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件早已有了打算,这姑嫂两个真想不到最难的居然是最后一桩。要添人,尤其还添的是丫头婆子,在这地界并不好弄。并非没有鬻儿卖女的事,但本地的牙行里却不像别地那样便利。那牙行的管事说是至少得等几个月,每年春荒的时候南边商队来人才会有大宗的女人。云安本来就不惯那些人不如马贵的事情,听说这样就提议说不若雇人罢。
迎春从小长到大,便是不得看重,也都是众多丫头奶妈子围着的,荣国府的家生女儿是挤破了头的想进府当差,何曾遇到过买无可买的情境。她想起件事情来,踌躇一下方道:“前儿黑山村荣府的庄头来拜见,倒说过北疆人口不丰的事情来,听他言语,说咱们人手不够使的时候只管告诉给他知道,他那里倒好些家生子儿。”
说着,迎春又道:“我不知他那些人的脾性,况且叫人家的女孩儿进来,就得把一家子都要过来,总不好叫人家骨肉分离。咱们家里本来人口简单,这一来,反又添许多未可知的烦难,因而我当时便推拒了。这会子想,倒不若先看看那些人再定夺呢。”
“嫂子虑的极是,添进来他们的人,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情呢,不犯为这个后悔。”云安说:“人手一时不足,便把不用的院子屋子都锁起来就是,只开着正院,只咱们几个,这些人尽够了。另外再雇几个本地的人来,也好知道这里事情。”宁可明年雪化了从都中调人过来,也不要荣国府庄上的人,天知道那些都是什么脾性。
——去年陈子微出钱买到的那两个从贾赦手里流出来的庄子,大的作聘给了迎春,小的给云安陪送了,只这两个庄上的人就叫杜仲兄妹开了眼界:赚骗无节、结党营私、窃弄威福,一庄上的人富的极富,穷的极穷,一小撮人在这里比史老太君在荣府还威风呢,俨然都成了那庄头的私地了。这庄上荣府的家生子杜家兄妹一个没留,打发人支会了这边荣府的总庄头乌进忠,叫他把人都接走了。去了荣府的家生子,新招了些附近庄户佃农,稍稍整治排布一番,只下半年两个庄子的出息就近万两,比起云安听说的宁国府八、九个庄子统共折银五千两,可差了多少呢。不能不叫人咋舌。
姑嫂两个议定了,云安还打发人去请教过鹤野城的老太太和大堂嫂等人,经她们请了个稳妥的官牙人操办,送来的人果然合用。
料理好了这桩事情,也到了十月末,辽东的天气越发冷起来,宋辰杜仲两个的公事也忙碌起来,其实并非戍卫屯田事务,而是后卫辖护的各地方爆发了好几次狼灾,。连一个大县都遭了难,狼群所到之处,多是妇孺遭殃。那些畜生必定是吃过人的,专盯着孩童幼子下嘴,一人高的土墙压根挡不住,有许多平民百姓都家破人亡,好不凄惨。
从前也有过很多次类似的事,但狼群一般不敢招惹军屯之地,是以往年卫所长官并不大理会这些事情。事实上,辽东一地的百姓都知卫所屯地区域与民田相独立,分属实土卫所,卫所不管民事,狼灾不犯军屯时,并不在兵将的职责之内。可今年情景不同,宋辰升任后卫指挥使,又有参将职衔,杜仲也有领兵实权,这两个人从开平卫及京卫带来上任的亲兵却多为募兵,募兵不世袭还属民户,没有屯田任务,跟随他们前来的家小都分散在各城镇中。两个人的亲兵加起来足能填充一个千户所,随来的家人可不是小数目,这些人听说了狼灾祸患,哪能不挂念家人。
宋辰和杜仲两人也有打狼卫民之意,便传出狼害伤了士兵做借口,带领下辖的五个千户所轮流剿灭狼害,也是借机练兵的意思。
只小半个月里,被送到家中的狼皮就有几十张之多,都是师兄弟两个亲手猎杀的。云安迎春两个商量一番,便令铺子立起收狼皮的旗子,价格比平常还高出一成来。
这两人既是做善事,却也丝毫不赔。迎春的一个陪房,原是贾赦北院里一个不得意的媳妇子,却有家传的绡鞣皮子的好手艺,再加上北疆本地人好些都会硝皮,这陪房合了本地的土方法,弄出来个更好的法子来,制出来的狼皮光滑柔软,比那些贵重可做裘衣的皮毛也不差很多。
迎春还拿出了一张从贾赦外书房里寻出的海上方,请家里供奉的大夫看过后煮和出一种药汤子,在晾晒狼皮前先浸泡五日,据说能有些祛风的药用——贾赦当初卖女还不给置添嫁妆,在他丢爵关禁之后,邢夫人为讨好凤姐和迎春,趁他不能出宅院开了他的外书房,将其中所有尽给挑拣。迎春别个没要,只将那堆了好几个屋子的书都拉走了,充作大房给办的嫁妆,邢夫人当时喜得无可不可,念着佛将那些落灰的东西都给了迎春,转脸就将贾赦摆在正书房的金石古玩、珍本字画全搬进了自己私房中。也可算是两两欢喜。
只是若邢夫人知道迎春待嫁的几月从那些故纸堆里理出好些个有用的东西来,不知作何感想呢?
第76章 女大不中留
“姑娘, 大姑娘、二姑娘打发来请安人到了。”雪鹤笑道。
黛玉听了,忙命:“快请进来。”
进来四个女人,打头的却是个熟人, 原来是花婆子, 当日金兰三姊妹同居平明楼时,这花婆子一个亲戚家的小姐从外买来的人,可说是‘外人的外人’, 却因能干生生压服住了那院里贾家的家生子儿,连金凤蕊的生意她都能当半个家。今年云安、迎春远去辽东, 她是云安的陪房妈妈,又是她身边头一等得用的人,因此比主子动身还早呢, 夏里就先往辽东置管铺子庄子去了。
“花妈妈!”
“有阵子没见了, 姑娘可好?”
黛玉笑道:“很好, 只是挂念姐姐们。”说着又问:“我的信才寄过去,可巧你们就来了。原不是说北地多雪,路不好走,我还想着必得来年开春了才好再得信呢?”
四个女人就笑起来,花婆子道:“我们原也这么想呢, 到了那边才知道不是。正恰恰相反,这天寒地冻大雪掩城才真真是最忙碌、来往最频繁的时节。”
此时丫头们捧来热茶, 雪鹭亲自捧给花婆子, 花婆子忙起身来接, 雪鹭按她坐在脚踏上, 将冒着热气的香茶放到她手里,方笑道:“妈妈可别哄我们!那么大的雪怎好走车呢?我也是跟着我们姑娘到了这京城,才见识了什么是‘鹅毛大雪’, 听说北边的雪更厉害,有时候竟都有四五尺深,这样的雪地,把车都埋住了罢?”
提起大雪,黛玉就想起当日她们姊妹同住时,每每下雪,大姐姐就带着她们和丫头们做出许多雪兔子雪人来,有那种大的,在压实的雪玩意上洒几次冰水,能冻得格外结实,抬到背阴的地方,能一整个冬天都不化。
正有些感伤,就听花婆子笑道:“姐儿和我们初初一样,都想当然啦。其实不是。这北地不比都中,路夯的实在,在辽东,就是官道,那路也是坎坷松软,骑马很好,可大车就很不好走了。非得等到冬日,这路冻实了,骡车才走起来。就是雪厚也不碍事,来往的车多都给压实了,还更好走呢!反而怕天忽然暖和,路上的雪啊土啊化了,那可就跟泥泞误事了。”
黛玉想一想,点头笑道:“可知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妈妈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为何一到冬日京中就辽货云集了,从前我还以为是冬日好存放鲜货的缘故呢。”
“姑娘说的也不差,也有这鲜货的缘故,不仅如此,赶着年节货卖也正是好时节。”花婆子笑说:“大舅奶奶和我们奶奶才知道的时候也说了和姑娘一样的话,然后就赶着打发我们进京给姑娘送礼请安来了。”
说的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黛玉心里暖融融的,两个姐姐嫁了人,又远行,待自己的心却从没冷淡过一分一毫。
“路上走了多久?多早晚到的?”黛玉笑问。
“因我们的骡马充足,车又不十分大,只用了十五六日就到了。”花婆子笑道,“那些行商的大车都是四五套的,一辆车上装货足有三四千斤,我们留心打听过,他们此一行也才用了二十来天。许是明年起,我们也有这样的骡马队伍了。”
四人又回说:“昨晚上到的,今儿分散开把各处都走了一走,然后我们一齐过来给姑娘请安了,还得求姑娘收留几日,等过几日盘完了各自的账才好回程交差。”
黛玉知道她们说的是云安、迎春各自的私房铺子田庄等,这几个管事嬷嬷并非没地方居住,住在自己这里是亲近的意思。
不用她吩咐,雪雁早悄悄出去带人去收拾屋子了。
又叙了会子家常,黛玉便命她们先去歇歇,反正这几日都在家里,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四个人却不走,都站起身,花婆子因笑道:“还有顶顶要紧的一件事,我们先前没敢说,说了怕就没这好茶好屋子了。”
雪莺搀着她笑道:“什么事这样郑重?”难道是大姑娘二姑娘有喜了?可有喜是好事,说出来怕什么呀?
四人里头两个年轻些的就出去了,不一会就抬进来一个胳膊长的樟木箱子。
花婆子打开来,竟是满满一箱子账本儿。
“好姑娘,”花婆子赔笑道:“您也知道你两个姐姐去襄平郡的那一趟足用了三个多月,耗费了那么长时间,固然是游览风土人情,但也没少了买进卖出、囤积货物的事情。辽东一地是寒冷僻偏,可物产极丰,于是……”
“于是?”
花婆子心一横:“于是一路上置办了不少产业,有铺子房舍也有很小的庄子,就分散在从北地到京城的商路上。虽都是挑重镇大城,可也着实连成了一条线儿,我们来的这样快,也正是这些产业的缘故。”路经庄子或铺子房屋,可以把疲累的骡马换一换,一日不过行百十里路,到晚上有安心地方居住,还有热茶热饭,这一千五百里,可是连人带大青骡子都半点没累着。
“这些产业,都归属于金凤蕊。”花婆子指指那箱子账簿:“这是一季的账,请三姑娘收查。”
三姑娘的称呼都用了出来,黛玉听了只觉得头都沉了不少——当日迎春出嫁时,三姐妹就共同的产业“金凤蕊”又细细商量一番,约定这一项产业只属于她们三人,不拆分不传赠,等她们老了或不想管了的时候就将这金凤蕊折价卖了,或万一有人亡故,也当即就折卖了事,反正这金凤蕊三人缺一不为。除此之外,还议定这金凤蕊事务轮着每人主持一年,轮到谁,那人就得统管整个事务,各处账目和总账都交由该人处置,另外两人虽非一点不管,却不必操心太多了。
因去年正值迎春出阁,因此姐妹们让她轮头一个,五月商议的,因此头一个轮到的人只需管多半年事务,算是体贴之意。只是不成想去年连云安也出门子了,随后她又往开平卫居住了小半年,迎春和黛玉两个因此主动分担了些今年事务。明年就轮到黛玉掌管了,她是觉得管这些庶务也有些意思,一本薄薄的账簿能叫人看出百姓烟火、世道人情,有时候还要小动心机,商事如棋局,是赚是赔都得看下棋人的头脑手段——可这不代表她能心平气和的接过两个姐姐抛过来大增的摊子。
黛玉都气笑了:“这是打量我不能打到辽东去罢!”
花婆子急忙赔笑道:“她俩个并非有意的,只是这置着置着……”话说到此,连花婆子都说不下去了,依她看着,那俩个就是有意的,早商量好了的,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花婆子只好干巴巴的转达云安的话:“临出门前,奶奶叫我回姑娘,说这些新置的庄田房铺她都理过一遍了,明年除了账上需得姑娘做主,其余的琐事她一准都顺妥了,请姑娘千万原谅则个。”
迎春派来的得用人也道:“我们奶奶也说了,北边的那些到底离她更近便,新置的这些她都会帮着料理。”
四个女人都道:“原是离姑娘太远了,托镖局送封信都得一个多月才能到,奶奶们实在想姑娘想的紧,这才想着这条路上若有咱们自己的房铺,可就便利多了。好姑娘,您受累了!”
这样一说,黛玉鼻子又有些发酸,心下也不气两个姐姐‘先斩后奏’的举动了。左右风水轮流转,后年就是二姐姐管了。
好说着,眼见林姑娘和缓了,花婆子等人也松了口气。又交接了些话语,这才到别处歇息去。
等到了客院,有一个就道:“这么一大宗的产业,姊妹三个竟一个起私心的都没有,这也真正是天降的缘法了,胜过亲姐妹了。”
“连同海津、直隶并苏湖,今年又添了辽东的,咱们奶奶姑娘们手底下的这宗产业,只怕也不比那些皇商差了罢?”
“那还有的差呢,我从前在荣府的时候听说薛家的产业遍布每个行省呢,光大小掌柜就有上百个。薛家在皇商里头还不算头等的呢,住到荣府的时候已是日渐没落了。”
“与皇商比什么,这金凤蕊也不过是奶奶姑娘们填填私房、打发时光的事,并不是那正经行商的。”花婆子道:“奶奶姑娘们可不指着这金凤蕊过活,你们想想分属主子个人那几个庄子,再想想咱们主子撒出去做善事的那些钱财!新置办的这些铺房田产的本钱摆在那里呢,奶奶们仍按照金凤蕊的条例抽了三成利济救遭了狼灾的苦人,光慈幼院就办了三个,钱不够使,奶奶们还各自添了私房——别的不说,只放出的米粮就是奶奶们自己庄子上出的。”哪个为赚钱的皇商有她们奶奶姑娘这样的菩萨心肠?
“是这样没错!更可况服侍的人哪个没得好?奶奶们把人手分出去,自己都不够使了,可我听宅子里的人说,奶奶们是宁可雇人,也不肯狠使唤跟着的人,咱们跟了这样的主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花婆子笑道:“明年那些新佣的掌柜伙计上了手,咱们的人就能腾挪出来了,奶奶跟前的人手也不必紧巴巴的了。”金凤蕊的掌柜、伙计是专行的,并非三个主子各出的人手,这就避免了许多事情。今年分派出去许多人,只是为帮扶新手,况且辽东民风彪悍,也得看看选佣的这些当地人成不成。
暖琼馆里,黛玉正翻看那些账簿,分账册面上有店铺的名字、详细地址,左上角还分别用红圈圈出一个字来,一大摞是“金”,半摞“凤”,最末一摞是“蕊”。
原是金凤蕊的摊子扑的越来越大,为免过不必要的麻烦和关注,直接挂“金凤蕊”招牌的铺子并不多,只挑了最繁华的几处要紧地方而已,剩余的就按分属标其中一字:“金”虽也是杂货行,却并不多重女子之物,只根据当地情形各有侧重,比如直隶、海津几处有侧重毛皮、时鲜生意的,而辽东的就有侧重布料、茶叶等的;“蕊”则秉持金凤蕊最开始的模式,女子几乎可以从这些铺子里买到所有需要的东西,“蕊”字行的依旧是女掌柜、女伙计;当中的“凤”则指的是房屋、田庄,大都是零散小规模的,比如庄子,多是在有特产或出贡物的地方置办下的,最大的也不过百亩。但可别小看了这些小巧的田庄,这些庄子可是供应了所有铺子大半的货物。就说苏湖那个只有六十多亩地的茶庄,一年三季产的茶叶就能供北边铺子五成的货——这些茶品质自然比不得名茶,先还有些积存,但现在辽东的摊子铺开了,这些茶就有了极好的去处,怕还要再扩拓一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