薄呢,可禁不起婆母的质问斥责。
“好个伶俐丫头,你是聋的吗!她们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你不管,这会子见太太恼了就出来做好人,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在太太跟前说话!”邢夫人还未说话,王善保家的已跳着脚喝骂,唾沫星子四溅。
邢夫人只管浑身打量杜云安,少顷,抬脚进了屋子,显然是任两个陪房施为的意思。
另一个陪房费婆子见状,便冷笑说:“她怎么不配?她一个别家的奴才,都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称王称霸了,老太太偏还喜欢呢,连鸳鸯琥珀几个都和她好,可见天生狐媚性子,惯会蛊惑人的!”
“……”
“小娼.妇欠收拾……”
荣国府家大业大,底下的仆妇们仰仗各自主子的势,拉帮结派明争暗斗。只不过邢夫人上不得贾母青睐,中不受贾赦喜爱,下头琏二爷的孝顺也不过面子情儿,于是她的奴才们不免失势,耍不起威风,捞不着油水。诸如王善保家的、费婆子一流,早就积了无数怨气不满,寻机就要生事。
她二人最好察听闲言是非,知道了杜云安虽在贾家,其实仍是王家的人,不过一二年间在这里罢了。便早想拿她做筏子给二奶奶屋里的人下马威,于是这会儿越发吆三喝四起来,料想这丫头不是这里的人,就只能吃闷亏,舅太太家再如何煊赫亦是外人,还能管到她们头上不成?
杜云安还是头回经历这阵仗,此时方知什么叫刁奴恶仆。
王善保家的欺侮她不是贾家的奴才,可这何尝不是杜云安的优势,只见这小小巧巧的一个姐儿,面无表情的搬起院中一个装粗苯家伙的榆木箱子,“哐当”一声往俩婆子脚尖前一扔,只差两指保管砸在脚上。
箱子落到地上,扬起一阵灰土,里头玎珰乱响,足见有多沉。
杜云安看两个婆子,又面无表情扫了院中其余四人,侬侬喜儿四个丫头就见这女孩儿脸板的像块砖,口里却柔柔软软的说:“二位妈妈仔细些,现下这院里忙乱,若是被箱子柜子的砸到绊倒可就不好了。”
柜子?六人的眼睛不自觉看向院中立着的几个比人还高的落地柜子——那是丫头们屋里用的,又粗又笨,被这砸到了就不是断个脚趾能交代了,怕不得搭半条命进去?
喜儿四个喉咙发紧,下意识咽口水。而王善保家的这才回神,“唉哟”一声一屁股坐地上,费婆子也膝盖发软两腿哆嗦个不停。
常言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可到杜云安这里,就成了‘横的怕要人命的’。
杜云安心里也气,她今儿但凡退让一步,别人还不得有样学样欺负上来,若一味忍让,必会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这两个婆子忒可恶,什么‘狐媚子’‘娼.妇’‘粉头’‘下流东西’的话张嘴就来,单凭这嘴皮子功夫,十个杜云安也不合人家一人之敌,索性一力降十会,看她们还敢不敢了。
“好妈妈,我身微力薄,是最最胆小的一个人了!只是我虽胆小,却也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的道理。”
“妈妈也说,我不是这里的人,不过略住一年。倘若我不慎‘冒犯’你们老人家一点儿,有舅太太在,这里的太太们还会跟我计较不成?王妈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杜云安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盯着王善保家的眼睛问。
王善保家的只觉那黑黢黢的眼珠子里藏着只恶鬼,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云安姑娘,我们不敢了。”娘诶!这种力气想弄伤弄残个把人还不容易,只叫她们自己设想,就能惊出一身的冷汗。
这种人,必须一次叫她们怕了才会消停。
“什么不敢了?”院外,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进来,笑语盈盈的问。
“哟,王妈妈这是怎么了?”凤姐道。
王善保家的余光瞟见乖巧可人的杜云安,脖颈子一凉,对王熙凤赔笑道:“腿肚子抽筋了,多谢二奶奶关怀,不妨事……”
后头两个报信的丫头跟见了鬼似的对视一眼,这老货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平儿和顺儿两个却担忧的先打量一番云安,尤其顺儿,见云安头发丝儿都一点不乱才放下悬到喉咙的心。
“我来迟了!叫太太久等,该打!”王熙凤走进厅里笑说,正见邢夫人从后面出来,显然已经巡检过一遭儿了。
凤姐心内讨厌,面上却亲热又殷勤:“你们怎么伺候的!快快快,平儿上好茶来!”
“昨儿个才得的新茶,都说这进上的秋白露滋味最好,我年轻不懂这个,太太给品鉴品鉴?”
这凤姐跟连珠炮似的,又道:“如今改换时气,我给太太置了几件冬衣,只是针线不大好,太太别嫌弃罢……”
不一时平儿亲自捧着个小茶盘进来,那上头不仅有个官窑甜白瓷的盖碗,还有一个银色小巧的茶叶罐儿。熙凤亲自给邢夫人捧茶,又擎着那小罐子:“太太瞧瞧,就这么拳头大的一点儿,李家整个茶园子统共得了一百来罐子,我婶娘特地给我送来十罐儿,这滋味的确与春茶不同。”
邢夫人将才错过了最好的发火时机,这会儿有心砸了盖碗,又被眼前这银色茶罐儿看住了,“这不是锡制的罢?”况且王熙凤叫李夫人‘婶娘’,不是随王夫人的‘舅太太’,也令邢夫人心里略好了些。
“太太好眼光,可不是银的,还有一套玳瑁银支茶具——平儿快叫人把我准备孝敬太太的箱子抬进来。”
邢夫人原还疑心这话是哄自己的,可抬上来的那个红木大箱子叫她尽去了疑心。那箱子里果然有四件大毛衣裳,一整套银茶具并八个银茶罐儿,另外还有一对玉如意,几匹锦缎、玩器摆设若干。
显见真是王熙凤有孝心,事先预备孝敬她的。邢夫人有些愧悔,不该这样疑心媳妇,儿媳是好儿媳,只她姑母可恶罢了。
“好孩子……”
殷殷送走了邢夫人,王熙凤回来就道:“喜儿乐儿跪下。”
喜儿两人白着脸跪下,听王熙凤怒道:“不知轻重的糊涂东西!白生了一个脑子!若果然今日叫我没脸,看我不揭下你们的皮!”
见熙凤只是管教喝骂喜儿两个,侬侬嫣儿两人也忙跪下请罪:“原是我们的不是,求奶奶责罚。”
凤姐却只顾撇茶沫子,半晌才不冷不热的道:“你们是二爷的心尖子,□□就闹得太太要治我的罪,我哪儿敢责罚你们呢。罢了,总归你们是二爷的人,我只教他自己管罢!”
侬侬和嫣儿两个的脸都白了。
她两个说到底还是个丫头,顶了天儿的被看作是“半个姨娘”,可这封姨娘也得太太肯吃她们敬的茶才算,如今太太全不把她们当自己院里的人,别说封姨娘,就是像以往那样服侍二爷起居怕也不能了。
至晚间,贾琏回丹桂苑,见一色崭新开阔,心里也喜欢,尤其三间正房的家具竟是一水儿的紫檀木,比先前院子里的还好,叫贾琏也纳罕。
凤姐因笑道:“那边的是金陵我父母与族中置办下的,这些是婶娘给的。”
贾琏点头:“都说盐商豪富之极,看婶娘的手笔,果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