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鹭记下来:年后需得打发人再往南边置办几处茶园。”黛玉道:“还有陇东朔方的棉庄也要多添两个。”
雪鹭忙拿笔记录在册,雪鹤边研磨边笑道:“咱们从前都觉得庄田难买,直到后来才晓得那大片是难得,可这小的却很多,亏得那些豪商富户看不上这些零碎的,倒便宜了咱们!”
雪雁将黛玉看过的账簿摆放整齐,见她姑娘一目十行,半盏茶功夫就看完了一本厚册子,不免笑道:“姑娘看书越发快了,比前儿翻老爷藏书楼的时候更快了不少,前儿老爷还说书楼里的书能够姑娘翻到明年姑苏的船来呢,如今却不然了。”林如海已入阁,若无意外直到告老前都会在京,于是林尚书便立意将姑苏老宅里的书籍全搬到都中来,一则是他早有将历代收集的书籍整理修补的打算,二是因黛玉传给他一个“书中寻宝”的古怪癖好。这爷俩个从书楼里的书里找出来好些个有趣有用的记录来,有时还暗暗较劲呢。这林如海临老临老又找回了读书的趣味儿,收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知识还曾在处理公务时帮上过忙,林阁老越发得趣儿了。
偏偏两父女都是博闻强记、一目十行的聪明脑袋,从扬州带来的藏书早已囫囵个翻看过一遍了,今岁是择选了挑中的仔细记看呢,眼见着也要看尽了。都中最有名的几个书斋月月都送新书或收来的古籍抄本来林府,满京城的都知道林阁老嗜阅群书,那俸禄全用在这上头了,连他未来的女婿奉承老丈人,打发人一趟趟送来的礼物也都是些杂书地方志等。当今和朝臣们都知道了,宫中的赏赐都是“新书几部,宝砚几方”。
这一来倒有了个好处,往林家走礼的多用书籍了,还无需珍本古籍,就是自己写的诗集杂记都成,偶然还有人得了林阁老的评指,林如海只选自己喜欢的放进他的书房里面,要知好些大儒文官从林家借书的,这表示那种寂寂无名的文生可能只凭一本书突然一鸣惊人——林家在士林间的名声越发清贵起来了,渐渐割裂了与南方盐商的关系,暗藏的隐忧一点点抹平了。登门递拜帖的也从求办事情到期望自己写的书能入林老探花法眼……这种文生里面的名声还不招上头的忌讳,谁都知道林如海只有一女,择定的女婿还是个武官儿,并无结党或后患。
没了江南盐商钱袋子的支持,连文武结亲的猜度也不存在了,当今放心了。
林如海捋着美须在老友面前淡笑,俨然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看的陈子微牙酸,叫王子腾堵心。尤其王子腾,儿子不能认不说,还远离了自己千里,那每每只能借夫人收到的家书知道儿子近况的滋味就别提了。不能不让王老爷自我怀疑,觉得许是自己比不上林老狐狸的脑子,看看人家和风化雨、不动声色之间就将所有难题都解了,还攒了好名声护佑女儿——若易地而处,怕林老狐狸真能认回自己的崽子来?
王老爷怀疑之外还有些后悔,后悔当年因妹妹与贾敏不睦的缘故与林家淡淡的,不然许早前还可请教请教,至少能与儿子也亲近一些。王子腾一旦后悔,就不免迁怒一二,于是对外甥贾宝玉娶亲的事就更不肯上心了,冷眼由他们自家行事,娶了个在贾家人嘴里小门小户的傅家女。王老爷暗想贾家一贯喜欢低门娶妇的,尤其爱聘那些个丁口单薄人家的女儿,比如邢氏、尤氏、李氏、秦氏之流,也不知是个什么偏好?王老爷如是思索,也这般说给夫人听,李夫人一听,更是乐得不管,依她的想头,娶个小门户的“宝二奶奶”还对她养大的凤哥儿更好呢!
外话到此,言归正传:
这厢雪雁还掰着手指算一算:“老家的船最早也要明岁三月到,书楼里的书只剩下三个架子姑娘没细看了……这一箱子账本子,也不够姑娘一日看的。”
说的雪鹭都笑了:“你还有的学呢。这一箱子可不是看过就算了,那后头许多事情等着呢,反咱们姑娘这一二个月都不愁没事情打发时间了。”
雪鹭的话叫黛玉心下一动,她放下账簿,出了一会子神,突然红了眼眶。
唬了众丫头一跳。她们姑娘泪水丰沛,可并不轻易哭的,这是怎的了?
几个大丫头各种解劝,只听黛玉边哭边笑:“雪鹭说破了姐姐们的心——我看这些账本子就发现那些繁冗难事分明已理顺了,何必巴巴的赶着送来这些账呢?原是姐姐们为我的心了!她们是怕姐妹们只突突剩下我一个过年节不免难受,这才紧着寻了事情叫我作,不许我多想呢……”
众人闻言,皆喟叹她们姑娘的两个姐姐用心。
虽眼泪落得又多又急,可黛玉并不悲伤,雪鹭几个也不劝了,由得她哭尽兴了。
好半晌黛玉才住了泪,重新舆洗过精神焕发,比先前还要更明媚十分。
这小姑娘不知又想到什么,脸颊绯红,胜过桃花:“给凤姐姐递帖子,明儿个我去拜访。再有……把北边送来的书箱往父亲的书房送一箱去。”
北边送来的书箱?那岂不就是未来姑爷专门收罗的礼物。
雪鹭几个忍着笑,赶忙应下了。
下衙的林如海盯着书房里那红木箱子,觉得方才用的玉儿亲手下的面的都不克化了,胸闷胃疼——玉儿怎么个意思?这是暗示她爹别太难为谢家小子了?
再想一想他为什么难为谢鲸,林老大人更不好了:谢鲸可是为“请期”的事才被他刁难的!
“女大不中留……”
“定是谢小子背地里鼓动玉儿的!”林阁老喃喃半晌,一颗老心都能拧出醋汁子了。
第77章 我把她给你了
这一日可巧正是腊月初一, 林黛玉带上花婆子与迎春的陪房秦圭家的一同往荣国府来。
凤姐接了帖儿后早命门上留意着了,林家的马车一进宁荣街,她就得了信。
荣国府正门仍旧阔大光彩, 两座大石狮子威风赫赫,十六个衣着鲜亮、长相端正的家丁列坐在门前, 很是气派。可黛玉却能觉察出这门前气象的不同,与几年前轿马簇簇相比, 到底有了“门前冷落”之感。细看那十来个门子, 虽是华冠丽服, 却不见那挺胸叠肚的精神气儿了。
黛玉暗暗叹一声儿, 轻轻放下内层的毡帘儿。
荣国府自她外祖父之后, 便无一个真正能顶立起国公门户的男儿, 前些年还能倚仗着老国公的荣光遗泽竖起煊赫高门的气势,如今爵位又往下传了一代, 与祖上旧部的关系更远了:许当年那些关系认荣国公之子, 却难以再捧着老国公的孙子, 尤其在承爵的琏二哥并无实职的情况下。
方进了侧门,马车一直到二门处才停下,就有王熙凤打扮的金碧辉煌, 由一二十个丫头媳妇簇拥着接出来。
“好妹妹, 如今你越发懒怠走动了,我盼的眼睛都直了!”凤姐依旧笑语如珠儿, 亲亲热热的携起黛玉的手来。
黛玉笑斜她一眼:“凤姐姐惯会赖人,我来了才说想我!前次我下帖子请你, 你怎么不来?”
凤姐忙道:“再别提那事儿,我那日可不是要去吗,谁知这里凭空生出来一场风波!不但没能吃上你家的席面, 还白白憋了一肚子气,我还做梦呢!”
熙凤口里要黛玉别提,她自己却低声跟黛玉说起原委来:“大老爷不知怎么突发的想头,忽喇巴的要老太太屋里的鸳鸯作房里人,大太太还十分愿意,要把这事情办成。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一旦认兴起来是听不得一声不应的,许是这个缘故,大太太未透给我,就直愣愣的往老太太跟前去游说了,倒害的老太太生了一场气。”
“若先告诉,我也好拦住!”凤姐叹气摇头,后悔一时大意没留心北院的动静。
黛玉却一听即通了关窍:大舅母不经媳妇直接求到外祖母跟前,一是凤姐‘管家婆’的地位已不可动摇,邢夫人知道使唤不动她,凤姐非同以往,连邢夫人也不肯轻易得罪儿媳;二便是老太太威严不再了。于是大舅母直接去请逼老太太,而不是使唤凤姐打前站先试探一则……若换了前几年,大舅母安敢呢?
心里想着,黛玉就有些不好受,强自压下思绪,将疑问说出来:“大老爷的禁?”这二年为着解禁的事,贾赦同亲戚们很是闹了些不快,尤其是林如海。赦大老爷打发人去告诉妹丈,让妹丈上本求情,林如海按下不表,就大大得罪了贾赦,很是说了些难听的话。连邢夫人也跑到黛玉面前说了些倒三不着两的酸话,言下之意是林如海丝毫不念亲亲之情,随手可为的事情都肯帮忙,妄为阁臣云云。黛玉虽听了她这长辈的抱怨训导,却也足有好长时间不肯再登荣国府的门。
王熙凤撇嘴摇头:“并没有!但人出不来可心大着呢。”这还有劲头打老太太私房的主意。
“逼得鸳鸯险些剪了头发,见老太太气狠了才作罢,饶是这么着,大老爷还放了狠话呢。”凤姐道:“我正有一件事托你呢。”
“一会子拜见了老太太,你随我到我那里去,咱们娘儿们自己说话,我家大姐儿可是很想你这表姑姑呢!”
说话间,已行至荣庆堂。
“林姑娘来了!”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忙打起帘子:“老太太正等着呢,好姑娘,快请。”
猩红毡帘打起,才入了堂屋迎面扑来一股子暖香。黛玉顿时有些疑惑,她在荣府住了那几年,不说别人,但贾母的习惯喜好是知之甚详的,老太太冬日不喜焚香,觉得憋闷,素来是用南果子来熏屋子的。
黛玉抬眼看过去,见一个眼生的美人正扶着贾母起身,心道:“原来是她。”
此时傅秋芳也望过来,心内亦说:“这就是她了。”
两人在去岁云安辞往开平卫时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黛玉知秋芳,秋芳却不明黛玉。今日再见,黛玉早已风过无痕,心湖没半点涟漪,可秋芳却五味杂陈,终于与丈夫心头那点朱砂痣正面相逢了。
请安拜见过贾母,黛玉又与秋芳彼此上前厮见,黛玉见礼,口称:“宝二嫂子。”
秋芳还礼,道:“林表妹。”
各自皆十分客气。
归座后,秋芳陪说了一会家常,便借有事起身告退。
贾母见她始终不肯与黛玉亲近,兼又想起她方才来回的事情,不由得更添半心烦闷,于是也不留她了,点头命她自去。
待傅秋芳去了,贾母又与黛玉聊说起来,只不过祖孙两个虽也有些日子不见,但终久不复黛玉住在这里时亲密,不多时,那些寒温的话便说尽了,只好捡些家事解闷。
凤姐一面插科打诨、轻松气氛,又见贾母久久不放黛玉,情知有事,她扫了一圈儿堂下侍立的人,因笑道:“怎不见鸳鸯?”
贾母便露出了些愠郁神情,王熙凤赶忙站起身,赔笑道:“谁惹老太太生气了?”
贾母将脸上的神色收了收,将房内人遣出,握着黛玉的手令凤姐也坐下,因对她俩个说:“正有一件事要你们作。”
她转脸对黛玉道:“虽你还没出门子,我要说的论理不该叫你这闺阁小姐听这个。但一则不是外人,二来也要托付你襄助……”
黛玉和凤姐忙站起来道“不敢”“请老太太吩咐”等话。
拉她们坐下,只听老太君长叹一声,将方才凤姐告诉黛玉的贾赦要鸳鸯的事说了,又说贾赦说的混话,“必定是看上了少爷们!”
贾赦此番倒不是说贾琏,也未说那些逃不出手掌心的威胁的话,盖因他早已辖制不住袭爵的贾琏了。因对贾母的怨气,话里话外直指向才娶亲不久的贾宝玉,说什么宝玉常年随老太太居住,鸳鸯与他许早有了首尾……直把屎盆子扣到上院里。
这大老爷削爵后就有些癫疯,时常打人咒骂,这些话虽引出几句议论,但过后大家都不大理论,连贾母也不肯生二茬气。
谁知今日傅秋芳到上房来,说给宝玉求鸳鸯,许下的话极体面,要摆酒取作姨娘二房之类。
老太太才听了这话就愣了,指着傅秋芳,可指了半晌,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该从何说起。幸而当时平儿来回话说林姑娘的车即刻就到了,这才没僵住了。
黛玉来之前,贾母已想了一会子,知道鸳鸯再不能留在身边了。
史老太君享了一辈子荣华富贵,积攒下的私房比这荣国府官中的库房还厚呢,她是早打定主意要将大头都留给宝玉,连掌管她所有梯己钥匙的鸳鸯其实也有心要赐给宝玉,好襄助他打理这笔泽余。但长子横插了一杠子,又传出那样的话之后,老人家就明白后一则把鸳鸯给宝玉的想头已完了,宁可把这丫头放出去,也不能给宝玉,不然宝玉落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名声?
可傅秋芳不在意名声,她一个被兄长留到二十岁上的老姑娘成功嫁进国公府来,笃信的就是“实惠”。若像别的闺秀那样重名声,傅秋芳早该羞死了,如何还能作宝二奶奶呢?论实际年龄,她比贾宝玉大了可不止明面上说的那些——贾宝玉房里的丫头无一个比她年长的。
当日老太太是放了话说要将大半梯己都留与宝玉,可话只是话,那些私房一日不归入自己房里,傅秋芳就并不能全然安心。本来她性子是能沉住气的,可北院赦大老爷闹出这一波来,把个傅秋芳恍然惊醒了:原来还有许多人正在使手段打主意呢。贾赦还不论,让傅秋芳真正悬心的是贾琏凤姐,她早已发现贾母院中几个得力的大丫头个个与凤姐亲厚异常,这怎能不叫傅秋芳害怕:倘若凤姐联合那些掌事丫头悄悄搬空了老太太的私库,那最后就算老太太说全给宝玉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她还能去抄三品将军的家?
因有此忧虑,傅秋芳想了好些时候,决意釜底抽薪,把掌管老太太私库钥匙的鸳鸯抬进自己屋里来,将这臂膀先拉拢到自己这边再言说别的。傅秋芳想着或许能撬开鸳鸯的嘴,把老太太梯己单子拿到手就好了。这梯己单子既是凭证,也是警示凤姐的把柄,叫她们不好伸手作动作。
只是傅家到底是那样乍富的人家,这傅秋芳虽也是个文墨闺秀,却远远比不上真正高门大户女眷的心眼子。
贾母这才将傅秋芳的求请说了,凤姐脸上就不好起来,凤辣子冷哼一声,眼珠子一转又靠到贾母怀里:“老祖宗给我做主!您自己的东西,我可没半点……”
她话未说完,贾母就握住她的嘴,连声道:“老祖宗知道!”
凤姐儿从前是眼热过,可自从前几年她学着摆布起生意经来,攒下的私房可不老少,就渐渐宽了心。后头她自己的梯己是月月有进账,贾母那儿的却只有往外出的,熙凤自己计算机算,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早就在贾母面前表明了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