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一叹,情知这朝颜精魄必死无疑了,想来也是,这世上本就无甚么一步通天的道理。不过警幻并不觉灰心,这条能屏挡域外罡风的通道对她而言本已是个天大机遇了,有这条通道,太虚幻镜便只需做连通之用,警幻算一算,大约四十九日就能开启使用一回,等她寻来天地灵物补好裂痕,一日一用也不在话下……或许可用与幼鲲同源的水生精魄试一试,警幻正思此念时,却忽见那神雷熄灭,只余一豆粒大小,那朝颜精魄却又朝前而去,竟是完好无损,只少了那层桃瘴。
“不好!”警幻叫道,却又来不及,那豆大的神雷似乎追逐桃瘴,瞬间朝宝镜连同这处劈来。端的是比人念头还快,一瞬连罡风都未能吹散那停留在空处的虚影。
此时三炷香已燃尽,只余一点红色,警幻立时出手摁灭火星,宝镜映出的域外之景飞快淡去。心下略松,警幻还未将香灰中的手指拿开,只觉持镜的手臂瞬间痛麻入天灵,砰一声,太虚幻镜四分五裂。
警幻剧痛之中听到一声长鸣,似鲸声清悦,似凤啼空灵,美如九天仙乐。只是这声音传达的却不是什么好话:“死桃妖,敢用臭花瘴熏我的草儿!留下道回礼给你!”等你再犯,生劈桃树!
占据放春山半边天空的妖娆桃花一瞬间成灰,粗大的枝干被劈成两半,焦黑如炭,一阵风过,散做尘土,滋养这一大片先前寸草不生之地。不知到何年何月,历经雨露日月滋养,这放春山正如名号一般,花朵草木繁繁,山中新生出许多懵懂精怪,修炼玩耍,无忧无虑。这日又有一树木生灵,却是被精怪们照顾很好的一株雷击桃树,桃仙生而正气,可辟邪祛瘴,保放春山安乐——却是冥冥之中自有轮回天道。
……
“大爷!大爷?”
谢鲸一惊,却见他的长随秋刀正拿手在他眼前直晃。
谢鲸一摆手,秋刀笑嘻嘻的道:“可算回神了!小的险些以为大爷睁着眼睡着了。大爷又做梦了?”
“你怎么知道爷做梦了?”
秋刀一边帮他收拾床帐,一边撇嘴答道:“大爷这样发愣的时候,不都是做梦闹得吗!以前没这么频繁呐,听我爹说,大爷小时候最好做梦,有一次和老爷去泡温泉,老爷一时没注意,大爷就睡着沉底了,老爷险些吓掉了命,死命去找去捞,家丁跟下饺子似的往水里扑,结果大爷自己突然蹿了上来,我爹说蹿的老高了,差点把底下来接着您的老爷给砸过去!等好容易上来了,老爷晕了,你就直勾勾的发呆,我爹险些抹脖子谢罪……”
“去去去!”谢鲸回头瞪他。秋刀是秋伯的儿子,秋伯是谢鲸亲爹谢鹤的亲随,从小看他长大,秋家父子并非奴仆,而是类比别府家将的门人。秋伯卸了军职后帮谢鹤掌管些谢家外事,而秋刀本身亦有职位在身。
“少爷,你老看这盆草,是不是你的梦和草啊花儿的有关啊?”秋刀凑上来,笑嘿嘿的探听。
谢鲸从不跟别人说他的梦,其实谢家,上从谢鹤下到谢鲸那个刚五岁能淘下天来的蠢弟弟,就没一个不好奇谢鲸做的是啥梦的——谁叫这儿子这大哥鬼精鬼厉害的,只有他做梦后才有呆呆愣愣的一会子。
神使鬼差的,谢鲸这次没挥开秋刀,反而不大确定的说:“大概是条鱼心慕一株草?”
“鱼爱上草?”秋刀两条眉毛弯曲成毛毛虫,疑惑道:“是鱼草?这鱼饿了,想吃这种鱼草?是这意思吗少爷?”
“你才饿了!边去!”谢鲸冷哼一声,坐在矮榻上又去看那盆露草。
秋刀愤愤的从鼻子里喷出气儿来:“什么鱼啊草啊的,分明是相中养这草的人了呗,还不肯承认,还戏弄人!”
“你说什么?”谢鲸打断他的碎碎念,目光灼灼的看他。
秋刀咽了咽口水,想想还是忍不住劝道:“杜、杜姑娘是辰少爷的心上人呐,大爷您这样不好罢?我把这盆草搬走罢,咱以后不想了啊!辰少爷虽不是亲兄弟,可跟亲兄弟没差呀,大爷爱护兄弟这么多年,千万不能做那种夺人妻子的没品事!老爷知道了,不止老爷,太爷们、曾太爷们都得要打断您的腿!”
“等等!谁告诉你这露草是杜姑娘养的了?”谢鲸越听越不对,伸手给一烧栗:“还有你小子知道的不少啊!连辰弟心悦杜姑娘的事你都知道了?”
秋刀捂着脑袋,眼都放光了:“不是杜姑娘养的——哦,那是贾姑娘,还是林姑娘?不对,不是贾姑娘,我瞧着杜大爷和贾姑娘有点意思,人贾姑娘都不带正眼看你的。原来是林姑娘——林姑娘好哇!我听说林姑娘是扬州盐政林大人的千金……其实这三位姑娘个顶个的好,哪个都配得起大爷!我得告诉我爹告诉老爷知道,他俩个知道了,非得去妙峰山还愿去,谢碧霞元君娘娘给赐的好姻缘!唉哟,少爷你不知道,老爷说你和辰少爷,一样的孤星入命,他只恐日后只剩你老哥俩孤孤单单的相对,偏谢家人命长,许是辰少爷也陪你不到寿终,到时只剩下你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秋刀掏纸擤鼻子,眼泪汪汪的摇头晃脑:“自打六年前给你说亲起就频频横生事故,从此老爷每年四月初一都要去妙峰山抢头香!我爹跟着一起,两位老爷子挤在一群妇人姑娘群里,跟人抢喜神殿的头香,不知挨了多少白眼!连太太都嫌丢人,不跟他们一处,宁可自己带丫鬟们去争老娘娘正殿的头香……嘿,你别说,今年真叫太太争着了,是不是这个缘故啊?不行我得跟我爹说声儿,还愿的时候太太最好也去的……”他家太太正经挺彪悍,愣是仗着自己是女人,化劣势为优势,从一众孔武有力的丁汉手里,带着一群丫鬟抢到碧霞元君庙正殿的头香。烧香出来后人还好好的,哪像老爷和他爹呀,脚趾头都快被人踩掉了!
这比他家大爷还小两岁的小郎君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小,昂起的头越垂越低。
谢鲸横着眼看他:“说呀,怎的不说了!不是很能说吗?”
小秋刀赶忙团起手告饶,又狗腿的赶上来给他大爷端茶递水。
谢鲸对自家这叨叨叨起来就没完的长随也无奈,说来也赖他自己带坏了秋刀,秋刀从小就爱说话,偏偏跟他学会了在人前装冷漠严肃,这可把小伙计憋得,一只剩自家人了就要翻倍说话才好受。
“嗯,你说我……”谢鲸还有些不好意思:“林姑娘?”
“嗯……什么?”秋刀凑近了问。
不等再挨一烧栗,小秋刀就笑嘻嘻的赶忙点头:“若不是心悦人家姑娘,大爷什么时候会做这莳花弄草的雅事了?还不是因为看草思人呗!”还说什么鱼心慕草,鱼是谁,不久是大爷自己么,真不坦白。
睹物思人吗?谢鲸向着露草发怔,忽然脑子里那株仙草变成了林姑娘的模样,越想越像,渐渐合二为一,他的心又像当日讨要露草时那般“砰砰砰”跳个没完了。
从小到大,每每做了那个鲸鱼跃出水面看岸上小草的梦,醒来之后,谢鲸都会觉得胸腔里空空荡荡,好似他这个人在这世上浮萍一般不知方向,不知归处,找不到锚点停下。可自从去年住到兄弟们的庄子上,惊鸿一瞥……好像就踏实了?自从厚颜索要了这盆露草,做梦后醒来只有那种遨游灵海的舒畅和看到小草儿儿的心满意足……
“没错!”谢鲸突然站起身,认真盘算:“邸报上说甄应嘉及其叔伯兄弟需在九月前进京自辨,那林大人也应该同时抵京,今日都八月初二了……秋刀秋刀,快给老爷子传信,那日我陪他老人家去港口给林大人接风!”
“大爷!咱家跟林大人没交情呐!”秋刀苦着脸:“您还不如赖着杜大爷和辰少爷有谱些,两位爷是子微先生的弟子,就也是林大人的子侄小辈一样。”
谢鲸白他:“蠢!正因从前没交情我爹才能去,一是要在这种正经场面给两个兄弟撑一撑,也好叫外人知道他们有我定城侯府在背后,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黏上来,你瞧瞧年头给仲兄弟说的那门亲事。二么,借着两个臭小子的光儿,这不就拉上关系了,老头子才好套林大人近乎,我这当小侄的不就能常去拜会请教老大人了?”
“噫——!”秋刀抖抖肩膀,撇嘴:“方才还不承认呢,这会子就想法子讨好老丈人了!”
“唉哟!”秋刀脑门又挨一记。
谢鲸拧眉正色道:“事情没落准之前,不许胡说,仔细人姑娘的名誉!”
秋刀也收了怪样儿,正经道:“爷见我哪次跟外人胡说过什么了,这不是对着您吗!最多就是跟我爹、跟老爷说一声儿,两位老爷子的嘴紧着呢,况且都是大爷准许我说的话,我才敢告诉他们。”
谢鲸给他揉下脑门,算是补偿的问一句:“那你怎么看出仲兄弟、辰弟的心思的?”
得,这果然是好贴心的补偿,小秋刀果然眉飞色舞,叭叭叭的说起来:“我能看会听呗,你们又不避我,我与那边庄上的人也好,与两位少爷的随从就更好了……辰少爷这个大抵已过了明路了,杜家的鲁老伯一口一个辰哥儿,杜姑娘教他们做的那些好吃的大半都进了辰少爷的嘴,辰少爷对那甜津津的点心也来一个吃一个——从前的时候,辰少爷都是散给我们吃的……杜大爷么,怎么说呢,和贾姑娘都是擅棋爱棋的人,庄上他们对弈的时候正经大大方方的,我起先真没察觉,还觉得他们杀起棋来真带劲真好看——直到有一回我瞟见你们对练时候姑娘们在绣楼上看,贾姑娘看杜大爷的眼神儿。杜大爷那日多使力气呀,和辰少爷一样的,还不是因为后头楼上有心上人吗?杜大爷还时常去侍弄那一大片迎春花,不假他人之手的,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谢鲸想起那日对练时那俩师兄弟给自己一顿好打,原来是这么回事。当日只怕林姑娘都看在眼里了……谢鲸暗自记在心里,非得找机会好好在林姑娘面前练一回才行,叫姑娘知道他谢鲸并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日后,林如海府上就常接待一位来请安请教的“小侄”,这侄子请教完还经常主动提出要耍刀弄棒给林老爷看,好聊以解乏。林老爷一介文人,只得努力欣赏——后来谢鲸耍的虎虎生风,一旁林如海慢悠悠打太极,蔚为一景。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此时正行在大运河之上的林如海,忽然身上一冷,楼船迎来一朵大浪,颠簸一下,似乎水中有大鱼经过。
大管家林寿赶忙给老爷披上披风,劝道:“水上风大,老爷回舱罢。”
林如海遥望远方,黑色的不知是夜幕还是城阙,因问:“快到海津了罢?”
林寿忙笑道:“明日辰时差不多就能到,在津门修整大半日,后日一早便可抵京。”
林如海清矍的脸上就浮现出淡淡的笑来:“几年了不见,我的玉儿得长成大姑娘了,不知像不像我?”
林寿笑道:“老爷这话可不真!咱们家大姑娘孝顺,自打跟杜姑娘学会了那种画人的笔法,月月都自己对着镜子画了小像给您寄回来,如何不知道像不像您!老奴都知大姑娘的眼睛鼻子和老爷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您就是想显摆了!”
林如海哈哈大笑。
二楼有些晕船的陈子微摁着太阳穴探出窗户,怒视扰人清梦的东翁。
林如海:“……”
————
天光已亮,荣国府上院,贾母问鸳鸯:“你二奶奶身子如何了?”
鸳鸯笑道:“琏二奶奶给老太太添了那么个白胖白胖的大重孙女儿,补得东西都给了姐儿,可怜琏二奶奶自己就剩了个空壳儿,这会子且还下不来床呢。我悄悄问过平儿,太医也只说体虚需得好生补一补,倒无别的病症,平儿说她奶奶躺在床上好人一般,每每扶她下地走两步就头晕目眩,我琢磨着正还是亏着了气血的缘故。”
对这个大胖重孙女儿,贾母十分喜欢,因她当真是头一个老太太见着生下来不是弱歪歪的孩子,反而健康有力气的很。上月初十洗三,凤姐动弹不得,邢夫人没生养过孩子,这大姐儿竟是贾母亲自抱着办的洗三礼,这可是出去宝玉外的头一份!
鸳鸯于是只捡好听的说出来,并不肯戳破凤姐已好的事。
贾母对熙凤母女是真有几分疼爱,听了这话也不说了,只长叹一口气。
琥珀笑道:“老太太是烦闷了吗?不如一会子请薛姨太太和姑娘们一起来说话解闷,或者顽几句马吊?”
鸳鸯撵她:“只想着玩!宝二爷这些日子正经用功,要顽也不该此时顽,省的扰了他读书的心。”
贾母便问:“宝玉果然用功了?”
鸳鸯笑回:“可不是!袭人说二爷点灯熬油直到半晚上呢,她也不敢催他,又恐他不够睡或走了困,每每陪着熬。昨儿我看晴雯手上好几个针眼,原来这丫头每晚守着茶炉子等到深夜,宝玉不吃茶了才压火收拾,只那时别人都睡去了,她却走了困,白日做活的时候就被针戳到了手指头。”
贾母老怀欣慰,知道和宝玉说激励他用功的话听进去了,越发高兴起来,便命赏晴雯和袭人,又叫鸳鸯给晴雯带话:“就说我说的,叫她不必楞熬着,白日里宝玉上学去了她就补会子觉又如何!谁还挑她这理不成?这孩子也忒实心,她针线再好,宝玉屋里也不能将所有的活都给她做,没得累坏了她这个实诚的好孩子!”
正说着话儿,有人来禀报:“赖管家说林姑老爷的船天不亮已到海津,只是有皇命公务在身,需得明日一早到京。”
贾母吃一惊:“比上次报信说的早了小半天儿?”
外面人隔着窗子又回禀,丫头复述递进来:“说是难得的顺风顺水,一程通都顺利的出奇。”
贾母心下喜欢,只是不免又想起方才的烦忧来:“林姑老爷即将进京,咱们家里却没个正经的管家人,我本算着你二奶奶能赶得及,谁知到底伤了身体不中用。这会子三个姑娘管家理事,偏还有亲戚家的,虽薛姑娘很有能为,但终归叫人听着不像。”府里如今住着四个亲戚家小姐,杜丫头和云丫头不提,可林丫头却是正经的自己人,她都未管家,倒叫薛家的姑娘管上了——旁人知道了,还以为自家有意要给宝玉订下薛姑娘呢。
“偏二丫头又被她那个不着调的太太给窝病了!”贾母想起来邢夫人做的事就狠狠一拄拐棍:“我还没死呢!大老爷也还活着呢,什么时候轮到她过问二丫头的亲事了?还摆弄个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人!连平儿丫头都知道不叫那种帖子递进来,她还不如个奴才明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