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钱早就花光,一双草鞋也早就磨烂,剩下的,皆为苦行。
翻山越岭,他度化过贫困之人,也感化过富贵之人。
走过越多的地界,见过越多的世间疾苦,便越廓然无圣。
衣衫敝旧后,方知佛并非只要每日于寺庙里趺坐念经,吃着香火钱,而要真正地步入田畴阡陌,帮助他人。
那些离经叛道的荒唐过往与思维,也渐渐淡化,随风飘去。
一念其,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东秦盛瑞十九年,太.祖退位。
东秦仁威五年,于杨家村不远处的一片葱翠竹林,当时已在全东秦受人敬仰的著名的思空大师,偶遇了两位熟人。
“哈哈哈哈,邹曲临,你怎么越发像颗卤蛋了,精瘦精瘦的。不过说实话,你这头是挺圆的,要知道,可不是所有人光头都漂亮。”
他听得她银铃般的笑声,对她的话不气也不恼。
这么多年,她的心性从没变过。
他转头望向白盏辛,对方干净的眼神如寒潭秋水,语调缓而悠:“我们就住在不远处,来喝杯茶吧。”
他笑着应了,跟在二人身后,听得白盏辛不满问:“那你觉得我光头如何?”
佟陆陆愣了愣:“你好看你好看,你什么发型都好看行了吧。”
不免嗤笑一声,他展出这苦行么多年,最温暖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
就同当初在象姑馆时,他见佟陆陆与白盏辛时的神情一样。
不远处的炊烟飘过来,就连空气里,都有了夜雾流岚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篇咱们周四更哈,然后周四周五周六一次性更完
第61章 万谋皆空,全盘落索
从古至今,舟山乃人杰地灵之地。前东秦史上无数彪炳日月的名将,均出生于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地更是盘踞了孟家与燕家两大氏族。
人的野心,从来不会静止不前。
随着燕肇祯的出生,燕家、孟家几乎将大部分希望投射在小小的生命上,望子成龙。
故燕肇祯从小便被奶娘领着去拜访各位名夫子,从早到晚学习一本本被灌输的权谋、钓言之术,学习用兵之道。
将文章背的滚瓜烂熟,能举一反三的天纵奇才,却恰恰没学会怎么做人。
那时候,年幼的燕肇祯只得在偶尔间隙的时刻,透过书房的小轩窗,望见立在院内观望的母亲。
她是个可悲的女人,因为父亲不喜她,他心有别人。
那时的燕肇祯总苦思冥想,这世上女人们均母凭子贵,是不是自己出息点,父亲就能多看母亲几眼?
精于算计如他,便参与女人之间的宅斗练手,一举将母亲的地位托至燕家无人敢反驳的顶端。
但他尚未向父亲炫耀自己的才能、天分,父亲便获罪被弑。
母亲伤心过度,也随他去了。
那个从没正眼瞧过你,总是高高在上倨傲不屑的男人,真的值得你用命紧随吗。
他垂下头,泯没了人性般,冷静凝视服毒自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方悟到,专情者,一朝为情所苦,一生形同陌路。
心有情者,竹篮打水一无所获。
情,乃人生之大碍。
父王失败,也是因为一个情字。若他不妄动欲望,不欺辱贤元皇后,今日定登大宝,哪轮得到明王那个小人。
十岁的少年端了个小板凳,静静坐下,拿出纸笔,细细研墨,将母亲的死状画下,铭记在心,以为前车之鉴。
他将画像挂在舟山燕府的床头,日日冥想,生出一大计。
得人心者得天下,故他偏偏要辅佐一个名正言顺却不得人心的皇族举旗上位,待民怨四起之时,他再立于道德的制高点去解救天下人,成为绝无仅有的救世主。
放眼整个中原,这样的人选,只有一个,白盏辛。
白盏辛幼时便在舟山青渊寺苦修,燕肇祯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但他看人极准,那惨白着脸的少年,绝不是什么好角色。
他阴戾、晦暗,空洞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好似人生没有目标,形同傀儡。
他不苟言笑,即便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如燕肇祯,也不得与他多聊几句。
但这样的人,不正是他需要的棋子么?
想通了,已是十日后,母亲的尸首,早就臭在屋子里。
他淡然起身,方命人收拾去,着手主持丧礼。
披麻戴孝的那三年,燕肇祯潜行研究、部署。
他先是联系京城的韩家眼线,了解局势,于各地布下棋子,待到事成,一荣俱荣。届时,整个朝堂,均是他燕肇祯的人,整个中原将是他燕肇祯的囊中之物。
情情爱爱,均是谋权路上的绊脚石。
他舍弃它,及冠也未曾娶妻。若定要娶妻,须得娶个有用的棋子。
身边的每一个空缺,都弥足珍贵,于将来均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白盏辛果然未辜负他的期望顺利登基御极,一切都尽在掌握。
但他自认的算无遗策,却出了纰漏:佟杉姗和佟陆陆。
佟杉姗的出现,不啻一道莹莹月光轻盈洒在他的心田。那些年,凡是与她有关的,均雪泥鸿爪般的美好。
于京城,只因那战火纷飞中的一瞥,窈窕淑女,佳人娇面,统统刻入他的灵魂。
一路上,他克制不住地看她,她的一颦一笑,均如羽毛,轻轻拨动他的心弦。
一见钟情,他陷于她皮囊的貌美、优雅的气质。
燕肇祯把它当做人生路上的劫,自认须得度过、克服,方能成大事。
问鼎的路上,须得舍弃莫须有的、拖后腿的无用情感方能致胜。这个道理他十岁就透彻了。
至于他对佟陆陆的看法,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燕肇祯向来自诩看人精准,一眼便能从细节识透对方所想。他遇见过千万人,除白盏辛难识以外,竟有一个根本不能识的人。
佟陆陆似乎很简单,却又不简单。
她只见了他几面,便对他莫名地敌意颇深。
她看似是个草包,却能左右白盏辛的抉择,干扰他的心境。
燕肇祯屡次施展钓言之术,想套她的话,他与人亲和的外表与谈吐似乎在一瞬间便被她看穿,削尖了脑袋也无从穿透她的防御。
也许,佟陆陆实则是个厉害人物。
他开始调查佟陆陆,但佟陆陆多年的顽劣事迹告诉他,她就是个纯粹的女纨绔。
城府颇深的燕肇祯疑惑了。他顺着佟陆陆这根杆,竟然于解语楼偶遇了韩澈,发掘了白盏辛于解语楼暗藏的棋子蝶风。
看来,佟陆陆是白盏辛的一颗有决定性作用的棋子,意识到这一点,是燕肇祯发现佟陆陆在同他抢人。
有意思,真有意思。
为何她像会预知似的,能半路拦截他要收买的人?为何她能知道当今朝堂上,究竟有谁是他燕肇祯的手下?
白盏辛对佟陆陆生出情愫,更是他意料之外。
那佟陆陆在他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能吸引人的优处,京城名门闺秀,半数均在她之上。
且佟陆陆性格怪异,看他的眼神总像在看敌人。
燕肇祯每每认为自己暴露了,却又在不久后确信佟陆陆实则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
这根可能威胁他的刺越发长,他便越发不安。
无妨,既挡了他的路,就作了她。
于是,他擅自踏足了佟钟儿的生命。
那是一个一心只有荣华富贵、极想出头的庶女,是一个没脑子且易冲动的女人,更是一个为了爱与地位可以抛弃尊严与亲情的女人。
他抓住了她的心魔,鼓吹她,诱惑她,威逼她,借她之手除掉佟陆陆。
他知道佟陆陆不会游泳,以防万一,还骗韩澈自己会救她,让韩澈提醒佟陆陆穿上鲜艳的衣服方便营救。实则是方便他派去的人顺着河流寻找佟陆陆,以确认她的溺亡。
万万没想到,佟陆陆会游泳。
燕肇祯不急,他也想试探试探,佟陆陆在白盏辛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
但结果令他悔不当初,若他当时派杀手将佟陆陆一箭射死,白盏辛便会从此颓废下去,成为他上位的助力。
千算万算,他还是低估了白盏辛对佟陆陆的用情,更低估了佟陆陆这个“草包”在整场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作用。
随着白盏辛与佟陆陆确定心意,朝堂结党营私的状况越发显露,他的单方面谋划,竟渐渐演变成与白盏辛的对弈。
他将一切的不满均撒在佟钟儿身上。
他自认是她太废,身为亲姐姐竟不知佟陆陆究竟是何能耐,更对她派夏荷前去皇宫求救恼火。
你佟钟儿踏入了我燕府的门,就千万别想能活着出去。
凌.辱、暴力、尖锐透辟的讽刺,他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释放给她。
每日,他只要看见她那张害怕的、诺诺连声的脸,便更加心烦意乱。
不能放她回佟家,他自知他得到她的手段非常,便更知她一旦逮到机会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后来,他强娶了她。
婚礼当日,他眼见昭云与佟杉姗立在一处。那清风朗月般的少年盯着他,将碧泽生辉的佳人护在身后,他便知晓,这一辈子,再与她无缘。
心中或许略有遗憾,但他庆幸,自己过了这一关,此后迎接他的只有成功。
这世上,情之一字他都能克服,还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
燕肇祯泯灭人性般,每晚只当佟钟儿是发泄的工具,她越发反抗,他便越发愤怒。
“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的么?你还有什么不满?!”
盛怒道出说这句话时,他自己都愣了。
他究竟是希望她不满,看到她如此模样他便心上痛快,还是想用暴力逼迫她臣服?
身下的女人瑟瑟发抖,每一个冷凝的黑暗夜晚对她来说具是煎熬。
她捂住脸不愿看他,嘤嘤呜呜,哭成泪人:“燕肇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这个畜生……”
她骂他。
他冷笑一声,拽起她的长发,逼她直视他。
他分明能看到她眼中的恨,仿佛一团黑墨,臭得他怒意难平。
自婚后,无论他如何对她,他再听不得她的求饶。
佟钟儿这样的墙头草,竟兀自挺立起来。
她一心求死,他便不让她死。
燕肇祯将她关在屋子里,命人看住她,他甚至想过拔了她的舌头防止她自尽。
若佟钟儿死在他府上,那他定会风评被害。
他不仅凌.辱她,还要在她面前欺辱她的婢女。
白日里,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在外人面前一派温和有理,是人们心中权势滔天、才华横溢、为人温和的燕王。
黑夜里,他将所有怒火发泄在他的燕王妃身上,一次次一遍遍,用行动与言语逼她哭着求他。
不知为何,听她求他放过她,他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自傲。
但这女人偏偏嫁入燕王府后,便死也不愿再迎合他。
“燕肇祯,我曾经以为你是真心爱我的……你不是人……”
“真心?”他掐住她的脖子,唇停靠在她的耳,冷冷问,“你接近我,还不是为了你的虚荣?”
“咳咳……”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我虚荣是真,瞎了眼也是真!”
什么意思?
这女人,竟真倾心过他?
燕肇祯笑了,笑得不屑:“我告诉你,情,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后来,步步为营的他在北境败了。
败在佟陆陆的剑下。
只差一点,他便能置白盏辛于死地。
回到京城前,他均以为是自己谋划失策,是韩澈背叛了他,是京城的杀手太愚蠢。若他身边的棋子都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怎么可能不成功?
直到被判罪,他均觉得自己差的,只是能人罢了。
那一刻,燕肇祯发誓若重来一次,他定要自己重新培养一个杀手团。
执迷不悟,多么可怖,竟有些凄凉的况味。
但越是执迷不悟,恍然大悟就越来得猝不及防,也更让人崩溃。
他属实想不到,佟钟儿会来看望他。
哦,是了,她需要一纸和离书与他撇清关系,她是佟家的女儿,佟家会费尽心思保她的。
她不来,他都要忘了她了。
“准备好和离书吧,我放了你。”
说这话时,他有些无奈,却还要显得慈悲。
是我放了你,若非我如今落魄,你佟钟儿,凭何妄想自由。
“肇祯……我们……我们的孩子要怎么办?”
她的泪,洇湿了他的囚服。
她瑟瑟爬伏在他身侧,汗涔涔,泪潸潸。
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
她说我们,他的心便不住地颤抖,她说孩子,他仿佛一瞬间回到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看着禽兽般的自己如何蹂.躏自己的妻子,好似能看到她得知自己怀孕后的无比绝望,天塌下来般无助。
若她此刻发脾气,打他,骂他,他均能接受,但他却亲耳听她颤抖地无力道出一句:“肇祯,我们只有你了……”
她依然选择依靠他。
她没办法抹去他的存在,字字句句,均带着我们。
他不敢再去回忆,更不敢看她、碰她。
他错了吗?
他不想承认。
他学了这么多年阴谋阳谋,却没有一条告诉他如今要如何面对他的妻。
好似佟钟儿的肚子里怀的,是另一个自己。
父亲不爱母亲,母亲最终却还是执意地要同父亲一起。
但他不像他父亲,心里只有别的女人。
他的心里,只有权力。
原来,情与权,只拥有一样,均不是人生。
原来,生而为人,片面偏激都是错。
他是个糟糕的人。
他是个无耻的人。
他是个奸佞,是个卑鄙小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