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个个恨海难填的过往,只无能为力地凝成三句呜咽的道歉。
是了,婚后,他打心底里,一直在等佟钟儿的一个妥协。他想听她求他一句,他想听听她温软的语。
他压抑的,发泄的,不是政治棋局上的失意,而是深埋在心底的感情。
是他逼疯了自己,他的那些不痛快,均来自情感的无处寄托罢了。
燕肇祯双手捂住脸,任由顿悟的泪向四处奔腾。
她那么傻,只要他轻言承诺,她便信了他,为他干无耻的勾当。
她只要荣华富贵,只要脉脉深情,但他实在贫瘠,一样也给不了她。
愧疚漫漶七经八脉,燕肇祯翻过身,不再想见到她,也没脸见她。
他连见她的资格都没有,谈何碰她。
行刑那天,他头发散面,挫败、颓废地跪在午门正中,被亮烈的阳光照得刺眼。
抬起头,一眼便望见人群中,那个挺着肚子的妇人。
她静静望着他,婆娑泪眼,无语凝噎。
“燕肇祯,还有什么话想说?”
行刑的官员讥讽问。
他盯着她憔悴的脸,心中刺痛。
多想温柔地、好好地抱抱她,多想告诉她:王妃啊,是本王负了你。
双唇启了数次,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闭上眼,摇摇头,于无尽的黑暗中,落下了首级。
咚!
都说人濒临死亡的时候,有走马灯。
燕肇祯望见自己为吸引佟钟儿的目光,尽力撩拨,精心设计出行方案的日日夜夜。
看到自己从满脑子权谋算计里好不容易掏出几句情话,写出的一封又一封书信。
他更瞥见,那些他设下天罗地网的际会里,佟钟儿是多么天真地信任他,辨认不出他的伪装。她望见他时,满眼的璀璨。
起初,因为他有钱有势,她接近他。
因为她有利用价值,他接近她。
后来,因为爱他,所以她信任他,把执念交托给他。
他却辜负了她。
他们的开始,不单纯也不美好,满是自私的算计。
黑暗中,他伸出手,再也碰不到她微笑的脸颊。
一场局,把自己也布了进去。
这一刹那,他想,若能重来一次,一定要好好待她,真心去爱她。
倘若一开始,他是这样的掏心掏肺,她是否也会抛弃荣华富贵跟随他?
但,没有重来,没有如果,没有再会。
后来,佟钟儿并未脱罪,在流放的路上随他去了。
可惜,他再没机会知晓。
可惜,她也不知,燕肇祯临死,属实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爱情也许不是恰逢其时的缘分,而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在错误里尝到甜与苦,在跌跌撞撞里找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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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杀手,是高危且霸道的职业。
它们剥夺了你生而为人该有的情、义,甚至剥夺了你的光明。它们逼迫你行走在幽暗的长廊,欺骗你说过于强烈的阳光会将你砸伤。
于隐晦不可察觉的地界,燕家与孟家暗中培养出的杀手乃武林之最。他们行动敏捷,为人冷血,下手快准狠,从不留情。
韩家是其中重要的一脉。
韩澈从小耳濡目染,深谙其道。京城韩家罹难后,他被师父收留家中。
师父门下,传闻还有一位徒弟,只不过他在皇宫之中,二人互不相识,遑论大明城成立后他早已不知去向。
师父寻常的四合院下,暗藏一地窖,里设诸多骇人的沾满淋漓鲜血的暗器、武桩。
小小的韩澈自记事起便没日没夜训练,像个机器。
还记得一日,他不慎跌倒在训练的钉子凳上,刺穿一身皮肉,洒了一地刺鼻的腥气。下巴猛地划入长钉,被深深刺出一道极深的伤口,依稀可见白骨。
师父为他缝合,据此教育他:当杀手,一着不慎,许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后来,师父殁了,在一次隐匿的刺杀任务中。
临走前,他似乎预感到自己的离世,交给他与舟山总部联系的方式,让他尽快离开四合院,再不回来。
韩澈自此踏上了流浪乞讨之路。
他寻了一处尚可遮风挡雨的小庙,每日躺的盖的,均是稻草。
但他还是个孩子,依旧舍不掉玩闹的心性。没了训练,他越发自由。
他想,他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总部的人,虽吞了他们的毒,好歹定时会接到他们送来的解药,只需提供他们想要的情报即可过活。
既如此,为何还要活成杀手的模样?
少年开始放任自我,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他夜里抢了富人的钱,用来接济庙里忽然多出的几个孩子,又在白日去找体力活儿干。
韩澈自小训练,能力自然比一般孩子强得多,但没人肯任命他。因为他下巴上的伤疤骇人,他为人处世圆滑痞气,他来历不明空有一身好本领。
“也许是打哪来的通缉犯呢?”
“家里人可能也是朝廷要犯,否则一个小乞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武功?”
“听说这孩子手脚还不干净,还是别雇佣了。”
人心的成见是团火,没点水总会越烧越旺。
韩澈讥讽地笑了,他捡起脚边的石头狠狠朝那个嘴碎男人砸去,怒吼道:“又没抢你们的!”
虽为乞丐,他也不屑接收别人的施舍。吊儿郎当四处晃荡,他从来不带破碗破杯子乞讨,就喜欢坐在花街柳巷勾栏瓦舍的门口,去偷有钱人的银两。
那天,他盯上一个总是进进出出解语楼的女人。
碰巧那日,她喝得微醺,走路摇摇晃晃不成直线,正是他出手的最佳时机。
他调皮地伸出脚绊倒她,想看她出糗。
这一脚,不慎踏入一场乾坤棋局。
师父曾告诫他,当杀手,一定要做旁观者方能看清局势,无情方能让人冷静地判断抉择,理性永远要战胜感性。
但他义无反顾地做了当局者。
他从没把佟陆陆当姐姐。
夏至院的那段时光,他甚至快被她麻痹,想永远这样逍遥下去。他是个孩子没错,但他也想成为她能依靠的人。
至少夏至院的岁月里,佟陆陆对他无比的信任。
她给的关怀,是春日的和风,唤醒了他心中对家庭的渴望。
一声“姐姐”,承载了太多太多。
他把她当亲人,当朋友,当知己,更当爱人,这一生一世,心甘情愿都是她。
但燕肇祯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将他从多年的逃避中抓出来狠狠按在砧板上,用刀尖逼他清醒。
“你辜负你师父太久了。”燕肇祯如是说。
一旦踏入这场局,便再不得抽身。
当燕肇祯一遍遍扼住韩澈的喉咙,用他的生命威胁他去行事时,他因了对未来的一点幻想,行尸走肉般,拾起了杀手的无情。
韩澈潜入凌月殿手刃明威的那天,殿内刺鼻的血腥臭呛得人无法呼吸。粘腻与黑红的液体汩汩,流满了寝宫。
妃子们的哭喊声震动殿顶,众女慌乱间,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了人间地狱。
鲜血一遍遍染红他的手,他的心就一次次揪痛。
他越被燕肇祯抓得牢固,越无法抽身,便离佟陆陆越遥远。
最终,韩澈迎来了人生的终结。
自己的命与佟陆陆的命,只能择其一。
答案早已注定,他这条命几乎一切的欢乐时光,均来自佟陆陆。
他几乎就没想过苟活。
韩澈极力护送佟陆陆北上,同她一起面对燕肇祯。
他已没有解药多日,届时药石罔救,任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立于营帐中,冷漠地凝视众太医救治燕肇祯,韩澈的目光锁定在那把从燕肇祯体内拔出的剑上。
也许,他应该自刎吧,自我了断也好过痛苦地毒发死去。
咽下口中逐渐上涌的腥甜,他紧盯那把剑,于心内挣扎着自我说服许久,正欲上前拾起。
“阿澈。”
一声轻唤将他的思绪召回,他转头怔怔望向那个召他出帐的少女,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生命的沙漏已然所剩无几,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跟随她,目光不愿离了她,好似只要一个大意,便再也见不到她。
她说了什么,他心不在焉,也听不进去,只兀自表态,和盘托出。
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可那句倾心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当他跪下来,满嘴涌血的时候。
当他看见她扶着他,哭着给他擦拭的时候。
他想,这辈子,也就值了。
她是关心他的。
只是他来这世界来得迟了,来她身边也迟了,方输给了白盏辛。
白盏辛比谁都明白:倘若没有他,佟陆陆不会动心邹曲临,却很可能会放下一切,与韩澈浪迹天涯。
即便后来韩澈痊愈,认了白盏辛这个姐夫,白盏辛打心底里依然不会减去对他的敌意,处处防范。
因为阿澈啊,在佟陆陆心中,真的占据了一席。
无论是出于姐弟情,还是多年情谊,佟陆陆为他流的泪不假,伤心更不假。白盏辛救韩澈,并非真心想救这个小子,而是他极害怕韩澈死后,佟陆陆再不是原来那个佟陆陆。
他所作所为,并非为救一个杀手,而为护住佟陆陆的心。
“阿澈,我们说好的,回到京城,便一笔勾销。”
那日,他伤势痊愈,与佟陆陆坐于万华殿的殿顶,俯瞰这偌大的金碧之宫。
万千宫人忙碌不止,还有几日,便是佟陆陆与白盏辛大婚的日子。
“嗯,”韩澈点点头,“姐姐要赶我走了吗?”
“阿澈不想出宫娶媳妇吗?”佟陆陆疑惑地别过头,“在我身边待着,日日只能对着一群太监。就算是宫女,不到年纪也不能出宫。到时候你就只能老姑娘里挑媳妇咯。嗐,那多可惜啊,咱们阿澈长得又不赖,人也不错。”
“不娶了。”他笑着蹲下来,转头望她,“姐姐,我不娶了,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哈?死小孩,你会后悔的。”佟陆陆一拳垂下去,打在他头顶。
“哎哟,”他佯装吃痛,嬉笑起来,“姐姐放心,若有一天我后悔了,我定会立刻离开,头也不回。”
没有那一天。
他心想,这辈子,也没有那一天。
就算后来白盏辛退位,带着佟陆陆游历五湖四海,费尽心思也甩不掉暗中保护的韩澈。
很多很多年后,白盏辛还会酸不溜秋地用自家苹果扔树上的韩澈,冷笑讥诮:“呵,都这么多年了,还不知放弃,再过几年,我倒要看看你还爬不爬地动树。”
“再过几年,我也比你这个老头子年轻!”
“吵什么,吵什么嘿,一把年纪了都,”佟陆陆抢下白盏辛手中欲要再度投掷的苹果,嘎嘣咬了一口,香脆清甜,“都给我回屋吃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同于韩澈,昭云则从始至终,静立于第三方的角度,旁观整个故事大局。
他幼时,便经常立在万华殿的百年大树上,望着母亲是怎么对待哥哥,看尽了恩恩怨怨。他是默默守护之人,是黑暗中的隐匿者。
“昭云看似木讷,什么都不懂,但他实则心细,早已观遍人间百态,比谁都廓然。”这是多年后,白盏辛对佟陆陆提起他,对他做出的唯一评价。
那些白盏辛经历的痛苦岁月,他都一同走来,不离不弃。
那些皇宫里的黑暗,社会的真实,战场的无情,他一一尝遍。
也许世上之人,通透到极点时,会以沉默、木讷、顺其自然来应对万千世事。
昭云便用沉默是金,应对周遭发生的种种不堪。
他从未真正参与任何一方的斗争,他的唯一使命,便是暗中保护白盏辛。
朝堂的明枪暗斗,白盏辛极力让他置身事外,燕家、孟家、白家的纠葛,白盏辛一力承担。
昭云的存在,太过特殊,若踏足棋局,必得四分五裂,永不得救赎。
他总是坐在树上,立于屋檐,以第三者的姿态观望白盏辛的一生,观望他与佟陆陆的爱情,观望燕肇祯在权利的斗争中越陷越深。
插手,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只做好分内的事。
小时候,做杀手的师父传授他的句句“真言”,他会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挑着学挑着记,因为母亲告诉他师父是燕家的杀手,不是个好人,凡事都要替哥哥想。
他喜着蓝衣,不喜玄衣,只因为他想成为白盏辛生活中尚有的色彩。
不图功名利禄,只求尽力尽责。
这么多年,他很少言语,不善表达。
他逼自己养成与白盏辛相反的性格,至少在灰暗时刻不能被他影响,否则如何安慰那个阴戾可悲的灵魂呐?他生怕白盏辛会随时自尽。
但越是通透的人,看了太多的人,越避免去涉足每一张天地网,就越孤寂,越迷茫,越没有人生的方向。
白盏辛有了佟陆陆后,他放下心来。
但他,似乎也无事可做,毫无归宿了。
好在这迷惘的时刻,他吹散云遮雾罩,发现了人间的至美风景。
早年在佟府,他便常常隐于葳蕤枝叶中,观察那位为情所困的好小姐。
她很美,天上的皎皎明月般,散出的清辉落了他满心。
他一看就看了她许多年。
昭云不明白,被邹曲临拒绝数次,佟杉姗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那天,他鼓气勇气给她搭把手,问她为何执着。
“当你有了喜欢的人,你就知道,但凡你心底有一点希望,便将执着揪得紧紧的,放手,是那么难。”