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回答,他想,那她总有一天,会失了所有希望。
果不其然,他眼睁睁看着佟杉姗与邹曲临在竹林中断绝一切过往,泪洒湿土。瘦弱的人儿踉跄地回到春分院,风吹便倒般,憔悴神伤。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拒不见客,吃得少喝得少。
真正地放手,正如她所说,是那么难。
这一切均烙印在昭云的眼中,他每日都抽空来看她,就连春分院的树都快被他立出两个脚印。
他好怕她想不开。
后来,从杨家村归来的后的晚上,他终于得见她放下一切,于院中点燃火盆,将过往统统燃尽。
望着佟杉姗坚定地面庞,他想,也许,他能递出肩膀,成为她的依靠呢?
可是,他只是一个小杀手啊,她可是堂堂千金小姐,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是多少男人心中的佳人啊。
常年行于黑暗中,只会偷偷盯着别人,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又扛着使命在肩的昭云,如何能获得才华横溢的佟家三小姐的青睐?
如此想来,她与他的生活、兴趣,几乎没有交集。
她喜读书、吟诗作赋,他样样不会,在她面前,他就是个匹夫。
但他这个匹夫贵在有一颗诚心,贵在有勇气去接近。
他不会说话,那就少说多做。
杀手无情,昭云唯一的青春羞赧,都给了佟杉姗。
出乎预料的是,他属实没想到佟六小姐对自己的感情连半根筋都没有,却能对别人的感情起到绝对的推动作用。
他从来不会与女人相处,他便去观察、分析别人是怎么同小姐们相处的。
“不会不是你做得差的借口,不会就要去学,观察小姐们的表情,猜测她们究竟喜欢怎样的互动。”这是佟六小姐恋爱教学课堂上的重点,“做的好不好是一回事,究竟有没有用心又是一回事儿。”
要用真心,才能打动另外一颗心。
昭云知道燕肇祯喜欢佟杉姗,但他也绝不相让,即便对方是他亲哥哥。
白盏辛知道昭云若想娶佟杉姗,须得有与之相匹的地位。
就此,京城的政坛内,空降了一名安王。
但这样的他,就配了么?
辗转反侧,昭云终决定,要问得佳人心意。
“杉姗,若我是你最差的选择……你千万别勉强……”临近大婚,堂堂安王翻入佟府,只为见她一面。
他对自己,属实没什么信心。
抬起头,对上佟杉姗莹莹的眸子,他的心咯噔一下,慌忙无措:“我……我说错什么,惹你不快了?别哭……”
赶忙从窗户上下来,他捧住她的脸,笨拙地为她拭泪:“是我太笨了,说不出漂亮话。”
他这辈子几乎九成的话,都是对她说的。
“昭云,”她抬起婆娑的泪眼,轻声呜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不必妄自菲薄的。我没你想的那么完美,我也做过许多丢人的错事……我愿意嫁给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也不单是因为你对我比别人对我都好……而是……而是我心里有你。”
她拽住他的衣襟,轻轻垫脚,红馥馥朱唇贴上他的唇角,兰香四溢。
他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邹曲临的替代,更不是最差的选择。
在数不清的他对她的付出中,每一样都敲击着她的心。
她也曾想过,她如此义无反顾不顾名节地去追求过邹曲临,如此低下头去奢求过一个男人的爱的女人,在别人眼中,实则早就降了身份。
她除了皮囊以外,还有什么能吸引昭云?她年纪比他大,等他及冠,她已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芳华易碎,她害怕他总有一天会因为她老了,就厌烦她了离她而去。
她是真的,欢喜他,也是真的怕失去。
他越追求她,对她越好,她便越觉自己不配。
也许爱一个人,就是不禁会将自己贬到尘埃里去。
但相爱的人啊,什么配不配的,实则根本没那么重要。
也许,会有人待她像他一样好,但他望向她的眼神,每每均是透彻与纯净,没那么多复杂的人欲。
是这番真诚纯净的情感打动了她,让她愿意追随他的脚步,与他行走天涯。
闻言,昭云欣喜地紧搂她的杨柳细腰,将多年的心心念念统统吐露。
“从此,杉姗只能为我绣荷包、做果子。”
“我发誓,绝不让你再掉一滴泪、受一点委屈。”
“昭云!”忽被他抱举起来,佟杉姗轻呼出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颈上一抹桃花色。
她耳边的钗坠流苏扫过他的面颊,叮铃又冰凉。他的薄唇不禁敷上她的香软,小心翼翼待她。
她将成为他的安王妃,他定不欺她、不负她、不让她失望。
他的爱温润,浸得佟杉姗眼波如流霞,漾动着脉脉柔情,她将下半辈子的温柔统统给了他。
昭云,你可曾听过一句诗。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63章 红尘孽浪;双口相声
一
匈奴的风,一年四季不得停。
茫茫草原一望无垠,绿草遍野。遥远的风从地界的另一头吹拂而来,掀起滚滚碧浪,推走朵朵白云。清新的自然气息裹挟阵阵牛羊的鸣叫,钻入王庭的窗棂。
蝶风来草原,已两个季度。
起初,因此地与中原的风土人情极不相符,蝶风过得着实不适,她属实不喜乳制品。
好在万俟邪心细,寻了许多中原的婢女伺候她,又关心她的起居,衣食住行均差专人负责。
渐渐的,她适应下来,却略显孤寂。
万俟邪回到匈奴后,为重振大大小小二十几个部落,不分昼夜地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又因匈奴地广人稀,须奔赴各地安抚,他与她,聚少离多。
蝶风起初对此不以为意,兀自自由过活。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轮椅上公子言笑晏晏的面庞,便越发在心头挥之不去。
每每他来了,均问东问西嘘寒问暖,生怕她有一丝归乡的念头。
他敬她,故若非她情愿,他绝不碰她。
长叹一口气,蝶风轻捻烛芯,总觉心内空落落的,少了什么。
数一数,上次一别已三日未见他。
仅仅三日,她便失了万般兴致。
蝶风身边的丫鬟均是万俟邪一个个精挑细选安排的,都是贴心的小棉袄。
一极擅察言观色的小丫头端来一盘新鲜水果放桌上,嬉笑道:“阏氏怕是念单于了?”
她念他?
蝶风轻锁眉头,整个青春都献给白盏辛的她,好似自离了京城,再未思念过中原。
那她作何每日魂儿空空?
她在想什么呢?
“阏氏若是念单于了,骑马去寻便是,匈奴人性情豪放,不会有人乱嚼舌根的。”小丫头抢过蝶风手下的小烛台,放于桌几,“阏氏若扭扭捏捏认不清心意,待哪日单于被匈奴的‘直球’们抢了去,哭鼻子的机会都没有。”
闻言,蝶风嗤笑出声。她托腮眺望窗外低矮的蓝天,想起那人耳垂下夺目的蓝宝石坠子,想起那人的百般讨好、温柔体贴。
不自觉的,又想起那人自京城到匈奴一路上虽行动不便,却硬要陪她每日散心,道出诸多匈奴的趣事打散她思乡的思绪。
他与她同行,从不要她推他,走得时间久了,他转动轮椅的手竟蹭掉一块皮,还非用护腕绑起不让她瞧见。
他果真真心待她。
在这杳无亲朋的地界,她唯有他。
嗯,她念他了。
“备马。”簌簌起身,蝶风褪下一身沉重厚实的外襕与长裙,“单于现在何处?”
且说万俟邪自京城归来后,因有白盏辛撑腰,又得了范启的后援,不废一兵一卒就摆平了大部分部落,回归王庭的路上,唯剩渠部亟待解决。
他远道而来,莅临营帐。渠部首领盛情款待,因不愿孤军奋战,故态度极佳,果断签署了归降书。
如此一来,万俟邪便能安心于王庭休息几日了……不知蝶风如今如何,可有想家。
当初他执意要将她带来,乃迫不得已,他自私地不想离开她。但若她在他身边过得不快,他倒宁愿放她回去,只是割舍不下。
宴会毕,万俟邪径自回到营帐休息。
他屏退下人,绕至无人处,放飞信鸽,寄出一封给蝶风的信。
“单于。”一身着马上民族夏日轻装的少女自帐边走出行礼。
她身材健康,小麦肤色,面颊艳红,确是匈奴审美中难得的美女,与阳美人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起。”万俟邪淡淡启唇,转动轮椅面对她。
原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名叫渠真。
“单于,渠真冒犯,只为同您说几句话……渠真仰慕您许久了!”她站直了,十分豪放地笑着,朝他吐露心声,“渠真从小追随您的脚步,征战四方,也许您没有映象……但渠真一直跟随您、服从您的指挥,甚至南征面对右贤王时,渠真也从未有二心!”
原来,她就是前阵子军营里说的女将军。
匈奴骁勇善战的,自然不只是男人,还有女人。只不过军纪严明,也很少有女兵,出色的更是稀少。
渠真身为渠部首领的女儿,也算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万俟邪尚未回答,便见她忽又跪下,面颊绯红道:“单于,渠真愿当单于的女人,跟随您的左右服侍您,助您振兴匈奴!”
这么直白,反倒令人烦恼呢……
如今匈奴的确需要人才,但绝不是这种形式。
“渠真,你确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望你日后在营中能有更惊天动地的表现。”他冠冕堂皇地拒绝了,“只可惜,吾心中早有佳人。”
渠真闻言一愣,万俟邪单身多年匈奴有目共睹,她可没听说过万俟邪身边已有女人。
抬起迷茫的脸,她略有怒意,显然以为他在搪塞她:“单于果真已有心上人?”
哒哒哒。
踢踏奔腾的马蹄声自不远处传来,二人闻声,回首眺望。
常日里妖娆万千的蝶风此时青丝高束,系带随风飞扬。
她褪去一身难以行动的汉人装扮,着绒裤小甲白袖衫,衬得窈窕洒脱。
“吁!”
利落地于一侧停马,她矫健落地,不爽地走来,一手靠在万俟邪轮椅的推手上,叉腰道:“匈奴女子的豪爽,果真名不虚传,蝶风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渠真欲言又止,细细打量这位肤白貌美的汉人。
她摇曳生姿,没有寻常汉人女子的扭捏,却妩媚地化了草叶般,独花枝摇曳。一颦一笑,拿捏的恰到好处,颤动灵魂的女人味从骨子里透出来,再由那玲珑婀娜的身段放大,袭了渠真满脸。本风尘娆挑,却因了这身装扮显得干净利落。
渠真垂头望望自己,忽羞红了脸。
汉人女子,果然有别样风情。
“是渠真唐突了。”她倏然起身,朝万俟邪行了礼,便气哄哄地丢下挑战书般大吼,“但渠真对单于的心,绝不会输给任何人!渠真不会放弃的!”
充满敌意的凝视渠真跑开的背影,蝶风不禁紧咬牙关,酸意漫上心头。
她扭过身,二话不说便跨坐在万俟邪腿上。
“匈奴女子,都如此直白么?”她忿忿拽住万俟邪的衣襟,一想到日后前仆后继的,均是这种动不动就将表白话语脱口而出的女人,便没来由地火冒三丈。
看来,在中原比的是计谋,在匈奴,比的是谁更莽。
万俟邪自上而下扫视她一番,搂住她的细腰,喜得满目繁星:“蝶风,竟主动来寻我?”
蝶风一愣,抓着他衣襟的手松了松。
啊,是啊,她来寻他,因为她念他了。
媚气一上来,她便持不住地故意挑逗他,戏弄他。不安分的手探入他的衣襟,她香甜的气息温温打在他的耳廓:“是又如何?我若不来,你且不是要被许多直爽女子表白?不知单于,打算带回王庭几个?”
“我只带回过一个女人,你怎会不知?”紧握她的手,放于唇边一吻,他顺势往上,微凉的指尖拂过她的天鹅颈项,摩挲她未戴耳坠的耳垂,撩开她落在肩头的长发。
蝶风眼见他将左耳的坠子取下,亲自为她戴上:“这个坠子,是我出生时母亲给我戴上的,我把它送给你。”
这算什么,定情信物?
蝶风伸手摸索那冰凉的耳坠,面颊忽滚烫起来。
想她在解语楼,收过无数男人价值连城、意义重大的礼物,好似都没如今这么喜悦。
轻哼一声,她起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下,重重跌坐在她怀里。
他猛然环紧她,与她紧紧相贴,呼吸交融,体温相渡。
“蝶风阏氏胡乱动手后,还想逃去哪里呢?”他轻咬她的朱唇,指腹游走,极尽撩拨,“既念我了,来寻我了,便别走了。”
“万俟邪……”她唤他的名字,一声声,一句句,告诉他:你知道吗,你在我心里,有了位置。
他的衣襟在她汗湿的手心里被揉成团,内里被她挠红一片。
东秦盛瑞四年冬,景煦太子百日宴,匈奴单于万俟邪与阏氏协同入中原。
据《后东秦史记.万俟邪传》记载,万俟邪与蝶风阏氏鹣鲽情深令人欣羡,乃后东秦史上,最为恩爱的夫妻之一。
只可惜万俟邪早年旧疾不治,蝶风阏氏又无生育之能,二人后过继一子,封为信任左贤王。
二
佟萧悉数膝下的六个儿女,除却佟陆陆自小令他发愁外,佟司佟梧更是让他一度想将他们踹出家门。
发家后,将原配糟糠之妻宛英接入京城,因林家没落,佟萧好心收留了二姨娘林芷蓉,又因邹王硬塞,娶了三姨娘碧桃。
碧桃舞姬出身,耍得一手好剑。她驻颜有方,号称容颜不老。但自从嫁给了佟萧这个老顽固,便整日闲得没事儿干。
那些年碧桃时常掀点儿风浪作点妖,她找林芷蓉的茬,林芷蓉却不理会她,她挑衅宛英,宛英反而可怜她闲得发霉,给了她一箩筐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