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却道:“承恩公府, 也是太子殿下的外家。若是三年前, 太子殿下没有躲过铁网山那场阴谋,史鼎别无选择。但是如今,史鼎明明有选择, 为何要被人绑死?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让史鼎感受到有人替他松绑。”
经黛玉提醒,林如海自己站史鼎的角度分析了一下,确然承恩公府也好,史家也好,都有两个选择。不过,如何让史鼎自己觉得不必被长康宫绑死,也是一个问题:“玉儿为何觉得策反史鼎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黛玉道:“但凡能人,都是不愿意被人绑架的。所以,这次只需要史鼎回来,亲眼看一看谁更值得追随便好。再说,前儿我在长康宫被九皇子妃为难的时候,保龄侯夫人曾出来帮腔九皇子妃。
于保龄侯夫人而言,此举自然是因为我在牡丹宴上下了史家女的面子,见在长康宫的时候,我又是以寡敌众,想趁机捞回颜面。而且,若是宫宴那日,我们母女三人在长康宫颜面扫地,保龄侯夫人也可趁机向小钟妃表明忠心,解除之前的误会。
但是事与愿违,我在长康宫丢的最大的脸,便是跪了陈氏。除此之外,受损失的不是我。那么,在小钟妃眼里,保龄侯夫人的举动,反倒成了与我一唱一和,故意给我递刀却扎陈氏的心窝。有此前提,这回史鼎回京述职,长康宫或是九皇子府至少要试探一二史鼎的立场。”
什么叫算无遗策。这就是!林如海向来觉得,自己考虑问题已经足够全面了,但是和闺女比起来,总还在利用细节上有所不足。
譬如,在自己眼里,黛玉能利用一场宫宴,为自己,为林氏女拉上九皇子妃做背书安全问题,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黛玉用此事求了一大张护身符外,还可以用此事继续离间长康宫和保龄侯府。林如海算是看出来了,闺女做一件事,往往会有好几层收益,林如海不算见识浅薄,能人也是见过不少,但是黛玉这种效率,生平仅见。
能将事半功倍发挥到极致,黛玉算一个。
“像史鼎这样的聪明人,被人试探,总会有所察觉,那么,史鼎为什么要忠诚于一个尚未成事,就对自己产生怀疑的人呢?”黛玉的语气仿佛是在自问。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知己’二字,不就包含一份把后背交给对方也放心的信任么?如果现在就让史鼎感受到长康宫不是一个能交付后背的盟友,这结盟关系也不会有那么牢固。
林如海很快就弄懂了黛玉的思路,同时也想到了关键。“我去跟太子殿下说,让他别插手粤海的事。”说白了,如果长康宫确然表现出对忠靖侯怀疑的态度,那么东宫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证明自己才是更有气度那一个。
从龙之功会带来泼天富贵,想搏的人自然是多;但是真正智慧的人,也该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这还是搏上了的情况,若是搏不上,一个不小心就是株连九族。
黛玉道:“走一步瞧一步吧,我总觉得能够凭本事建功立业的人,都是明白人。太子那边,父亲和敬舅舅都好生劝劝。”
老保龄侯夫人的寿辰就在年底,史鼎从粤海赶回来,也是赶得及的,且民间风俗,讲究家中的老人乃是一族的福气,整寿定要好生操办热闹的,就是民间都要尽力而为,像保龄侯府这样的人家,更是要做足了排场。不然保龄侯夫妇都得背上不孝的名声。
所以原本就只需要林清向周贵妃请教宫务的时候略提一嘴,朝廷必有赏赐给老保龄侯夫人,再顺水一推,跟太宗皇帝略提,诏忠靖侯回京的事就能成。谁知有时候,人的运道来得就是那么巧,都没用林清开口,老保龄侯夫人就病了。
这又是整寿又是重病的,没道理再瞒着人家亲子尽孝了。再说,史家一门双侯,祖上有功绩,史鼎也有军功在身,老保龄侯夫人身体抱恙,除了要派太医诊治外,宫里也会赏参茸药材表示关心。
所以这事都不用林清出头,周贵妃很自然就跟太宗皇帝说了。太宗皇帝这才刚拿了粤海快马递回来的奏折,也知道史鼎在粤海插手了海贸的事情。
当年史鼎从军的时候,在太宗皇帝看来还是个孩子,而且史鼎当时确实算得极出挑的子弟。这么多年过去了,史鼎也立了军功,封了侯爵。但是从甄应嘉被治罪开始,这几年出的大案、要案,甄应嘉王子腾哪个不是当年太宗皇帝当晚辈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呢?好孩子有了权力,也会变得贪婪。
甄应嘉和王子腾一个流放,一个问斩,太宗皇帝一时有些伤感,就想见见比之这二人更加出挑的史鼎。既然老保龄侯夫人病了,就招史鼎回京一趟吧,既是述职,也是尽孝。
这个消息都不用司徒卓传递,毕竟史鼎任职的地方在边境,又是一地总督,掌一地军机大事,招史鼎回京,自然是要在朝堂上商议的。
史鼎此次回京,是只是述职,然后继续回粤海任他的总督,还是粤海总督就此换人,史鼎的职位以后另行安排,这些都需要在朝会上商议。
若是战时,自然临阵换帅是大忌,别说老保龄侯夫人只是病了,就是真的有个什么,史鼎也只能以军国大事为重。但是现在不是非战时么,自然两个方案皆可,主要看双方拉锯的结果如何。
太宗皇帝这个人,经历过夺嫡,政治素养是有的,但是多疑的弱点也很明显。自从上回在大朝会上,关于海贸专营的事引得众朝臣露出真面目,太宗皇帝的疑心病就越发的重了。
粤海总督是个重要职位,在朝堂上讨论是否换人的问题,必是要引起一番争论,太宗皇帝便欲借此再观察一番众儿子和臣子的态度。
于是招史鼎回京后,粤海防务问题如何解决这件事就被放在在了朝会上讨论。
太子听到这个,还真暗戳戳的搓了一下手:诱人呐。不过一想到林如海和贾敬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别觊觎这个,依计行事,太子又恢复了常色。
以前太子觉得承恩公府是自己的外家,那承恩公府的那些姻亲手握兵权,相当于东宫手握兵权,太子并未觉得不妥。直到三年前铁网山围猎,查出自己的亲信侍卫竟要行刺皇上,陷自己于绝境,而被安排救驾的人正巧是自己九弟的亲信侍卫,太子才发现承恩公府虽然是自己的外家,但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外家。
从那以后,太子对兵权就执着了。当了二十多年储君的人,到头来发现母后过世之后对自己十分照拂的姨妈竟然一直在算计自己的储君之位,是一件多受打击的事。
而且就算碍于太宗皇帝的威严,自己能够顺利继位,但是只要兵权握在这位野心勃勃的姨妈手里,自己的皇位坐得安稳吗?太子只是想想就觉得遍体身寒,自然,这种对未来的恐惧变成了对兵权的过分渴望。
于是当京营节度使有可能出现空缺的时候,太子就有些过于急切了。还好林如海、贾敬各种分析劝慰,连黛玉和贾敏入宫,都跟林清分析了利弊,林清也劝过太子,太子终于忍住了没在京营节度使一职上出昏招,贾敬也如愿得了京营节度使一职。
现在太宗皇帝突然在朝上说要诏史鼎回京,各王公大臣也都吓了一跳。这件事太宗就没跟任何人商量过,后宫也没透出一点儿风声,文丞相也毫不知情。
人在突然被问某个问题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是这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而经过谨慎思考之后的答案,则极有可能已经掩盖了真实想法而是经过分析,得出于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当然,能上大朝会的,就没有一个城府浅的,但是至少太宗皇帝给的思考时间越短,越能测试众人的立场。
这个时候,林如海就在佩服黛玉,而太子就在佩服林如海和贾敬。
即便太宗皇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问出这个问题,也是黛玉和林如海已经商议过的,不但如此,林如海还已经跟太子商议过了此事。应对方式就是以大局为重,并不轻易动粤海守军。
这是怎样的未卜先知?当然,叫黛玉说,只要多花些心思分析局势,揣度人心,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这不叫未卜先知,这叫对信息整合,经过缜密分析之后得出概率最大的结论。
太宗皇帝突然提出要诏回忠靖侯,确然在朝堂上放了一个惊雷。但凡有偏向的官员,都在思索如何应对是对己方最有利的,同时也不会激怒皇上。
第一个举着笏板出来说话的依旧是文丞相,这就是不偏不倚以大局为重的好处,因为没有私心,什么都可以直言。文丞相道:“启奏皇上,臣以为此次都察院率队南巡,巡按队伍传回来的消息,粤海地方治理尚可,忠靖侯虽然在海贸一事上略有小瑕,但本职防务工作上无可挑剔,只罚奉惩戒,依旧令其在粤海好生当差,将功折罪为好。”
文丞相这话自然附议者众。毕竟史鼎犯的事确然不算大事,天子在文武百官的任用上,也要张弛有度。若是史鼎这种程度就要被诏回,丢了官职,那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在差事上畏首畏尾,也非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太宗皇帝没有说准奏,也没说不准奏,又问:“其他卿家以为呢?”
这话就难倒了重臣,因为不知道太宗皇帝的意思,也没人敢乱发言啊?尤其太宗皇帝上回在朝堂上使了一回请君入瓮之后,谁知道太重皇帝这回是真心想诏回史鼎,还是又是拿话试探群臣的态度啊。
要说班列中,最是不安的就是保龄侯史鼐。史鼐是史鼎的嫡亲兄长,太宗皇帝说的是诏回史鼎,但是谁知道是不是试探史家的态度呢?再想到之前长康宫已经对保龄侯府起疑的事,史鼐都觉得心中发毛。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钟妃觉得史家已经不可靠了,在太宗皇帝身畔吹了耳旁风还是用了别的手段,想趁机拿回粤海的兵权。
史鼐本事不如弟弟,但是绝对称得上是个明白人。就像黛玉说的那番史鼎被小钟妃绑上贼船的话,史鼐经过上次被长康宫怀疑的事也想明白了。
史家是太|祖皇帝亲封的侯府,史鼎是凭本事挣回来的爵位,一门双侯来得堂堂正正,几时竟然要听你一个后宫妇人摆布了?现在你要拿回兵权,我索性大方些,若是皇上有心再用史家,也不会因我一两句话就丢了兄弟的兵权,若是皇上无心再用史家,趁早退步抽身不沾染夺嫡的事也不见得全是坏处。
见没人说话,史鼐举着笏板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忠靖侯拿朝廷俸禄,该当万事听从朝廷安排。现下并非战时,我大灵朝也人才济济,粤海并非非保龄侯不能镇守。朝廷无论怎么安排,臣以为忠靖侯都会以大局为重,服从朝廷之命。”
太宗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并无什么表示,但是对于史鼐这番表态是满意的。为君的,哪个不喜欢听臣子服从忠诚的态度呢。
就是林如海也得感叹一句史鼐这话回得聪明。以退为进,对于史鼎保住兵权,只有好处的。现在一切大事还是太宗皇帝做主,这个回答定然是更符合太宗皇帝的心意的。
果然太宗皇帝轻轻点了一下头,问:“若是诏回忠靖侯,粤海防务可教给谁?”
皇上都这样问了,众臣就觉得,史鼎被诏回的事几乎已成定局了。那也认真提议起粤海守将来。
这个就热闹了,提各个派系的都有。总的来说,因为本朝立国不算太久,兵权并未更迭,多数还在当初随着太|祖打天下的四王八公手上。当然,朝廷也是有能人的,就是太宗皇帝登基后,还打过两次规模较大的仗。
一次是三十余年前的北狄犯边,就是黛玉在长康宫激得九皇子妃口不择言那次战争。一次是史鼎在粤海打的,原是和南越起了些摩擦,又有本地土族不服朝廷管辖,与南越配合,这场仗虽不如北狄那场激烈,但是也颇费周折。不然史鼎也没机会凭此封侯。
打仗么,自有伤亡,也有杰出者因此平步青云。
还是因为交通、通讯不便的问题。战场上的功绩能不能相对公平的被认可,主要看军队的将领是不是一个足够公正严明的人,否则出身低微一些的兵士,就算骁勇善战,杀敌无数,战功被冒领也不是不可能。
贾代善作为常胜将军,深谙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来自哪里,所以在这方面做得不错。从贾代善军中拼杀出来的普通兵士大多得了晋升。但是毕竟升到一定程度之后,能不能再进一步,就不是贾代善一个人说了算的了。
所以贾代善旧部,出了颇多中上层将领,但是除了现在的平安州节度使,其他都还没人到一地主帅的程度。倒不是这些战场上历练下来的将领军事才能不足,而是整个武官系统的一级将领还被四王八公把持着。贾代善过身之后,这些身怀真本领的中层将领晋升也就差不多到了头。
至于粤海那场战争,也提拔了一批中层将领,但是最大的红利已经被本就是勋贵人家出身的史鼎吃了。第二大红利也是被四王八公之后吃了,乃是缮国公之孙石光珠。石光珠现在是粤海副总兵,若是史鼎奉诏回京,提石光珠上来也名正言顺。再说,提拔石光珠,是符合四王六公等传统武将系统的利益的。
之所以是四王六公而非八公,乃是因为自从东宫和长康宫隐隐出现对立开始,宁荣二公已经成为东宫一系。
现在如果粤海总督一职出缺,最又资格争夺的人有两类:一类就是武官系统的传统利益得益者血统派,譬如四王六公的后代。一类是战争中历练出来的实干派,譬如贾代善提拔上来那些旧部。
有些人,明明有满身的本事,但是真正争夺重要职位的时候,是会处于下风的。因为朝堂上掌握话语权的人,自有阶级立场,帮草根出身的中层将领说话的人少。
比如这个粤海总督一职,如果推举出两个候选人,一个贾代善旧部,一个石光珠。哪怕论能力是贾代善旧部更突出,这职位还是多半会落在石光珠头上。因为石光珠虽然能力不及对方,但是血统好啊,而且石光珠也是有能力胜任这个职位的。
在不会闯祸的前提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己人,而非最强那个人。从古至今,这样的事不胜枚举。
于是就有朝臣举着笏板出来说:“启奏圣上,若是诏回忠靖侯,粤海副总兵可胜任总督一职,总揽粤海兵权。”
这话名正言顺嘛,石光珠不但出身好,自身也不是草包,人家也是粤海那场战争中立了功升上来的。
此言一出,自然附议者众。
九皇子听了此言,心中一阵窃喜。小钟妃和九皇子母子时常交流朝堂局势,母子两个都已经开始怀疑史家的忠诚度,那么提拔石家正中下怀。石光珠能够被提拔为副总兵,小钟妃和九皇子也暗中使过力,石光珠于九皇子而言,是自己人。史鼎于九皇子而言,曾经是自己人,现在有可能倒戈了。
九皇子怎么选,不言而喻。
当然,有人提名石光珠,就有人提名实干派将领。比如贾代善旧部,平安州副总兵叶弘德。
贾代善生前为平安州节度使,旧部多在平安州。平安州为京城西北门户,扼京城西进咽喉。但是地处内陆,离京城不过来回半月路程。
若是战时,平安州失守则京城危,是个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战略要地。但是在太平年间,当年和北狄一战打出来的那么多杰出将领全都窝在平安州,实在是浪费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