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知道,赶着就来了。”云安看迎春:“你打算认命了?”
迎春搂着云安,哭道:“我不认命!好姐姐,我那几卷真迹求你帮我卖了,我凑五万银子把自己赎买出去,从此之后立誓不嫁……”
话未说完,就被云安捂住嘴,云安因问司棋:“大太太跟你们姑娘说什么了?”什么赎不赎!
迎春心如火烧,这几年所有幸福都化为灰烬,亲父就像杀人的铡刀一样,将她的未来一刀铡断。
司棋忍着火气,将邢夫人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原来除了云安知道的“五万两聘银”的事情外,这夫妻俩还打算把女儿当做长长久久的银库,邢夫人是这样说的:“老爷说了,能拿出五万聘银的,必然家资饶富!人家愿意捧着这些来求娶,一则是表明了他的实心实意,既有这样心意,那把你托付给人家我们也好放心了;二则么,你毕竟是庶出的女孩儿,聘银是过了些,但他既肯来,多半是有求于府上的,老爷也愿意照拂些,日后一家子骨肉常往来的,老爷和我亦是有个孝顺的女婿依靠……”
这丫头咬牙切齿,五万银子,公主娘娘的聘银也不过这些了罢,肯拿出这么些钱的人,那种体面的人家绝不会肯结这种亲事,剩下的无非是些商贾之类盼望攀上国公府的人家——能有几分真心呢!况且姑娘嫁过去,这五万银子便是一辈子顶在头上的污帽子,连在下人面前都难抬起头来!
司棋心想:为今之计,姑娘想的那个人真就是唯一一颗救命稻草了!
云安听了,才明白迎春说的不带累人是什么意思,便对丫头们道:“你们准备沐盆巾帕来,我与你们姑娘说话。”
等无人了,云安才向迎春耳边道:“今天请的小戏好不好看?你知道我素来不大爱听这些,你的生辰贺礼我又已先送了,必然猜到这小戏是有人借我的名意送来的罢?好妹妹,别怕!我哥哥早请了陈先生张罗,初六日正是拜访的好日子!”
迎春登时又涩又慌,把那一点甜意都压了下去:“可是!不行……”
猜也猜得到她要说什么,云安知道贾赦把她当货物卖掉、还要一辈子吸血的行径才是迎春心里过不去的两道坎儿,于是赶忙抢道:“你先听我说,这事并不难,不说那几件真迹宝贝,只说这几年咱们姊妹悄悄攒下的私房,凑一凑也足够五万了。当日结金兰对天地发誓休戚相关,如何遇事又不算了?你若只想着这个,才真真辜负了我们。既然五万我们自己就可解,这便无谓了。”
“我今日才知哥哥怀里一直藏着一方绣有迎春花的旧帕,说当日有个好心的姑娘包了钱,在他心里烙了个影儿,后来得天之幸颇多善缘。他之心意如磐石不改……”云安说到此笑道:“他想说的话叫他日后自己说去,我说多了许是两个都该恼我了。”
“至于后面的事情,自然有他们男人担当。”云安又道:“若事事都要自己担着,要他们作什么!”
此时,陈子微也正对杜仲道:“先把亲事作准了再说旁的。要收拾也得等如了你的心愿再说,万种不是没有人家女孩儿的不是,打老鼠不能伤了玉瓶。放心,有师父在,还怕那老不修!”
杜仲道:“弟子也正是此意。这是五万银票,请师父帮我做主。”
陈子微听了这话,不知想起什么来,忽然哈哈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孩子,包在你师父身上!”
杜仲因问:“林伯父可在府里?”这五万银子不是小数目,世家贵胄虽能拿得出来,但不会愿意同贾赦结亲,如今最要担心的却是豪商富户,比如江南的盐商们,这些人不知多愿意拿五万银子拉一条京中的线儿,别说贾赦嫁的还是正经侯门公府的小姐,他们乐得娶回来搁在后院呢。据杜仲所知,好些盐商都会花大笔银子娶个落魄世家的女孩儿提身份,那些女子被当成石像泥塑供在内宅当门面,盐商们自顾自花天酒地,肯尊重嫡妻的十中无一。
陈子微点头道:“你有长进了,处事更周全了些。”
林如海和陈子微皆因盐政功绩卓著而得晋赏,林如海因是直接主持盐事的官员,因此对盐商们的震慑更大些。
这位正二品礼部尚书此时亦已知道了这件事,却是因黛玉的缘故。黛玉方回到别院就听雪鹤回明了事情,和云安一样,这小姑娘也命备车,立刻就要到荣府去。
林如海听到信儿,不忧反喜:玉儿当真得了两位遇事肯同进退的好姐妹。
林如海老怀欣慰,在这些老狐狸眼中,贾赦这混不吝闹出这点子的荒唐事根本算不上甚么大事,正好籍此看看孩子们的心性。
只是这厢愿意老老实实拿出五万银子,只求婚事顺利,另一边些个小人却并不肯,比如孙绍祖,就搂着个窑姐儿冷笑:“五万两?打个赤金的整人都够了,作他老娘的春秋美梦!我不仅不拿,还要人财俱得!逼着那死贪财的老儿主动嫁女儿给我……等老子日后袭了官,那老儿想骑在我头上做老丈人?行啊,先拿白花花五万银子来疼疼亲女婿……”
第68章 黄雀在后
迟则生变、夜长梦多的道理不仅正人懂, 小人更明白。
杜仲就发现那个大同府来京候等袭世官的孙绍祖,屡次求亲被拒后不仅没偃旗息鼓,还动了歪脑筋。
按本朝太祖所实行的军民分籍的制度, 孙绍祖该袭祖上指挥使的官位, 虽袭来的世官只有禄田没有实权,还需再递名帖至兵部候缺,可指挥使这一官位却是正三品, 品级上天然压了杜仲一头。
而杜仲、宋辰两个祖上并非军户, 二人是承召募兵丁制度投身行伍的,一步步升到四品指挥佥事,品阶虽不高, 却实打实手握实权,行伍同僚中的根基亦是一点点沓实起来的。对上孙绍祖,杜仲并不虚。
杜仲一面监看其人行事,一面请托兵部任职的友人打听孙绍祖袭官事务。
这世官也并非父死子继那样简单, 袭官子弟需要参加兵部武选司举办的比试,按本朝兵律:“军功袭职子弟年二十者比试,初试不中,袭职署事, 食半俸。二年再试,中者食全俸, 仍不中者充军。(注)”孙绍祖已年近而立,虽生的健壮魁梧, 亦习过弓马,但比试这种事情却要看司部安排的比试对象和项目, 可操控的空间很大。何况上皇在位时还可贿赂得中, 当今却不许军职泛冗, 因此就算打点过也需有些真本事,孙绍祖耽于都中大半年,所为的就是这件事。求娶迎春,亦是看重荣国府在军中的人脉根基。
也是这孙绍祖时运不济,若是提早一年只需使些银子就可得中了,偏落到务实求实的当今手中,白白花费了上千银子,只求到一位员外郎给出的应承,承诺安排他入今年一次‘优容’比试中。所有优试,是将比试对象和比试项目都特地安排的相对简易——这种钻空子的行径,只要不忒过分,便是当今也不会理论,毕竟皇帝也有需优待的对象。
最近一次优试,就在本月,有三十个名额,其中有前岁平叛而亡的军官之子弟十数人,另有出身潜邸的亲卫族戚数名,这些人多有来历,连当今都有垂询过此次比试。是以袭职之人皆想要挤进其中,不提优试,只奔着同试者的关系网就叫人趋之若鹜。孙绍祖使了银子,武选司的员外郎便在一干候试的人中勾选了孙绍祖的名字。
杜仲听闻此事,并未轻举妄动阻人前程,只是静待其后招儿,谋定再行事。——事关女子名誉,不由他不慎之又慎。
……
三日后。
“你就这样看赦老儿入了人家的套?”陈子微大笑着问。
杜仲点点头,贾赦自己色令智昏又仗势贪财,被仙人跳并古玩假局套中,欠下一大笔亏空,实在是自作自受。杜仲本也想阻止他入陷阱,可当这郎君看破孙绍祖同这伙骗子的目的,他就袖手旁观了。孙绍祖的算计不可谓不毒,但对杜仲而言却是东风之举、一臂之力。
“那假员外、假小姐一家是窝行骗已久的老手,专坑骗如贾大老爷这种人。比如贾大老爷这种爱金石古玩的,就先以骨董引出人来,然后美□□其入瓮,捉住把柄后,就演父母捉奸、骨董遗损的把戏,以奸占良家之女、依势凌弱之罪迫其破财。待贾老爷拿回把柄,欲算后账之时,这一户颇为富有的员外之家早已逃无踪影。”这伙骗子十分有行道,对贾赦是这种,对那好赌的、好射猎的、好杯中之物等等的老少纨绔又是别个方法。
“人已扣住了?”
杜仲笑道:“一个不少。这伙人奸诈,虽与孙绍祖合谋,却打的是一骗二的主意,一旦银钱到手,立刻断尾奔逃。”孙绍祖握在手里的所谓的那员外亲子,不过是拐买来调养数年的别家儿孙,这样的小孩儿杜仲就从骗子的老窝找出七八个,皆是当做一个随时能舍弃的后手准备下的。
正同陈子微下棋的林如海捋须一笑:“小子果然如你师父所说,长进了!”
陈子微倒对贾赦被捉住的把柄稀奇,谁不知道赦大老爷最是个混不吝不讲究的人,因贪花好色、仗势欺人而闹出腌臜事情不是头一件了,况且四万八千两不是小数目,怎么逼得他拿出的银钱?
“乃是将爵印信。骗子以右军先生《二谢帖》相诱,并向贾大老爷展显许多金石玩意,哄骗来官印赏鉴。那笔大额钱财则是在贾大老爷写下借据之前,就已用官印并贾大老爷最得意的一柄古扇做抵押在钱庄赊了来,所谓借据,不过是稳住贾大老爷的说辞。”杜仲又笑道:“那骗子一说将女儿嫁给贾大老爷为妾,二只取了一张五千银子的借据在手,三则毕恭毕敬的请贾大老爷回家预备接人,告诉贾大老爷他家的女孩儿将在都中家中相待,那出家宅正是这家借赏印信之处……贾大老爷使人去寻时却发现那宅院亦是租赁的,给贾老爷留下的只有钱庄票据。”
贾赦被人父母捉奸时实在狼狈,又事出突然,慌里慌张的写下借据只求脱身后再计较,却不知人家是银钱到手万事俱备只差溜逃前才弄得这手。若不然何必骗他到城外偏远的小庄子上私会?不过是算准了时机,等贾赦回府见到钱庄来人时,再回找早就来不及了。
蠢到陷进这种圈套,饶是林如海也不能替大舅兄说上一句,况且贾赦对黛玉并无一星半点儿的情分,林家每年给大房丰厚的节礼都喂了白眼狼,如何指望林如海现在伸出援手?
实际上,贾赦此刻正被逼到了绝境。那伙人用他的官印、古扇赊骗的钱庄并不是贾赦能仗势抵赖的,是官家背景的银号。再者说,以官印抵押,可是不敬之罪,贾赦不仅要还银,还需得尽快将官印赎回来,不然御史上一本折子,就是不小的罪过。
可怜这荒唐蛮横了大半辈子的老纨绔,一面急命贾琏筹措银钱,一面还要摆出笑脸与钱庄掌柜虚与委蛇:“原是一时不凑手,还望暂等一日。”
那钱庄二等掌柜忙笑着拱手:“赦公不必着急。我亦知晓今日乃城隍庙庙市本年首开之日,当为天下所有珍奇古物所出所聚之处,周鼎、秦剑尚不稀奇,连前朝宫府秘藏都应有尽有。不瞒赦公,我们银号也得了庙市的利,贵客盈门呐……”
将近五万两的银钱虽然多,但也不至于让他这二掌柜紧着亲自登门,实在是从来没有过拿官印抵押的客人,只是这贾大老爷使来赊款的下人着实着急,言说他们老爷正和人在庙市上争一件极珍贵的骨董,十万火急,因数目巨大才暂且用这印信押一押,等老爷回府空下来立刻来赎换回去。今儿的这类事情不少,钱庄不愿白白得罪人,便放了银子,但这官印放在银号它烧手啊。钱庄不欲多生事端,忙遣了掌柜来,务必尽快将这烫手山芋送回去。
贾赦笑的比哭的还难看,怒火烧心却只能强压下来,他还得谢谢那起子骗子给他寻了个好由头——贾赦心内只想着拿住了骗子,必须抽筋扒皮!
赦大老爷这里如坐针毡还不算什么,他亲儿子贾琏摊上了这样的亲爹才觉苦命呢。好几万现钱,他上哪里找去?
贾琏白忙了半日,通不过凑了几千银子,实在无法,使人悄悄凑到贾赦耳边说了,气的贾赦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来:“老爷不管他是借是当,是偷是抢,总之明日午时前弄不齐备,我只拿他发问!”
前脚几乎要逼死儿子,后脚却还要置酒席款待银号掌柜。
贾琏失魂落魄,心里琢磨再三,只得要求贾母帮助,却被凤姐唤人拦住了脚。回到家中,凤姐见他口唇都干起了皮,知道这是急的都顾不上喝口水的缘故,不免心疼同时又添五分愤懑,因气道:“老爷不知哪里落下这样大的亏空,只逼你有什么用!我不信你这样老实,真就要挺身堵这窟窿!你要堵自己去堵,别拉着我们娘儿们,你这会子充孝子贤孙,把所有的都赔进去了,等事后看老爷可念你的孝吗!”
熙凤气的直抹眼泪,贾琏也心软了,赶忙上来解劝。这两口子心知肚明,贾赦把事情全推给贾琏去办,其实一半打的是贾琏凤姐这几年经营有道攒下的梯己,一半儿却是让贾琏去求贾母的私房。不然贾赦自己的私库中也至少能凑万把银子罢?大老爷这样做,不过是借由头炸一遍儿子老娘的油水。
贾赦确实这么打算的,他将自己手底下所有能用的人撒出去,又拿帖子请了五城兵马司做官的世交之孙相助,料定日落之前必能拿下那起子胆大包天的骗子,这一来岂不白白得来好大一笔进项填入他私库中。
一语道破大老爷的算盘还不够,凤姐一头撞进贾琏怀里,又哭又骂:“老爷的心思,是先要榨干了儿子,又再卖出女儿!还有个琮兄弟,老爷太太任他蓬头鬼似的活着也不管,连这边的环哥儿都有书读,琮兄弟却连家塾都没摸进去……这立意要绝子孙生路了!我嫁给你,侍奉太婆婆、婆婆两重长辈、管家理事、生养孩儿,忙的再狠再累也从不敢叫苦偷懒,可如今却变着法儿要占儿媳的嫁妆私房,不仅要逼死我,更是站在我娘家头上打嘴巴子!好二爷,你快离了我罢,我做不起你家的媳妇了!”
话愈说愈狠,唬的贾琏忙捂她的嘴,外间立着的平儿、顺儿几个凤姐的心腹皆面色难堪,顺儿一扭身就掀帘子,平儿忙拉住:“干什么去?”
顺儿抹眼泪道:“还能作甚么,我去后面库房前守着!谁要想抄奶奶的箱子,先打死了我!”说罢,一摔帘子出去了。
平儿拉不住她,追出门却见凤姐给贾琏花了三百两银子买的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名唤碧合的在廊下探头探脑,不由的恼了,因喝道:“你在哪里作甚!”
碧合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封姨娘的,也不将平儿放在眼里,笑嘻嘻的探问:“我听着闹哄哄的,这才来看一看。”说着就努嘴儿:“里面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